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疤
“格蕾丝?哪里疼?是胃疼吗?”威廉蹲下身来,焦急地看着格蕾丝的脸。
格蕾丝看到威廉这么着急的样子,眼睛更加湿润了,说:“好像是胃……”
“准是因为巧克力!”夏普太太懊悔地喊道,“我就说吃多了巧克力会肚子疼!得让她躺下来——”
威廉立刻将格蕾丝抱了起来,抱着他往楼上跑去。格蕾丝躺在威廉手臂里,大裙子把整个楼梯都堵住了,其他人只能紧跟在后面。这么多只脚,把楼梯踩得“咚咚咚”地响,震得格蕾丝心跳得飞快,把耳朵藏进威廉怀里。
“要不要帮忙?”艾伦.斯顿在后面问。
“不用。”威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喘,他走得太着急了。
他把格蕾丝抱进刚刚给卢卡上课的那间“书房”。一般的人家里怎么会有书房,这本来只是一间卧室,有一张小床,威廉就把格蕾丝轻轻地放到这张小床上。
他蹲在床边,问格蕾丝:“疼得厉害吗?”
格蕾丝红着眼睛点头,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夏普太太说她有经验,这种时候就应该喝一口鸦片酊。她拿来一小瓶鸦片酊,威廉先接过来闻了闻,却没有递给格蕾丝。
艾伦.斯顿问他怎么了。“鸦片的剂量有些大。”威廉回道。
艾伦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绢,递给他:“用这个。”
威廉晃了晃瓶子,往手绢上倒了几滴鸦片酊,然后把手绢递到格蕾丝的鼻子前,“轻轻地闻一下。”
格蕾丝听话地照做。威廉等了几秒,问他:“好受点儿没有?”
格蕾丝看着他,摇摇头。
夏普太太说:“闻一下怎么能管用呢!还是得喝一口!这是好药,用的最好的土耳其鸦片!”
威廉犹豫不决,看一下格蕾丝,又看一下装鸦片酊的小瓶子。艾伦.斯顿从后面挤过来,把瓶子从他手里拿走了,对格蕾丝说:“你张嘴,我往你嘴里滴两滴。”又对威廉说:“两滴总不会有副作用。”
威廉微微退后,看着艾伦.斯顿往格蕾丝伸出的舌尖上滴了两滴鸦片酊。土耳其的鸦片酊不用烈酒,尝着不辣,格蕾丝安静地把舌头缩回去,闭上嘴,很快就打起哈欠。
“还疼吗?”艾伦.斯顿问他。格蕾丝困得不行,眯着眼睛摇了摇头。
夏普太太说:“应该让她睡会儿。”
“那……我们都出去,”威廉说,回头找伊娃和安娜。
“哥哥。”格蕾丝竟然拉住了他的手,“哥哥,你别走。”
伊娃想上前,被艾伦.斯顿拦住了,他笑得有些古怪,说:“没事了,我和威廉在这里看着她就行。”
夏普太太说这怎么行,但艾伦.斯顿坚持如此。他巧舌如簧,在这幢房子里又一向以正派形象出现,夏普太太最终被他说服了,和伊娃她们一起走了。
“哥哥,你别躲着我。”格蕾丝拉着威廉.斯顿的手,泪汪汪地说,“你知道我只能上午过来,所以你就总是下午来,是吗?”
“……我……军队的事务忙。”
“你还骗我。你就是不想见我。”格蕾丝控诉他。
威廉.斯顿从没见过格蕾丝这样撒娇地说话,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真的很忙吗?”格蕾丝又问。
“是真的……我刚入职,要了解的事很多,首都护卫军内部的庶务也比外驻军多。”他在床边坐下了,依然被格蕾丝拉着手,声音比刚才更柔软,“格蕾丝,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呢?”
“你在骗我吗?”
“我没有骗你,格蕾丝。”
“你也想见我。”
“……是。”
格蕾丝笑了,但很快又显出忧愁,“你是不是不喜欢这里?你是不是更想在边境打仗?”
“为什么这么问?”
“有人和我说,你这样的男人应该是枪,不应该是花瓶。”
威廉失笑,“谁这么说?”
格蕾丝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赶紧抿住嘴唇,过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道:“我不能告诉你。”
威廉没有追问,只说道:“没有这回事,格蕾丝,离开前线并不意味着不再工作。我在首都护卫队也有自己的职责和任务。”
“真的吗?”格蕾丝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小孩子一样抓住一样事物问到底。
艾伦.斯顿在一旁说道:“和她说这些干什么呢,军队里的事……”他本想说格蕾丝听不懂,但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于是改口道:“她都醉成这样了。”
可威廉.斯顿还是同格蕾丝解释起他的职责,解释元老院和议会对战争的态度,“……所以,维里克将军同我说,一个军事政治家在首都发挥的作用,并不比在前线冲锋陷阵的将军作用小。”
艾伦.斯顿在心中评估起威廉的耐心,确实远胜过自己。
在军校时,所有人都让他以威廉为目标,包括他自己。许多老师都说过,他在智力、体能和勇气等方面,都不输给威廉,唯一欠缺的就是耐心。因为没有耐心,所以容易鲁莽、容易失误、容易掉进陷阱,容易事后懊悔。
威廉那样有耐心地同醉了的人说话,他觉得没意思,溜达到了窗边。那几个年纪小的孩子们正在内院里玩儿,连一直在书房学习的卢卡也出去了。弟弟约翰挥舞着一根粗木棍追赶自己的姐妹,女孩子们都往卢卡身后藏。她们明显都更喜欢稳重的卢卡。
艾伦.斯顿替约翰感到些不公平,明明他才是总陪姐妹们做游戏的那个,他也不是一直这么调皮;而卢卡只是偶尔出现一下。
“肚子还疼吗?”威廉问格蕾丝。
“要是不疼了,你就要走了,是吗?”
威廉完全没办法了,他无法对着这样的格蕾丝说出让人失望的话。
“以后不能一次吃那么多巧克力了。”他只好这样说。
格蕾丝咧嘴笑起来,“巧克力真甜。”
威廉也笑了,“是砂糖甜。”
“哥哥,你记得你给过我一包糖吗?那是我第一次吃到裹着坚果的糖,特别好吃。”
“我都不记得了,是不是你很小时候?”
“是我十一岁生日的时候。你和我说,是父亲告诉你的,中国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觉得出生是件好事,所以他们都庆祝自己的生日。我问你生日要怎么庆祝,你说你也不知道,但是后来我每次过生日你都会送给我礼物。”格蕾丝的语气委屈起来:“哥哥,我十九岁生日的时候你没有回家。”
威廉愧疚地直说“对不起”。
格蕾丝笑起来,“没关系,我很喜欢你送给我的圣诞礼物,特别漂亮,我平时都舍不得用,那么软的披肩,我特别怕把它弄脏,洗多了就不白了。”
威廉疑惑道:“披肩?”
本来打定主意只当听众的艾伦.斯顿忙跑过来打断他们的聊天,对威廉说:“让她睡觉吧。”
格蕾丝问威廉:“你忘了吗?你让艾伦——”
“格蕾丝!”艾伦.斯顿提高了音量,“你该睡觉了。”
格蕾丝撇了下嘴,“讨厌鬼。”又把视线放回到威廉的脸上,“哥哥,你别走。”
威廉拉着他的手,“我不走。”
格蕾丝终于肯闭上眼睛。
他很快就睡着了,威廉问艾伦:“格蕾丝刚刚说的什么披肩?”
艾伦.斯顿耸了下肩,“谁知道她说什么。怎么两滴鸦片酊就让她醉了?”
威廉.斯顿看着格蕾丝睡着的脸,轻轻地笑了,他没有再避讳格蕾丝与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感慨道:“我们两个的酒量不是也不好吗?”
威廉信守诺言,一直坐在格蕾丝的床边守着。艾伦.斯顿也没走,他给自己找了点事做,检查起卢卡的学习笔记。
格蕾丝是被敲门声吵醒的,卢卡轻轻地敲门,问威廉能不能把剩下的几段讲完。
他听见艾伦.斯顿说:“你去吧,我在这儿看着。”
他在心里抱怨,想让威廉别去,但是他张不开嘴,像是实际还没睡醒。
威廉松开了他的手,从床上站起身。格蕾丝在心里抱怨,又说了一遍艾伦.斯顿是讨厌鬼。
门打开又合上,身边又坐了一个人。
“你怎么这么坏?看见他着急你就高兴了?”他听见艾伦.斯顿小声问他。
“你才坏,讨厌鬼。”格蕾丝在心里反驳道。
讨厌鬼竟然摸上他的脸。格蕾丝很不高兴,因为艾伦.斯顿摸得他脸上很痒。
他竟然还摸自己的嘴!格蕾丝幻想自己埋伏起来,等那根手指再往中间去一点儿,他就张嘴咬他的手,吓他一跳!
但是艾伦.斯顿没有给他袭击的机会,很快就将手从他的嘴唇上移开了,转而摸上他的手臂。
“我们真的有一样的疤吗?”他听见艾伦.斯顿自言自语道。
他也有同样的好奇。他知道自己胳膊上有个疤,但是从没仔细看过,他小时候总摔跤,还被树枝划破过,身上有好几个疤呢,他得仔细看看哪个疤是有用的。
他感觉艾伦.斯顿将他的袖子像脱手套那样往下拉了拉——他今天穿的是上下两式的袖子,下半截是紧包着胳膊的,像长手套没有手腕以下那部分;上半截则像个没长好的南瓜,特别碍事。他永远都无法理解为什么夫人们总要用衣服把自己的体积变得更大些。
艾伦.斯顿的手沿着他的小臂往上滑,格蕾丝知道他弄错了,威廉说了是上臂,所以还要再往上。
艾伦.斯顿这会儿没那么讨厌了,听话地往上摸去,最后停在南瓜袖子的边上。
对,应该就是那儿,格蕾丝心想。为了公平起见,他认为自己也应该看看艾伦.斯顿胳膊上的疤,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的疤看起来是不是比他的更气派,毕竟两人是一起种的牛痘。
但首先他得弄清楚自己的疤是什么样的。
是圆形的,艾伦.斯顿看着那个疤,心想。
他的胳膊上确实也有个这么大的疤,但是是不规则形状的,他很奇怪为什么格蕾丝的疤种得这么圆。
他的手指按上去,好奇地摸了摸。疤本身没什么奇特的,圆形的疤他自己也有,就在腹部,是子弹打出来的,比种牛痘种出来的疤少见多了。
奇特的是长着这个疤的手臂,怎么这么滑?他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在那条手臂上轻轻地滑动,有点儿上瘾。
他不知道格蕾丝在心里管那个叫“南瓜袖子”,他只觉得这袖子太不中用了,让他的手掌毫无阻碍就钻了进去。是因为格蕾丝的胳膊太滑了,他在心里嫁祸。他在这时竟然想到一句俏皮话:这条胳膊像它的主人一样油滑。艾伦.斯顿的手掌一下子就滑到格蕾丝的肩膀上。
他从不知道人的肩膀可以长这么小,让他一只手就包围住了。像握住一只苹果,很难让人再撒开手。
之后他的指尖又碰到皮肤下硬的骨头,他反应了一下才明白那是格蕾丝的锁骨。他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碰过这里了。
他曾经手忙脚乱地扒开过格蕾丝的衣服,还曾头脑空白地抚摸过这具身体,但他后来完全想不起这具身体摸起来是什么感觉了,每次回忆时都只觉得自己手心发烫。
他的手指沿着那根骨头的轨道往前,像人在黑夜里探路。
“艾伦……”他听见威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