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燃烧 一
凡是好的东西都不会死,它的生命力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日趋强大。——亚米契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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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临之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里,他见到久未谋面的母亲。穆临之依旧记得她的容貌,正笑意盈盈地注视着自己。
“妈妈!”穆临之太高兴了,他毫不犹豫地朝女人跑过去。
可就在这时,女人身后渐渐隐现出一个男人的影子。
男人搂着女人,脸上被一层虚无缥缈的云雾遮掩,穆临之似乎能看见他若有似无的微笑。那男人伸出一只手,像逗小孩似的,对穆临之说:“孩子,来,过来。”
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让穆临之感到害怕。
“不……”
“别怕,”男人向前走了一步,“别怕孩子,你妈妈也在这儿。你过来这边,我们一家就团聚了。”
“不!”穆临之寒毛倒竖,他惊恐万分地向后退,他想逃!
可男人越逼越近。
穆临之脚下凌乱无章,他刚想转身离开这是非之地,身后却突然撞上了什么人!出于本能,穆临之一拳挥过去,又被那人躲了。
“孩子,”那人开口说:“临之!”
“闻……”穆临之听见声音,猛地怔住,他动荡不定地询问:“闻叔叔?”
闻裕民的身形依旧端正,与离开前毫无区别。他爽朗地笑了声,站在穆临之面前,问:“你跑什么?”
“他们……”穆临之指着手转身,却发现来处已空无一人。
都不见了。
闻裕民摁下他的手,打着趣说:“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啊?”
“嗯,”穆临之说:“身上疼,睡不着。”
“唉……”闻裕民叹了一声:“我都知道,临之啊,辛苦你了。”
穆临之鼻子一酸。
闻裕民:“那臭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谢谢你救了他一命。”
“不!”穆临之抿着唇,难得露出孩子模样的倔强,“闻叔叔,你放心,我会保护他的。”
闻裕民百感交集,他想拍一拍穆临之的头,可发现这孩子已经长得比自己高了。于是,他只能顺着,把手掌落在穆临之的肩上,疼惜地说:“好孩子,你也要保护好自己。”
“我做的还不够好,”穆临之却懊恼地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闻叔叔,我会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我一定要让你瞑目!”
“临之,行路康庄,你可别迷失了。”
“我……”
闻裕民在穆临之心里是一缕神圣的光束,他在内心最黑暗的时候总是没勇气直面这些。
当闻裕民话音落下,穆临之看见他身上渐渐裹了一层光,那橙光愈烧愈旺,最后演为熊熊烈火,将闻裕民吞噬成影。
就像穆临之最后看见的那样。
穆临之绝望,“闻叔叔,你别走。”
“临之,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闻裕民平和地说:“他还在等你呢。”
闻衍还在等我?
穆临之蓦地回神!
“你不去看看他吗?他很想你。”
“不了,那小子太烦人了,看见他我就血压高,”闻裕民的声音越来越空无,“你们两个互相照应,我放心。”
“闻叔叔!!”穆临之倏地睁开眼睛。
微凉晨光里,病房内空无一人,只有床头这枚雀翎袖扣安安静静地传递着某种眷念,与温暖的阳光相互辉映,照出影影绰绰的希望。
闻衍身残志坚,时刻冲锋在工作岗位第一线。徐舟吾在市局看见闻衍,脱口而出:“你脑子好了?”
“……”闻衍:“你脑子才有病。”
因为行动失利,整个办公室气氛低迷,所有人都在埋头写报告,尤其是孙望,连许久未见的招呼也没心情打一个。
徐舟吾薅着闻衍的脖子,把人拖到走廊,他看了眼监控,不自在地咳了声。
闻衍可比徐舟吾没皮没脸多了。他拿出烟,抽了两口,抽舒坦了才开口问:“怎么了?”
“那个扬声器被孙望拆开看了,”徐舟吾很小声地说:“五十块钱一个某宝买的,很劣质,但是里面藏了个信号接收器。”
也就是说,那人通过露台监控时刻关注着李梦禾一举一动,只要李梦禾稍微动摇,就只有死无全尸的下场!
侵入酒店系统、控制监控设备、洗脑手中棋子、摧毁锁定目标,甚至还精雕细刻全部时间和作案细节,一挥而就,把包括警方在内的所有人耍得团团转。
这个幕后黑手除了是个十项全能,心理素质也相当不错。
是个棘手的反派。
闻衍连烟都品不出滋味了,他预感不太好,觉得这事儿只是个开头,后续麻烦程度可想而知。他缓了一口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闻衍和徐舟吾同时噤声。
陈维刚穿了制服,大概是刚从哪个领导办公室出来,精神气十分憔悴。闻衍看才他几天不见老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一半,就猜到他这段时间日子不好过。
“陈队。”闻衍规规矩矩地打了个招呼。
陈维刚对着闻衍上下打量一番,目光最后落到他手指夹的烟上,面无表情地说:“办公区域内禁烟,闻衍,你胆子比天大啊。”
一语双关,闻衍假装没听出来,他灭了烟,从善如流地说:“在医院憋了好几天,哪儿都不让抽,憋不住啊。”
“憋不住也给我憋着!”陈维刚重重‘哼’了声,想骂又找不出合适的词,只能气不顺地点着闻衍,说:“你跟我过来。”
陈维刚在上级受了气,总要找地方撒出来,如今闻衍被他逮个正着,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没想到,关上正队长办公室的门,陈维刚给闻衍倒了杯茶,心平气和地说:“坐。”
“坐不下去。”闻衍坐立不安。
“身上长跳蚤了啊?”陈维刚没眼看,“没个正形,身居高位也不能服众。”
闻衍:“我现在这位置待得挺舒服的,不用挨骂,也不用没完没了的开会,乐得轻松自在。登那么高干什么?”
“因为我走了以后,这个队伍只有你能带,”陈维刚喝了一口茶,说:“小伙子,任重而道远啊。”
“压力大了,”闻衍收起自己的玩世不恭,“陈队,你要去哪儿啊?”
陈维刚:“不知道,先休息一段时间。我还没到退休年龄,不会太难看的。这件案子的确是我们市局刑侦队的失误,我难辞其咎。”
“那话也不能这么说,”闻衍思忖片刻,“这案子从头到尾都是我在指挥调度,而我步步踩雷,闭着眼跳进嫌疑人挖的坑里,才造成现在这个局面——是我能力不足,怎么看都是该我引咎辞职啊。”
“我见过抢着吃饭的,没见过抢着滚蛋的,”陈维刚摆手,“行了,你想受苦受难我满足你——明天给陶局上交一份案情总结报告和反省报告,不得少于一万字。”
“……”闻衍说:“您还是让我滚蛋吧。”
陈维刚不搭理闻衍,他拉开抽屉,拿出里的钥匙扔给闻衍,“这是我办公室钥匙,一些内网系统需要登录,你就来这儿操作。”
闻衍捏着钥匙,说:“你来真的啊?”
“不跟你开玩笑,”陈维刚有些疲倦得靠在躺椅上,他盯着天花板,说:“我这老东西占着这个位置,上上不去,下下不来,没什么用了。碍着你们年轻人的路,是该退了。这份工作,在这个时代早就该灌入新鲜血液,才能勇往直前——我们不能输给罪恶!”
“啧,”闻衍笑着说:“振奋人心啊陈队。”
“别拿我开涮,”陈维刚脱稿演讲完,又想起另一事:“这件案子性质恶劣,市局打算成了一个扫黑除恶专项小组,专门针对地下赌庄和违法放贷情况,你作为专项小组组长。任命文件过几天会下来,你下午有空,去找陶局聊聊,落实行动,马上就得布置下去。”
“好。”
对话进行到这里就结束了,可等陈维刚喝完一壶茶,闻衍的屁股就跟长了钉子似的,纹丝不动。
陈维刚:“怎么,还不走?想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
“陈队,”闻衍说:“有个事儿我一直想问你。”
陈维刚看着闻衍的模样,心狠跳了一下,他放下茶杯,说:“你问。”
闻衍:“你跟梁俊生认识?”
陈维刚眼睑在肌肉带动下不可控地跳了跳,他没问闻衍在哪儿听说的这些,只回答:“认识,高中同学,校庆的时候见过几面。”
“熟吗?”
“还行,”陈维刚不动声色地扯了嘴皮子,开玩笑似的,“怎么,你是想买房了让我给你推荐打个折?”
闻衍的屁股终于松动,他站起腿伸了个懒腰,说:“唉,我口袋里这三瓜俩枣买不起他们家的豪宅,还是留着钱娶老婆要紧。”
闻衍离开办公室,替陈维刚关好门,他捏着手里的钥匙,脑子里全是陈维刚抽屉里的东西。
闻衍视力不错,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份被打开的卷宗,从卷宗的纸张和手写状态看,应该有些年头了。档案盒上写了一行字,闻衍仔细想了想,好像有什么‘百货公司倒塌调查’等字样。
闻衍心不在焉地回到自己位置,他心绪沉重,不动声色地看了圈周围,所有人都在干自己的事。于是,闻衍打开电脑,输入关键字,可没跳出来什么有效内容——都被屏蔽了。
还没好全乎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太阳穴突突狂欢。闻衍深吸一口气,摊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在他上锁的办公桌抽屉里也藏着一份卷宗。
是关于闻裕民死亡当天的火灾事故。
当年的办案侦破手段不发达,消防警在楼层里找到十多瓶装满气体的煤气罐,这案子最后被定性为意外。
闻衍不信这是意外,他陆续收集疑点,一直在暗中调查。
直到穆临之那天晚上说——
“我看见了……”
他看见闻裕民被人从十二楼扔下去!
闻衍猛地从位置上蹿起,头也不回地离开办公室。
“你去哪儿啊?”徐舟吾问。
“有事!”
闻衍到医院的时候,穆临之刚换上药,依旧病恹恹的模样,非常惹人怜香惜玉。闻衍火枪大炮似的劲头在对上穆临之眼睛的那一刻,瞬间熄了火。
“靠!”
闻衍在心里想,欠着他一条命,还真不好作威作福。
穆临之有些意外,“闻警官,今天怎么这么有空?”
“惦记着你的伤,”闻衍找了个日照充足的地方坐下,又挑三拣四地在果盘里拣了个苹果,‘咔嚓’一口,说:“我寝食难安。”
“是吗?”穆临之说:“我没看出来。”
闻衍:“唉,你是我救命恩人啊,看不看得出来我都得把你放心上了。”
穆临之受宠若惊,“你不用这么客气。”
“不客气不行,”闻衍继续啃着苹果,也不看穆临之,漫不经心又不失真诚地说:“我们俩什么关系啊?认识一天你就给我当炸弹?”
穆临之:“我对你一见如故。”
“一见如故可不能让我欠你这么大个人情。”
穆临之动了动腰,想坐起来,可却是有些困难。他叹了声气,说:“我高兴,不用你还的。”
“你高兴,我可不高兴。”闻衍扔了果核,起身就要走。
穆临之急了,“哥……”
这声哥无奈又服软。
闻衍在病房门口站了半晌,笔直的脊背最终缓软下来,他转过身,倏然笑了一下,“哟,谁是你哥啊,你谁啊?”
穆临之这才看出来自己又被闻衍戏弄了。
他松了一口气,又叫了声:“哥。”
“嗯,”闻衍自然而然地应了,又重新坐回到穆临之的病床前。
他们好像一脚跨过了丘壑难平的漫长岁月,谁也没有主动去揭开裹着纱布的伤口。
慢慢来吧,穆临之想。
闻衍又挑了个苹果,这回,他找了把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削了起来。削完皮,闻衍把苹果递给穆临之。
“……”穆临之:“我最近只能喝粥,吃不了这些。”
“不早说。”
然后,闻衍又坦然处之地咬起了他的第二个苹果。
屋外寒风瑟瑟,屋里开着空调,暖得像初春的天气,穆临之看着闻衍,突然问:“梁少风怎么样了?”
闻衍顿了顿,“死了。变形金刚被炸弹炸一下也得缺胳膊少腿,何况肉体凡胎——死状惨烈。”
“哦,那……”穆临之斟酌片刻,问:“梁俊生呢?”
闻衍:“听说昏过去了,他那些私人医生不管用,被紧急送去医院。后来怎么样我不知道,这段时间太忙。”
穆临之说:“忙着查幕后推手吗?”
闻衍咬苹果的姿势一卡,似笑非笑地说:“想套我话啊。”
穆临之两手一摊,“这不是没套出来吗?”
“想知道就直接问呗,”闻衍说:“可以说的我会告诉你,不该你知道的你也别痴心妄想。”
穆临之眉眼一扬。
“一筹莫展,”闻衍说:“其他好歹有蛛丝马迹可以查,但这个人没有。我甚至怀疑他是否真实存在,也许一切都是李梦禾做的——我们不能因为她年纪不大、学历一般,从而否决她也许就是个天才少女。”
穆临之却不敢苟同,“不会是她。李梦禾……很可惜。”
“可惜?”
“她活得不容易,也难得保持一份清醒。”穆临之说:“就这么没了,怪可惜的。”
“清醒?不见得吧,她都被人拿捏成什么样了。”
闻衍有时候正经有时候混不吝,他活的认真又通透,像是盛夏最炙热的光。穆临之被这种光照着,也能看明白闻衍心之所想,他知道不同生活环境下对待事物的不同看法。
于是,穆临之解释道:“大家都喜欢钱,可大家喜欢的又不全都是钱,他们喜欢放纵无忧的生活。李梦禾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向这些低头,她没有办法,只能在挣扎前行中痛苦,而痛苦就是痛苦,无论深浅。当那人在适当的时候出现,完全不需要花言巧语,只要稍微表现出认可和感同身受的关心,很容易击溃李梦禾的心理防线。”
闻衍:“你的意思是李梦禾可能自己也明白那人是在利用她?可是她宁可万劫不复,也心甘情愿?”
“她说过‘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穆临之说:“自欺和欺人有时候本身并不冲突。”
闻衍无法理解这些行为逻辑,在他看来条条大路通罗马,能在规则和法律框架的保护下替自己争取活的机会,为什么偏要一条死路走到底?
可闻衍到底没有身处其中,他不予置评。
“但愿这样的人少一点,”闻衍吃完第二个苹果,他擦了擦手,说:“不然危害社会和平稳定,容易给我增加工作量。”
穆临之看闻衍似乎坐不住了,便问:“哥,你今天不上班了?”
“下班了,”闻衍看了眼时间:“我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该回家给我妈请个安了。”
“哦。”
这是要走了。
穆临之有些落寞地收回眼神,看得闻衍的心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他一个有钱没地方花的霸道总裁老把自己整得这么可怜干什么?
好像谁会心软似的。
闻衍悄无声息地长叹一声气,杵在门口进退两难,最后还是于心不忍,“那个……要不,明天给你煮点粥带过来?你爱吃吗?”
穆临之适可而止地结束卖惨,抬起头说:“那就麻烦你了。”
闻衍离开病房,他在等电梯时拿出手机。
为了方便联系,闻衍微信的好友通讯录都是实名备注。他找到穆临之,手指在屏幕上蹉跎片刻。然后,闻衍把最开始敷衍备注的‘那谁’改成了‘灵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