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头颅
艾伦.斯顿飞快地站起身,平素的军事训练让他转身时并没有显得手忙脚乱,脸色也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他的黑外套更是帮了他,帮他藏住最大的破绽。
威廉的脸色无比复杂,惊诧、怀疑、自责等等,同时出现在他看向艾伦.斯顿的眼神里。
艾伦.斯顿本来心跳得飞快,被这样的眼神审视后他反而镇定下来,反问威廉:“你怎么了,好像看起来很不舒服?”
威廉明显迟疑了,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但是身体里属于雄性动物的警惕实在无法被忽略,他最终选择大步走上前,然后就看到格蕾丝被褪到手腕的袖子。
他的愤怒顿时升至顶点,用力将自己的弟弟推到一边,弯腰将格蕾丝的那只袖子挽回去。
他重新站直身子,压抑着怒火说:“你最好能解释一下!”
艾伦.斯顿的脸色也沉下来了,他不知道威廉.斯顿在门口站了多久,也后悔自己竟然没有听到门开的声音。但他知道自己不用害怕,威廉没有权力这样质问他。
因为,“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
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威廉所有的义愤与尊严都被他的这句话彻底击溃。
可艾伦还不打算放过自己的兄长。他强硬地抓起威廉的手往格蕾丝的脸前去,“你以为我在干什么?你觉得我刚才是在亲她吗?你可以亲自检查一下,你应该知道她的嘴唇被亲过之后是什么样子的!”
威廉的指尖碰到了格蕾丝的嘴唇,这时他终于有力气挣脱开艾伦,往后退了好几步,离那张床尽可能的远。他整个人都在颤抖,脸上毫无血色。
他盯着格蕾丝的睡颜看了一会儿,猛地转过身要走,艾伦.斯顿往前一步拦住他,用命令的语气说:“你应该和她道别,这是最起码的。”
格蕾丝无法再躺着不动了,如果不是因为懦弱,他刚才就应该“醒”过来的,这样威廉就能少受些侮辱。
是他制造了威廉人生中唯一的污点,应该是他来接受这些羞辱,而不是威廉。
格蕾丝从床上坐起来,问他们:“几点了?”
两个男人同时转过头来,威廉的脸色如此苍白,让格蕾丝的心针扎似的疼。
艾伦.斯顿从衣兜里拿出怀表看了一眼,回答说:“五点多了。”
格蕾丝不敢看他,垂下了眼帘,“我得回去了。”
艾伦.斯顿问威廉:“你要去送她吗?天快黑了,路上可能会有强盗,专劫她这种穿得不错还没带男仆的人。”
威廉没有说话。艾伦.斯顿就像一个霸占了整个舞台的演员,“那好吧,我去送她。”又对格蕾丝说:“我不放心你的牛痘是否种成功了,你又一直不醒,我就擅自看了一眼你胳膊上的疤印,我想你不会介意吧?”
“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不介意呢?”格蕾丝抬起头盯着他,“这种举动并不合适,如果是别人在这里睡觉,你也会对她做同样的事吗?”
格蕾丝觉得陛下真应该来,来看看艾伦.斯顿此时的脸色,最好的演员比起他都差远了。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应该也不好看,又再次低下了头,“你们先出去一下好吗?帮我把伊娃和安娜叫进来,谢谢。”
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孩子进来了,帮他重新梳了头发。艾伦.斯顿叫了马车,已经等在门口,他要像往常那样扶着格蕾丝上车,尽管格蕾丝心里百般不情愿,但他没敢拒绝,因为威廉就在一旁看着。
格蕾丝还察觉到艾伦.斯顿亦是紧张的,托住自己手臂的那双手姿势十分的僵硬。
这让他心里最后的那点儿侥幸都破灭了:他那会儿确实不是在做梦,那些触摸都是真的。
回王宫的路上,艾伦.斯顿一直在试图和他说话,格蕾丝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这让格蕾丝极为费解:原来他也是害怕的,可既然他这么害怕被自己知道,那刚才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他无法像艾伦.斯顿这样表演,也没法原谅他那样和威廉说话,一路都闭着眼睛假装犯困。
快到一个广场时,前面的路人群堵上了,同时还有络绎不绝的人在朝那个方向走去。一些孩子从他们车旁跑过,兴奋地喊着:“又有砍头了!快去看砍头!”
太吵了,格蕾丝不得不睁开眼,问艾伦.斯顿:“他们在说什么?”
艾伦.斯顿没料到他突然和自己说话,被前面的马夫抢先答道:“今天是执行死刑的日子,一定是又有精彩的死刑犯了!”他和那些孩子一样兴奋,快乐地问格蕾丝:“小姐,我们也赶紧去看吧!去晚了就没有好位置了!”
艾伦.斯顿训斥道:“那有什么好看的!赶紧调头从别的路绕过去!”
但格蕾丝这次是故意和他作对了,命令车夫:“继续往前走,就去前面那个广场,我要去看!”
艾伦.斯顿瞪了他一眼,再次命令车夫绕路。格蕾丝掏出一枚金路易丢给车夫:“去前面!”
这下这车夫是拼了命也要将马车赶过去了。
一人多高的行刑台前已经等了很多人。尽管艾伦.斯顿不赞同格蕾丝的行为,但他还是给那些维护行刑秩序的卫兵们一些钱,将他们的马车换到靠前的位置。这边是好位置,都是马车,不像后面全是拥挤的人,总有人企图往他们的马车上爬。
他们周围不乏高级马车,里面坐着打扮时髦的女人。她们静静地坐着,优雅地扇着小扇子,格蕾丝觉得好像在剧院里耐心等着开场一样。小贩在人群中穿梭,叫卖着劣质酒和便宜的零食,和在剧院门口叫卖的小贩也没什么两样。
艾伦.斯顿问格蕾丝饿不饿。格蕾丝摇了摇头,他觉得这边的空气很难闻,气氛也让他不安。他开始后悔和艾伦.斯顿置这种气了。
“一会儿真正行刑的时候就不要看了,闭上眼睛,堵上耳朵。”艾伦.斯顿嘱咐道。
伊娃和安娜都点头,格蕾丝有些生气她们这么听艾伦.斯顿的话,但他自己也没有提出反驳,因为他心里的不安越发强烈。他在这污浊的空气里闻出了血的味道,他意识到这不是宰杀牲口的后院。这是人血的味道。
艾伦.斯顿叫住一个卖报的男孩儿,从他那里买了份小册子,这上面有犯人的信息。
卖报的男孩儿热心地将小册子翻开,“重头戏!是名政治犯!砍头!”他的每一句话都是短句,带着激动的情绪。
格蕾丝不知道什么叫政治犯,但他忍住了没有问艾伦.斯顿。
“难怪……”艾伦.斯顿浏览着小册子,喃喃自语。格蕾丝斜着眼偷看那上面的字,有个词他不认识。
“可也不至于判砍头。”艾伦.斯顿还在自言自语,表情十分严肃。
格蕾丝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黑奴?”艾伦.斯顿看着他指的那个词,“就是从非洲买来送去殖民地劳动的人。”
格蕾丝读懂了,接下来要被行刑的这个人是因为在殖民地擅自放走了某个种植园的黑奴。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把别人的仆人放走。”
“黑奴不是仆人,格蕾丝。”
“有什么区别吗?”
艾伦.斯顿却不回答了。
“那他是被从新大陆带回来的吗?”
“是的。”
“为什么不直接在他犯罪的地方执行?新大陆不是很远吗?为什么要把他带回来?那不是很麻烦吗?”
艾伦.斯顿合上小册子,抬头看着行刑台,紧皱着眉头,“只是有人想这么做而已。不要有那么多问题,格蕾丝。”紧接着他又说:“你不该看这个,对人没好处,我们走吧。”
但是格蕾丝又不理他了。
犯人终于被带过来了,等待许久的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这人穿得不赖,白衬衣的袖子是有花边的,外面还有一件马甲。他的头发有些乱,但整体看起来是个受过教育的人,格蕾丝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那种事。死刑犯不需要人赶,两名卫兵只需走在他后面,他自己抬脚沿着行刑台的台阶往上走。
格蕾丝看着他的脚,随着他落下的每一步而逐渐理解到他是去赴死。虽然他不赞同这人此前的行为,但他很佩服他此时的勇气。
可是这名犯人在爬上行刑台后摔了一跤,台下的人们哄堂大笑。犯人在这样的哄笑声中爬起来,格蕾丝看到他的衬衣袖子变成红色的了。
是地上的血让他滑倒了。
格蕾丝忽然感到害怕起来。
一名卫兵朗读这名犯人所犯的罪,台下的人群会随着他朗读的语气而配合着发出欢呼或者吐口水的声音。
“格蕾丝,我有点儿害怕。”安娜说。
“不要怕,他是坏人。”伊娃安慰道,但是声音发紧,显然她也是害怕的。
格蕾丝往后看了一眼,路已经被彻底堵住了,人们的脸上充满热切的激情。格蕾丝想起复活节庆典那天。
犯人被两名卫兵按着肩膀压到他即将被砍头的位置,将他趴着固定好,神父蹲在他旁边为他做临终祷告。
“以尊敬伟大至善至美的国王陛下的名义——”刽子手将斧子高高地举起来,又落下……砍偏了,斧子嵌在了这个人的背上。
“啊!——”安娜和人群一起发出叫喊,只不过人群是欢乐的,而她是纯粹出于惊吓。艾伦.斯顿让她闭眼,她肯定是偷看了。
伊娃抱住安娜的脑袋,两人死死闭着眼。格蕾丝牙齿打颤,看到刽子手试图将斧子从这个人的骨头里拽出来。那斧子一定卡得很紧,刽子手费了半天劲才成功。在这个过程中,犯人一直在痛苦着呼喊。
格蕾丝记得沃德管家当时没有这样喊。
艾伦.斯顿像伊娃抱住安娜那样抱住他的头。他没有反抗,趴在艾伦.斯顿的怀里,他听见艾伦在大声命令车夫调头。
台上正演到最精彩的部分,他们的调头引起观众们的不满。没人顾得上给他们让路,车子转不出来。
“以尊敬伟大至善至美的国王陛下的名义——”格蕾丝听到第二声惨叫和欢呼。接下来,是第三声、第四声……惨叫声一声比一声弱,而欢呼声则一声比一声响。狂欢压过了惨叫,恐怖越来越浓。
“老天啊,行行好吧,就不能砍得准一些吗!”格蕾丝在心里喊道。
不再有人喊“以尊敬伟大至善至美的国王陛下的名义”了,从人们狂热的欢呼声中也可以判断出,那颗头被砍下来了。
格蕾丝忽然从艾伦.斯顿怀里抬起头来,他想看一看。
一人多高的木头搭建的台子上,朝向他们这个方向的,是一个没有了头的颈部的截面。血从这个不平整的骨肉的截面里喷出来,像喷泉一样,像沃德管家的血一样。格蕾丝喉咙里“呃”了一声。
艾伦.斯顿以为他要晕过去了,忙把早就准备好的鼻烟盒打开,想让格蕾丝闻两下。格蕾丝猛地推开他的手,扑进他怀里剧烈地发起抖来,伊娃和安娜在干呕。
艾伦.斯顿的一只手捂在格蕾丝的后颈上,另一只手则向后挥舞,大声呵斥:“让开!把路让出来!”车子终于挤出来了。
空气清澈了,艾伦.斯顿轻轻抚摸了一下格蕾丝颈部,“已经结束了。”
格蕾丝被他摸得哆嗦了一下,赶紧从他怀里坐起来。他头发有些被弄乱了,眼睛也有些红。他想起刚才的举动,觉得很不妥,当下不太敢看艾伦.斯顿,晃着眼珠四下里乱瞧。
突然,他的眼珠定住不动了,盯着一个方向微微张开了嘴,神色比刚才看到砍头时更恐怖。
艾伦.斯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圣堂前的一排栅栏。那是铁制的栅栏,有高高竖起的尖。其中一个尖上插了颗人头,这颗人头有只大鼻子,与他今天当笑话说的,是同一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