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细心,小郎君尚未至建康,各色礼物便早已备下。而这城外别墅所处的位置,正是昔年刘浓母子暂居之所,刘訚花重金购之,将别墅推倒重建,与往昔相较,同而不同。小郎君乃念旧之人,定喜。
入城,从沉睡中苏醒的建康城热闹非凡,行人车辇往来如流水,沿街两旁满布各式商肆与歌舞酒坊,隐约听得丝竹声绵绵入耳,细细一辩乃是胡笳。北地陆沉已有数年,大规模的南渡结束,北地沿江一带,十室九空,江东却迎来繁华鼎盛。
行经草市时,高台上有人在贩卖家仆,一排女子站在台上,高低不齐,大者不出十六七,小者不过八九岁,辩其样貌打扮,竟十之八九都是胡人,或秃额结发、或褐发蓝眼。想必又是北地的士族初进江东,因而将家仆恢复旧装,期以卖个好价钱而重建庄园。
“嗯”
漫不经心的眼光突然一滞,在高台的角落里,踞着个黑碳头,躲在女仆的身后,双手作爪按在地上,身子微微前倾,一头乱发遮住眼睛,自缝隙处乍射野兽般的寒芒,仿佛随时会一跃而起,扑人嚼噬。
刘訚顺着刘浓的眼光一看,笑道:“小郎君,那是羯人,两缗钱。”
刘浓摇了摇头,刘訚见小郎君兴趣不大,笑了笑。
车行至十丈外,由然一顿。
“且往购之”
“是,小郎君”
刘訚愣了一愣,带着两名白袍走向高台,片刻后大步回返,手中牵着一条铁链,另一端系在羯人的脖子上。那羯人手上也捆着粗绳,正不甘心的咬着牙挣扎,扯得铁链荡来荡去,刘訚一个没牵牢,铁链坠地。
“嘶啦啦”
“锵”一名白袍恐他惊着小郎君,抽出腰刀,欲以刀背击之。
“慢”
抽刀白袍闻声而止,刘訚眉锋一竖,另一名白袍赶紧将铁链拽在手中,猛地用力一拉,将正欲逃跑的羯人扯翻在地。
刘訚皱眉道:“小郎君,此羯人虽是年幼,但却凶性顽野之极,莫若刘訚先将其带回,待挫其野性后,小郎君再择其所用。”
“虎虎虎”羯人被两名白袍死死压制在地上,但他却奋力抬起头盯着刘浓,喉咙里发出沙哑嘶吼。
刘浓剑眉一皱,淡声道:“他并非羯人而属鲜卑。”说着,看了看蜷伏成一团的黑碳头,冷声道:“我若放汝,不出此城,汝必亡。”
“虎”
“年至几何”
“虎”
来福跳下车来,飞步窜向黑碳头,伸手一拿,便将黑碳头高高举起,双足离地一尺:“小郎君与你说话,为何不答”
“虎,虎虎”黑碳头拼命挣扎,奈何来福双手若铁箍,犹若长在他的肩上,任他如何施为,也动弹不得。
“啪啪”
来福单手将他擒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挑着浓眉笑道:“嘿嘿,待汝再长几年,或可脱得我手,而现下,且答小郎君话”
“十,十一,十三”
“到底几何”
“十”
黑碳头低下了头,不敢看来福。
来福回头歪嘴笑道:“小郎君,他十岁,能听懂。这胡人小子,长得可真壮”
若仅十岁,这黑碳头长得确属雄壮无比,肩宽体阔,身材六尺有半,站在刘訚身侧时,几与刘訚等同。
刘浓笑了笑:“放了他,若愿便随,若不愿,也由他。”
刘訚犹豫道:“小郎君,这”
“是,小郎君。”
来福唯刘浓之命是瞻,当即将黑碳往地上一顿,接过白袍递来的铁钥,将铁链打开,拍了拍黑碳头的头,再顺手把链条卷在手臂上,笑道:“也不算亏,有此铁链,亦可铸两尺剑一柄。”
黑碳头瞥了一眼来福,再瞅了瞅刘浓,“嗖”的一声,跑了个没影。
刘浓叫过刘訚,笑道:“带人随着他,救他一命,若愿归,便带回。”
“是,小郎君。”
刘訚微微一笑,携着两名白袍领命而去,边走边想:果不其然,小郎君并非要放他,这么一个小胡人奴,逃不出千步外,便会被巡城的刺奸、游奸拿了,小郎君这是在收心哪然,小郎君为何对他如此在意罢,小郎君之意难以揣度,将事办好便可
初秋深巷,晨阳掠痕,青墙斑驳。
来福扬着牛鞭,轻车熟路的来到卫氏门口,将帘一挑,刘浓迈出来。站在辕上一看,青瓦连院成片,门前一株参天古柏,树后蹲着两具白兽,门前挺立两名带刀部曲,便是昔日那小小的偏门也未改变,上面爬满苔痕,若由此而入,需得当心脚下
一切,依稀如昨。
唇左微
启,跳下车,正了正顶上青冠,扫了扫袍摆,徐步而往,半半一拱,朗声道:“华亭刘浓,拜见卫氏尊长,尚望通禀”
“吱呀”
“娘子,小些心”
恰在此时,正门开得一线,裙衫轻闪,两名小婢迈出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各有谋算
两名婢女旋步迈出门外,看见刘浓时眸光一亮,强忍着未呼出声。
早起的阳光懒懒的晒在台阶上,随着门打开而陷入内门,斜斜印得一方。一截粉红色的裙纱飘出来,粉丝履迈入门内的斜阳中,素白如玉的手搭上婢女递来的手臂,稍稍一借力,跨过门坎。微微一抬螓首,只见门前站着个美极的郎君,眨了两下眼睛。
刘浓微作含首,低眉敛目,心中却微动,卫协曾赠他一幅画,画中之人隐约便是她,刘浓识得她发髻的步摇,上面的琉璃倭珠出自华亭,而她必然便是卫协之妻,庾文君。
“娘子咦”
门内再出两婢,待看见刘浓时眼光齐齐一闪,愣在当场。庾文君眉头微微一皱,捧着一卷书,朝另一边的牛车行去,四名小婢回过神来,赶紧跟上。
殊不知庾文君刚走几步,便突然又顿住了足,回首问道:“可是华亭刘,虎头刘郎君。”
刘浓揖手道:“刘浓,见过,见过”实在不知该如何称呼她,若言辈份,刘浓理当比卫协低一辈,可往日俩人书信来往时,乃是平辈作论。
“呀,原是华亭美鹤”
四个美婢娇呼,眼里眨着异彩,昨日华亭美鹤入建康,惹得香囊漫天飞,早已传得里巷尽闻。
“不得无礼。”庾文君斜撩一眼,美婢顿时敛声,随后她又对部曲吩咐道:“此乃华亭刘郎君,快快请入内,切莫怠慢,夫君适才还在念及。”言罢,面向刘浓:“夫君与刘郎君平辈而论,刘郎君勿需多礼,各执其意便好。文君尚有事在身,就此告辞。”
“是,谢过娘子”
刘浓深深一揖,目送庾文君之车隐在弄巷深处,微微一笑,心中不由得一阵释然,七载前因保自身,而暗中令她命运改变,虽是挡了她一世荣华,但失之东隅、得之桑榆,亦或这般安静岁月,正好适她。心想:姑且如此作释吧,世上哪有两全齐美之事
由正门而入,卫氏变化不大,相较往日,反倒有些冷清,自卫玠亡后,卫氏便没有像样的精英子弟立朝名野,若非卫氏昔年在北地时郡望极浓,再加上渡江之后与琅琊王氏走得较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