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流年
夜晚,内室之中,兰花描绘的纱灯内跳动着烛火,映照在不远处的屏风上,上面画着的雀鸟花枝,呼之欲出,栩栩如生。
苏清朗宽下衣袍,转头向梅柳生道:“府中的奴才不懂事,只好请梅兄将就一晚了。”
梅柳生站在他的身后,闻言向他看过去,只见苏清朗一袭雪白清艳的里衣,正背对着他。
虽是个男子,身量却比一般的男子要矮些,两道墨发从肩上倾垂下来,虽已年过弱冠,却还是个十足的少年样儿。
其实仔细算起来,从遇到苏清朗开始,他便没有好好端详过苏清朗的面容。
一来,他们都是男子,一个男子,专门关注另一个男子的长相,本就是奇怪且失礼的事;
二来,在苏清朗的身上,无论是那些嚣张跋扈的调侃,还是那些诡谲算计的阴毒,都可以让人忽略他的容貌,只记得他翩翩少年的气质。
比起男子来,少了一些挺拔和英武,更不会存在,男子之间争强斗狠的雄霸之气。
若是站在女子之间,却又不显得娇柔妍丽,犹如三月杨柳扶风,淡淡的新绿中,带着一股非常澄净的,爽朗的气息。
便是同为男子的他,都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也走过去,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向苏清朗道:“只要不扰了苏兄休息就好。”
府里的下人端来热水,两人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梅柳生侧头看了看苏清朗,又转了过去,又看了看苏清朗,再转了过去。
尚书大人的枕边,从来连个女人都没有,现在多了一个男人,本来就已经挺窝心,奈何这个男人还不识相,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饶是脸厚如苏清朗,都觉着有些尴尬。
他望着头顶上的床帐:“梅兄有话要说?”
梅柳生也觉察到自己的失礼,神情有些不自然,抿唇清了清嗓子,收回视线道:“其实,我想问一问,关于蔡大人的事……”
“蔡钧?”
苏清朗有些意外,随后又轻嗤道:“问他做什么?”
梅柳生回答道:“这几日与蔡大人共事,发现他是个不同寻常的人,所以有些好奇。”
苏清朗沉默片刻,问道:“梅兄所说的不同寻常,指的是什么?”
梅柳生呃了一下,却是说不出来了,这个蔡钧,从表面看也没有什么,普普通通的一个人,但就是让人感觉有些不同。
至于问他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同,仔细想一想,却又好像没什么好说的。
于是舌头打结,僵硬了半晌,只能无奈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总是觉着有些地方不对劲……”
听他这样说,苏清朗又轻轻一笑:“梅兄可曾见过篝火?”
梅柳生侧首看向了他,只见苏清朗仍在望着床帐,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点了点头。
又听他道:“虽然同为篝火,但篝火与篝火间,是不一样的,有的正在燃烧,给人带来温暖和光明,有的仍是木柴一堆,既不想温暖他人,更不愿牺牲自己。
而有的,则是烈火盛放后的余烬,只剩下冷冰冰的一堆,可是有的篝火,从外表看起来,已是死灰一片,可是却仍有余温,若是再添些薪柴,说不定还能再次燃起。”
“其实这人也是一样,没有谁可以一直矢志不渝的,每个人都会经历伤心,失望,以致想放弃所有的一切,有的人,想着想着,就真的放弃了,并且再无起复的可能。
而有的人,即便曾经失望过,放弃过,未来的某一天,也会再次拾起。
毕竟沧海桑田,荒漠有可能变成山峦,山峦也有可能被磨成荒漠,然而心里的有些东西,却是很难改变的……”
梅柳生听此,微微一笑:“听苏兄这样说,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苏清朗哼了一声,接着道:“原本以为混吃等死的人,心里却还藏着那么一点儿热度,但若说他如梅兄一般,心志坚定,却也不尽然,毕竟挨过打,就容易记住曾经的教训,下次再行事的时候,难免会畏首畏尾。”
梅柳生问道:“蔡大人……从前可是遇到过不公之事?”
苏清朗闻言,陷入了沉默,片刻后,转过身,显然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
背对着梅柳生道:“这是他的私事,你若当真想知道,以后不妨亲自问他。”
梅柳生嗯了一声,又感慨道:“以蔡大人的情况,若是没人拉他一把,很有可能会一直持续这样的情况,一旦出现机会,境遇可能就会有所不同,这个案子虽然棘手,也有些危险,但对蔡大人来说,应该算是个契机。”
苏清朗没有回答,良久,才意味深长的道:“他的境遇,能改变到何种程度,就要看他能承担起多少,又能做到何种程度了。”
梅柳生默然赞许,但与此同时,一个疑问,却又渐渐升在了他的心底。
无论是从前的书信,还是对付赵鄂的计谋,在推进案情的同时,苏清朗所做的一切,好像又在逼着他们往前走。
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不过是苏大人一时失察,看在蔡钧的面子上,写了一封人情信而已。
从他和蔡钧的角度上,则是苏清朗想要借此机会,铲除自己的对手,户部尚书赵鄂,躲在背后为他们出谋划策。
但他和苏清朗认识的时间不算短,知道他的心计和手段,所以总是感觉,所有的事情并不是表面上如此简单。
只是,再反过来想一想,以苏清朗的立场,为何会帮助一个从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又不在同一个阵营里的蔡钧?
但如果他心中的怀疑不成立的话,好像又有点说不过去。
一直以来,以奸臣形象闻名于世的苏清朗,无论对他,还是对那位侍郎大人,好像都太宽容了一点……
于是,他思忖片刻,又试探的道:“其实,柳生有些疑惑,不知当讲不当讲,结合苏兄所说,方才回想许多,发现如今在暗处拉着蔡大人的,好像是苏兄你……”
却见苏清朗一滞,紧接着回答道:“我是挺想让他离开的,不过,你想多了。”
“我需要的,是坐在这个位子上,真正能够帮助我的人,蔡钧,显然我让他做的事情,他不会做,也不会想做,让他留在礼部,只会碍我的事,与其这样,还不如让他离开,这样以后行事还方便些,只是……”
他停顿一下:“若是以这种方式送他离开,岂非是给自己树了一个强敌,我还没那么傻。”
梅柳生闻言,陷入沉默,又自嘲的道:“也是。”说完,便再也没了声。
苏清朗见他良久都没有动静,料想他已经没有话说,于是翻了个身,自顾睡去。
留下梅柳生一个,躺在床上当木头,眼睛睁得像铜铃,由于身边睡了个人,怎么都无法安心入睡,一直盯着床帐想事情。
苏清朗被他扰的心烦,片刻后,忍不住转过身来,见梅柳生果然没睡,于是问道:“梅兄似乎不习惯与人睡在一起。”
梅柳生回过神来,淡淡一笑:“我孤家寡人,一个人睡惯了,确实有些不适应。”
苏清朗听此,顿时了然:“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这屋里还有一张小榻,梅兄不习惯的话,我就到那边去睡吧。”
说着,掀开被子,刚想起身,又听梅柳生连忙道:“别……”
他侧目看了看外面:“那张小榻,我方才进来时,已经看到了,想必是苏兄夏季乘凉读书用的吧,别说苏兄了。
即便是我,上去躺一夜,只怕也要大病一场,不过一夜而已,我刚才是在想事情,其实倒也不是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苏清朗见此,只得作罢,又重新躺回去,不过心里却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偷懒嫌麻烦,让人再搬一个床榻进来了。
本以为两个大男人,往床上一趟,不过借宿一下而已,又不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谁能想到,这梅柳生平日里倒也爽快,怎么到了床上,居然婆婆妈妈,像个别扭的姑娘家。
他躺下来,觉着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开口道:“我正与梅兄相反,从小时候便喜欢黏着娘亲,娘亲逝世之时,我还很小,当时晚上害怕,不敢一个人睡觉,非要二娘陪着我才肯罢休,为此被老爹狠骂过许多次……”
他顿了顿,又道:“等再长大些,搬到国子监读书,住在学堂里,每月只能回家一两次,幸好那时学舍紧张,便是官宦子弟,也要两个人居住,除了我,还有一个学生,一直没有调整过,住了七八年的样子。”
梅柳生哦了一声,气氛果然活跃起来:“那苏兄,与那位同窗的感情,一定很好。”
苏清朗默然片刻,才道:“不全然是,起初,也曾闹过一阵儿。”
他静静躺着,良久,又向梅柳生道:“其实说起来,你与他,倒也有几分相似,看到你,总让我想起他曾经的时候……”
梅柳生听此,饶有兴致道:“如此,若是有机会,柳生倒想与此人见上一面。”
苏清朗彻底沉默下来,望着内室中的黯淡微光,陷入了良久的寂静之中。
一片黑暗中,悲伤的气氛悄然蔓延,恍若一滩毒水,将他的伤口扩大了一圈又一圈。
许久之后,他翻了个身,扯了扯唇角,闭上眼睛道:“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