第22章
伯努瓦在床上养病,尼贝尔就叫了个下人,打算去城里挑挑珠宝。那个项圈被他拿剪子剪碎,扔到了厨房的火炉里。
碎成一小截一小截的真皮在火里慢慢蜷曲,缩小,碳化。真皮烧起来,比木柴要慢很多。火舌一点点地舔舐着,皮子发出鸡蛋煎焦了的味道。在灰烬中,最后只剩下烧红了的金属扣子,忽闪忽暗,像是一只红色的蝴蝶。
换好衣服过来的下人叫查理,瘦瘦高高,看起来挺机灵。他穿着灰蓝色的便服,皱巴巴的,有些过于宽松,使他看起来像根挂着衣服的晾衣杆。由于脸上的雀斑过于多了,他的脸色有点晦暗,金黄色的短发像被狗啃过似的。尼贝尔对他有印象,因为他善于插科打诨,并且很有一些幽默的天赋。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您今天需要轮椅吗?放心,如果您需要,这次出门回来,保准您鞋底连一粒尘土都沾不到。”
“你推着我?”他斜睨了查理一眼。
“虽然我知道您对于推轮椅的人另有一番要求,但我在这方面也算是行家。有时候您不得不承认心想事成是成年人最不切实际的梦想。”
“我说一句你能有十句是吧?”尼贝尔被他的话戳中痛脚,又觉得不值得跟一个下人计较,更何况他说话还挺好玩的,有时候幽默感往往踩着冒犯的底线徘徊。
“放心,先生,这次出门我会把我的嘴像是城堡的大门一样牢牢锁好。”
“你最好是。”
“有人敲门的话除外。”查理笑眯眯地把尼贝尔扶到门口,眯起眼睛时他脸上的雀斑更显眼了,感觉像是雀斑上长了张脸。对于看不清楚的尼贝尔来说,查理的脸就像是一团模糊的乌云。
上了马车后,查理还是把轮椅带上了,尽管尼贝尔说不需要。他正想展开长篇大论,尼贝尔一见他张嘴就赶紧抬手制止他,无奈地容许了他把轮椅带上。
“老爷,咱们去哪儿?”车夫问。
“去亨氏珠宝阁。”
今天天气很晴朗,艳阳高照,在乡间的小路上,一架大马车稳健地行驶着,前头的马匹身形俊美,四肢矫健。
乔治又在地里劳作,这次夏洛特也跟来了。因为在冬天失去了牛,为了不错过播种的时机,夏洛特和艾米都赶去帮忙了。
“这天气,要是能吃口小牛肉,喝个苹果酒就好了。”
“是,最好用艾米婶婶特制的酱料煨上半个钟,煨得香酥软烂——”夏洛特知道乔治夫妇不愿让她真的喊爸妈,便用叔婶称呼。
“再加点腌菜,别提多美味了!”乔治接话。艾米扶着腰,让乔治赶紧干活,别带着夏洛特一起幻想。
“你可别沾上他爱做梦的毛病。”她叮嘱夏洛特。
“这辆车是居伊先生家的车!”乔治看见远处的马车,指着大叫:“咱们可得好好谢谢他!上次我见到他就是在这儿——夏洛特,他也算是你的半个恩公。要不是他,你当时的医药费可没有着落。”
夏洛特原本欢笑着的小脸冷却下来,十分僵硬地看着那驾马车越来越近。乔治已经开始向着那边招手,大叫着:“居伊先生——上午好——”
马车在他们旁边经过,速度慢了下来,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那张脸长得挑不出什么毛病,比剧院里那些男主角还要正点。但是仔细一瞧,就能发现他那双无神的眼睛,空有眼波流转,却没有焦距。
男人微微笑了起来,对他们点点头,旁边那个麻子脸也凑过来,对乔治招手:“老爷子,上午好!”
“你是?”乔治仔细回忆起上次摆放居伊家,并没有见过这个麻子。
“昨天我本来正和艾伦,就是给你开门的人,和他聊天。我当时在厨房,你没看见我。”
“哦!我挺好的!希望你们主人也好!这位想必是他朋友吧,也是仪表堂堂呢!”
“谢谢。”尼贝尔笑起来,挥挥手:“再见,女士们,还有这位先生。”
他们走后,艾米捂住心口:“他比我见过的男演员都要帅气!又那么温柔,不知道结婚了没有。可惜了,那双眼睛应该耽误了不少事吧。”
“这年头不知道怎么了,好心的人总是有些缺憾。居伊先生身体不好,这位先生又眼盲。”乔治叹着气说:“我突然觉得咱们挺幸运的,起码健健康康。”
“说什么呢!”艾米推了乔治一把
夏洛特没说话,低着眼睛,仔细看能发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不过她的面容很平静,既不悲伤也不惊恐,准确来说像是放弃了什么东西,和她那天腿间流着鲜血一样,显得很坚定决绝。
她叹了口气:“也许他做错了什么事。做错了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艾米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没有接话,而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尼贝尔坐在马车里,问查理那几个人是谁。
“就是昨天来的那对夫妇。”他给尼贝尔做了个简短的解释。
昨晚上伯努瓦问他认不认识一个黑头发棕眼睛的女人,就是在接待了这对夫妇之后。他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矮胖农夫和两位女士的身形。其中一个女人身材挺壮,另一个细条条的。
若要问他认不认识,他记忆里只有米尔夫人最符合描述。上次见米尔夫人时,那个女人已经疯疯癫癫的,这次遇到的这个女人却很冷静,像个正常人。
“先生,路上还要好一会儿,您要不先休息?”查理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条毯子:“这是少爷平时盖的。”
毯子是白色的,很轻,里面大概是塞了鹅绒,蓬松得像一朵云。尼贝尔虽然不太疲乏,但并不抗拒休息,便盖上毯子靠在椅背上。
他能闻到毯子上淡淡的熏香味,和马车里常用的熏香一致,是那种很温柔缱绻的花香。
虽然车夫尽量驾驶得平稳,但是马车总还是颠簸的。尼贝尔颠着颠着就昏昏沉沉睡着了,处于一种轻飘飘的半梦半醒状态。
整个田野被这一条较宽的路分成两半,田里还有一些农民走出来的小路,细细窄窄,把农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
马车沿着中间的道一路行驶,走到尽头,迎面就是长满了橡树的阿尼斯森林。查理把帘子扒开一条细缝,小心不让光线漏进来打扰尼贝尔的休息,全神贯注地往外瞧。
他很少出去,小时候在城堡里照顾伯努瓦,伯努瓦走后他又一直被留在城堡里。进城的机会不多,他十分珍惜这次旅程。对于城里的五光十色、纸醉金迷,他向来都只能从别人口里听说,因此这次他下定决心要好好体验一番。
森林里也修了一条路,主要是运送木材的工人使用。马车很快驶出森林,再过不久就到市里了。查理轻轻拍拍尼贝尔,叫醒了他。
“到了吗?”尼贝尔揉着眼睛。
“马上就到了,老爷您先把外套什么的穿好,要不一会儿下车会冷。”
“城里和普绪克也没什么区别吧,难道城里会更冷些?”
“嗯,城里是冰冷的小资生活,有冷酷的资本家。”
尼贝尔被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逗笑了:“你要知道其中一个冷酷的资本家就在你面前。”
“那完蛋了,您到了之后城里又要更冷一分了。”查理双手合十,对着市里的方向拜了拜,摆出一份愧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