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祠堂
苏清朗抬起头,望向远处的祠堂,神情一阵恍惚。
多少年了,这样的场景,已在他的心中设想了多少年。
总有一天,他会跪到那些昔日的故人面前,向他们请罪,对他们说一句抱歉。
然而,五年前的那天,鲜血漫过长街,他所珍视的那些人,全都死在他的手上,最终连个墓碑都不能有。
长安城外,乱葬岗中,几百具死尸堆在一起,掩埋在那个巨大的深坑中,他分不清哪个是谢玉,哪个又是曾经与他欢声笑语,待他如同亲人的某个人。
他记得谢伯父正直忠勇,人前威严,对他却很热情,总是喜欢拉着他到书房探讨兵法阵型;
他记得谢伯母武艺高强,厨艺却不怎么样,做出来的糕点不是太甜就是太硬,每次他和谢玉都要苦兮兮的吃完,还要装作吃得津津有味。
他记得许伯父两袖清风,是个难得的好官,从朝廷拿来的俸禄,大多用来周济贫苦的乡民,有一次他过生辰,许伯父亲手为他题字,上书着「忠君报国」四个大字,被许伯母好生埋怨,说他不懂年轻人的心思。
然而她自己做出来的衣裳,花里胡哨,他至今没有勇气穿出,他们两个,鹣鲽情深,虽是高官,却忍受了大半辈子的清贫。
还有柳靖之他们家,柳靖之毒舌刻薄,然而柳伯父却是十分的宽厚,因擅长水利工事,他经常过府拜访请教,每次柳伯父都会耐心的解释给他听。
至于柳伯母,在他十二岁那年病逝,当时他跟谢玉和许瀚文几个,找柳靖之宽慰,他记得,那段时间过得小心翼翼,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得柳靖之想起母亲伤心。
这些年来,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脸,不断的闪现在他的眼前,他从未忘记过,也从未释怀过。
那年的刑场,哀嚎哭喊和谩骂声,充斥在他的耳边,他能看到他们的愤怒,恨不能将他剥皮拆骨的愤怒。
把小人当做君子,把豺狼当做亲朋,最终害得全家蒙难被斩,那时的他们,肯定想着做鬼都不会放过他吧?
他还记得,行刑那日,谢伯母将他叫到跟前,她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全然看不见以前风光的样子。
跪在地上,泪流满面的问他:“孩子,到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谢伯父和伯母,真的是逆贼么?”
这句话,他始终都没有回答,到如今,即便他死在程英的手里,也没法儿回答。
五年之前,他做了违心的事,说了违心的话,那些话,像是一柄柄利箭,伤了他所珍视的那些人。
五年后,那些人的灵位就摆在他的面前,就好比他们的英魂,全都站在祠堂的那头,静静地观望着他,在此时此刻,他又如何还能说出「逆贼」二字?
苏清朗望了片刻,然后慢慢低下腰身,对着祠堂的方向叩了一首。
梅柳生怔怔的望着他,心中犹如针刺,微微皱眉:“清朗……”
但见他叩了三次,站起身来,向前迈开一步,又跪了下去,再度恭恭敬敬的磕头。
忠君报国的志向,他从未敢忘,那幅字,他至今都留在身边,只是再无颜面挂起。
谢伯母的点心,虽然难吃,却是世间唯一,自她死后,那种味道的点心,他便再也没有吃到过。
苏清朗面色平静,站起来,跪下去,然后再叩首,一次又一次,朝着那个祠堂走去,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如果能哭的话,这些年来,他都不知道哭过多少回。然而,人是他杀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感到难过?
苏清朗一步一步的跪着,来到程英的身边,听她嘶声大哭道:“谢玉,伯父伯母,你们看到没有,今日这狗贼,终于跪在你们面前了,你们在天有灵,要报仇的话,只管冲他来吧!”
苏清朗眼睛一热,赶紧撇过头去,低身磕了一个头,刚要直起腰身,却被程英抬脚一踢,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上天有眼,你这狗贼,怎么还不去死?怎么还不去死……”
程英正要上前,却被身边的兵将拉住,只能原地挣扎,对着苏清朗哭喊着大骂。
梅柳生见此,眉头皱的更深,向前两步,很想向苏清朗走过去。
见到他的举动,周围的兵将立即警觉起来,拉着弓弦将铁箭纷纷对准了他。
但见苏清朗从地上缓缓跪起,一声不吭,继续刚才的举动,叩了一首,又站了起来。
程英顷刻间,泪如雨下,见他又要跪下,趁人不备,抢来一杆长枪,对着苏清朗的后背,沉沉的打了下去。
苏清朗被她打得一个趔趄,站都站不稳,直接跪倒在地上,只觉胸口一热,血气上涌,连忙抿唇忍了下去。
唇齿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他紧紧皱着眉,强忍着伤势,俯身叩首下去。
只听程英道:“这一下,是替你爹娘打得,十月怀胎,多年养育,却教出了你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
她还想再打,却听梅柳生断喝道:“住手!”
说话间,将旁边一位兵将的长剑抽了出来,一个纵身,正想擒下程英,却听弓弦声响,上百道铁箭齐齐向他射来。
梅柳生急忙转身,落在地上,挥舞长剑将铁箭打开。与此同时,兵将们手握长刀,一个个涌了上来,将他困在中间。
承影见此,引剑去救,然而为时已晚,一柄长刀向他袭来,躲避中,眼睁睁看着几人的刀刃架在梅柳生的脖颈上。
足尖点地,踏过向他围攻的刀剑,飞身落到程英的身边,打开周围护卫的人,一个闪身,将她挟持在剑下。
皱眉道:“放开公子!”
众人见此,大惊失色,其中一人喊道:“你放了大小姐!”
承影又皱了皱眉,试探的看了看梅柳生,听他喊道:“承影,不许放!”
然而,几经权衡之下,承影最终还是放了程英,宝剑颓然落地,立即有人上来将他押了下去。
梅柳生认命的闭目,却听苏清朗咳嗽几声,缓缓转过身来,脸色苍白,唇边流出了血迹。
向他展开笑颜道:“梅兄,这是我的事,还请……不要插手。”
梅柳生脖子上架着几柄刀剑,根本无法动弹,他微微蹙眉,见着他的脸色,不忍再看的撇过头去。
见苏清朗再行跪拜,程英道:“苏清朗,当年谢玉也是这般对你的,可你又是怎样对他的?”
她持着长枪,还想上前,却被身边的人拉住。
年轻的兵将看了看苏清朗,小声提醒道:“大小姐,这人毕竟是朝廷派来的,若是死了……”
程英挥手将其打开,厉声道:“苏家狗贼,人人得而诛之,今日若是死在这里,也算我为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说着,扬开长枪又对着苏清朗的后背打下去,苏清朗登时喷出一口鲜血,以手撑地,趴在地上,无力的咳嗽着。
“清朗——”
梅柳生瞪大了眼睛,正要上前,却被颈上的刀剑死死逼着,无法迈开一步。
他皱着眉,紧紧握着手指,又听程英接着道:“这一下,算是谢玉他们的,十年同窗,肝胆相照,你却贪生怕死,辜负他们的情义,为一己性命,置他们于死地,苏清朗,你可曾得到报应没有?”
鲜血,顺着唇角流下,倾散下来的墨发,被血迹浸湿,粘结在一块儿,贴在脸颊上。
苏清朗跪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才挣扎着站起身,踉跄一下,差点摔倒,却依旧坚定的向前走。
程英见他如此,心中的悲愤更盛,举起长枪,对着苏清朗摇摇晃晃的身体,用尽平生力气打了下去。
苏清朗痛哼一声,直接扑倒在地上,浑身血污,苟延残喘,再也无法站起身。
“这一下……”
程英的声音哽咽,往后踉跄几步,手中的长枪松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接下来的话,却再也无法说出口。
周围的众人面面相觑,最终都黯然的低下头,蔡钧远远的看着苏清朗,担忧之下,眸中不由涌出热泪。
苏清朗咳嗽几声,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却都摔了下去,他半撑着身体,喘息了一会儿,才自嘲笑了笑:“程大小姐,我苏清朗贱命一条,死不足惜。然而……我尚有一件事没有做完,请你今日……留我一命……”
他说着,慢慢垂下眼眸,由于伤重,苍白的脸色中,已无半分生气。
顿了顿,轻轻的说道:“我曾做过什么,总有一日,都会一一谢罪的……”
程英冷呵了两声,悲凉道:“苏清朗,我早知你是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为了活着,什么尊严都可以不要……”
后背的伤势,牵连到心脉肺腑,让他疼得皱起了眉。
苏清朗咳嗽一声,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是,我苏清朗就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还望程姑娘高抬贵手,饶我一命,不要与我这种小人计较……”
听他这样说,众人果然露出厌恶的表情,一个兵将走过来道:“大小姐,今日就算了吧,便是你杀了他,也只会脏了自己的手。”
程英望了苏清朗片刻,最终愤恨的哼了一声,转身而去。
院中的众人,纷纷收刀跟随,还有一些人,将梅柳生和蔡钧几个,用刀剑架着押了下去。
良久,只余下苏清朗一个人,他倒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远方的祠堂,凝视片刻,又艰难地站了起来。
踉踉跄跄,跌跌撞撞,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最终脚下不稳,再度摔了下去。
他抬起头,强忍着伤势,向前爬了几下,眼神离散的望着祠堂,好像看到了失去多年的某个人。
染着血污的手,缓缓抬起,朝着祠堂的方向努力伸了过去,喃喃的轻念着:“谢玉……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