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燃烧 二
穆临之大概是把这段时间的睡眠都补足了,闻衍离开后,他睡不着。
窗外落叶纷飞,阵风裹着冷空气吹得人瑟瑟发抖,穆临之算了算时间,冬至快到了。他面似沉水,伸出不太方便行动的手,拿出压在枕头底下的手机。
这部手机与现在花样频出的智能手机比显得老气横秋,是十几年前的款式了。穆临之对着手机沉思默想,最后,他摁下开机键。
老式手机开机后运行缓慢,过几分钟才跳出一条消息——是一条带着乱码邮箱的邮件。
——孩子,找到你的伙伴了吗?
穆临之不露声色。
——没有,他深藏不露啊。
——他是个聪明人,你们会一见如故的。
穆临之扔了手机,单方面结束了这通不知所谓的哑谜。他神色莫测,在闻衍走后,又裹上了一层冰冷外壳。
一见如故?
好啊。
绑架案结束后半个月,正在闻衍带队日夜颠倒地奔走在申洲市各类明暗娱乐会所时,他听到了一个消息——梁俊生死了。
半夜突发心肌梗塞,第二天被人发现时身体已经发硬。
乍一听似乎理所当然,因为在老年丧子后,梁俊生一直是靠药物来维持自己将停不停的身体发条,到了一定极限,总有这么一天。可细想之下却不是很合理,他家一堆私人医生、保镖佣人,就算医生的医术再不济,也不可能等到第二天才发现他已经凉透的尸体。
况且,梁俊生一直选择吃药而不是去医院,说明他做过评估,他的身体在这段时间是可以用药物控制的。闻衍不认为梁俊生是这种悲伤大过天的人,他经历过暴风巨浪,在商人的利益前,他不可能选择对自己慢性自杀。
闻衍试着想了解内幕,但被陶勇宏一顿唾沫喷了回来。
“你手头上没活干了?非得吃饱了撑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有这时间不如去睡个觉!瞧你这脸色,真当自己神勇无敌能上天入地啊。”
“……陶局,”闻衍说:“这事情不太和逻辑啊。”
“你想要什么逻辑?”陶勇宏没好气地说:“这是人家关起门来的事,他们既没报案,也没大张旗鼓的搞事,我们贸然插手,这不合规定。”
闻衍工作这么多年,当然明白其中道理,他就顺嘴一提,查不查都拉倒。
申洲市在经历一场冷空气后顺利入冬,眼看就到冬至,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闻衍从陶勇宏办公室出来,被徐舟吾拉着:“晚上有空吗?”
闻衍:“干什么?”
“好不容易不加班了,我请你喝酒呗。”
“不喝,”闻衍说:“戒了。”
“敷衍我一套套的,”徐舟吾活像见了鬼,“你还不如直接说你戒了色,我可能还会信你。”
“食色性也,性作为人之大欲,是探索人性之间的载体,”闻衍老神在在地瞎扯淡:“就算六根全净了,也不能清色。”
“所以你晚上要去寻欢作乐吗?”徐舟吾拧着眉毛问:“你妈又给你安排相亲了?”
闻衍笑的高深莫测,他对徐舟吾挥手,贱嗖嗖地说:“不告诉你,再见。”
徐舟吾和闻衍两家是老邻居,所以知道他们家不少事。在冬至前后,徐舟吾总会想方设法转移闻衍的注意力,闻衍心里也清楚。心情好的时候会顺着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拒绝得也痛快。
比如今天,闻衍的心情就不怎么样。
他的车在那场追捕行动中彻底歇菜,闻衍没空买新车,这段时间上班主要蹭的徐舟吾,如今指望不上了,他只能纡尊降贵去挤地铁。
闻衍刚进地铁站,穆临之给他发了条消息。
——李梦禾的母亲没了。
闻衍站在人流涌动的地铁站,错过了一辆回家的地铁。他向后退一步,躲开拥挤人群,拨通了穆临之的电话。
“哥。”
闻衍:“你怎么知道的?”
穆临之说:“上个星期,我把她接到市人民医院,这里的肿瘤医生权威。而且住在一起,付费也方便些。”
闻衍语塞:“你真能做到这个程度?”
“举手之劳。再说,答应李梦禾的,”穆临之笑言:“如果做不到,不就被她落实我是个花言巧语的人么。”
闻衍反问:“你不是吗?”
穆临之没吭声。他听见闻衍那边熙攘的骚动,问:“哥,你在哪儿呢?”
“回家路上。”
穆临之又问:“最近忙吗?好久没见了。”
啧。
闻衍的后槽牙酸了酸,又眼睁睁地看着一辆地铁呼啸而过。
“有何贵干?”
“医院的伙食实在不是人吃的,”穆临之装得可怜,“哥,你能给我带点热乎的东西吗?”
“不能,”闻衍冷静拒绝,“我过去不方便?”
穆临之:“不方便?怎么了?”
闻衍装模作样地说:“我车坏了,地铁太挤,打车太贵,实在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唔,你自己忍忍吧,熬过去就好了。”
随着闻衍话音落下的同时,还有红包到账的声音。
穆临之问:“够吗?”
“……穆总财大气粗啊,”闻衍揶揄:“够,你等着,我给你打包一桌满汉全席过去。”
因为梁俊生和李梦禾母亲的相继去世,这件在网民键盘下讨论了半个月的富二代绑架案,似乎才真正落下帷幕。
穆临之在受伤住院的三个星期后正式出院。
天空飘着细雨,闻衍撑着一把黑伞站在医院门口。穆临之远远瞧着闻衍,产生了类似近乡情怯的窘迫,他不敢上去。
冬至了。
“救命恩人,我来接你出院了,”闻衍说:“去哪儿?”
穆临之没地方可去,他所有行李都放在酒店,可他不想回去。穆临之仔细瞧着闻衍,觉得他今天出现在这儿是有目的的。
他自己也有目的。
穆临之轻轻叫了一声:“哥..”
闻衍抬起头:“嗯?”
“闻叔叔在哪儿,我想……”穆临之鼓足勇气,终于开口,“我想去看看他。”
“好,”闻衍表现的很平静,他招了辆车,偏头对穆临之说:“走吧。”
闻裕民公墓在申洲市西郊,距离市中心不近,车整整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
天空依旧飘着细雨,闻衍收起了伞。
绒毛似的雨浸着闻衍全身,他像裹着一层触不可及的距离,在压抑的呼吸下,每一步都是厚重的孤独感。
穆临之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他跟在闻衍身后,既克制又害怕。
闻衍顺着台阶走了很久,在最高处停下,闻裕民的墓就立在正中间。闻衍弯腰,擦干净墓碑上的雨水,闻裕民的照片就露了出来。
他带着笑容,跟穆临之在梦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闻衍说:“我爸喜欢热闹,我妈给他选了个最热闹的位置,左邻右舍都能交朋友,他这么多年都没出现在我梦里,我估计应该挺开心的。老头子乐不思蜀啊。”
穆临之看见墓碑前的酒瓶和水果,问:“有人来过?”
“嗯,”闻衍淡淡地说:“我妈嫌今天下雨麻烦,昨天在这儿待了一天。”
穆临之百味杂陈,一时无言以对。
他站在闻裕民目前,恭恭敬敬地鞠了躬,又给闻裕民添满酒,当做多年后的见面礼节。
穆临之觉得自己该哭,该磕头跪谢闻裕民救了自己,可是他知道做这些都没有用,他哭不出来。
闻衍看出穆临之在想什么,他挑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抬起头,说:“你可别哭啊,我爸最烦这些磨磨唧唧的了。”
雨愈下愈大,闻衍快湿透了,穆临之再看不下去,他打开伞,替闻衍挡住了这些细碎的东西。
穆临之注视着闻衍的眼睛,说:“哥,你想问我什么?”
闻衍:“你看见我爸是被人推下去的?”
“是,”穆临之的眼睛慢慢离开,最后落在闻裕民的照片上,“那天晚上,闻叔叔说给我去买些吃的,让我在家等。后来,我等没多久闻叔叔就回来了,他跟我说你来接我回家过生日,我太兴奋了。哥,我根本不想跟我那边的‘家里人’出国。”
“嗯,那天是我的生日,”闻衍说:“后来呢?”
“我们刚出去,还没来得及把门关上,从逃生通道窜出三个人。”
“三个人?”闻衍不自觉地坐直身体,“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他们带着面罩,裹得很严,”穆临之回想了一下,说:“不过,他们可能是来我家找东西的,或者,就是来找我的。”
“临之。”
穆临之说:“闻叔叔陪了我一天,他们可能没找到动手的机会,后来见闻叔叔离开,他们才从楼梯溜上来,但是爬楼脚程比不上电梯快,我们撞了个正着。”
闻衍沉默不语,他口唇殷红,在这片黯然的空气里显得格外艳丽。
也像那夜的火光,穆临之看出了神。
他缓缓开口,继续说道:“现在回想起来,那三个人的身手都是专业的,他们是被人雇佣的杀手,闻叔叔根本打不过。他们拖了一罐煤气,点着了火,其中一个人进入我家,没找到任何东西,出来后就直冲着我。闻、闻叔叔拖住了他们,他让我跑。我跑了……”
闻衍浑身发抖,他紧握双拳,指甲掐着肉,疼了也没感觉。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穆临之说:“我被送到医院后开始发烧,烧得很厉害。等稍微清醒一点后,人已经在国外了。”
闻衍:“……”
真是讽刺。
“哥,我反抗过!”穆临之悲不自胜,“可是那时候我太弱小了,我斗不过他们,我逃不出去!”
闻衍没有追问穆临之口中的‘他们’是谁。他忽然站起来,与穆临之平视:“那些人为什么找你?你知道些什么?”
穆临之认真想了想:“我爸那段时间惹了个大麻烦,我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家里气氛很怪异。我妈会背着我偷偷哭,她还告诉我没事不要出门,我休学了好几个月。然后我爸再也不回家,可妈妈却说事情很快就能结束,我们一家马上就会团聚。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笑,再后来,她就被我爸杀了——也许,跟他有关系。”
“你爸?”听到这里,闻衍忍不住问:“你真的相信你爸杀了你妈?”
穆临之深深地看着闻衍:“我在警察局坐了三天三夜,这是警察告诉我的最后答案。我还能怎么不信?”
穆临之的父亲——
在闻衍深藏的卷宗里,有一条他从没对外人提起过的蛛丝马迹。
谁也没有再开口说话,他们躲在雨伞下,任暴雨渐渐停止。雨后的空气焕然一新,干净地不掺杂一点浑浊。
闷在闻衍胸口的那股气突然通顺了不少。
可穆临之看着闻衍的神色,思绪提心吊胆。
“哥,”穆临之亦步亦趋,问出了纠缠他多年的问题:“你有没有恨我的时候?”
闻衍适当显出困惑。
“我这个上哪儿哪儿倒霉的扫把星,要是没出现搅你们家的水,至少大家都能好好活着。”
穆临之对自己没有嘴下积德的觉悟,好像掰开自己的伤疤狠狠踩一脚,或许闻衍会不小心疼了,然后原谅他?
可穆临之又做错了什么?
闻衍昏昏沉沉地想了片刻,整个人也跟着松弛下来。直到穆临之搂着他的肩,才没让他真的软下去。
“其实我爸这位活菩萨往家里带过不少人,”闻衍说:“你是最特别的一个。”
穆临之说:“为什么?因为我比较惨?”
“差不多吧,”闻衍轻轻勾了勾唇角,“至少在他的职业生涯里,没遇到过哪个小孩的亲爸杀了他的亲妈。”
“……”穆临之哑口无言,“哥,扎心了啊。”
穆临之一直搂着闻衍,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保持得刚刚好,周围空气的温度也升华出奇异的气味。
闻衍不自在的挣开穆临之的束缚,“所以,以我爸的为人处世,他如果没有遇见你,或许还会有别人、还会有别的事,谁知道呢。”
死而后已。
有些人就是存在这种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