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假发上的面粉
艾伦.斯顿坐在一张缎面凳子上,手中的红酒杯时不时往唇间送一次,把嘴唇沾湿,以防被人发现他酒量不好这件事。他已经这样佯装了很久了,而宫廷宴会还很长。
长,且无聊。
旁边这几个打扮时髦的年轻人一直在大声地聊天。他们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上下,说话时显出贵族青年所独有的那种神态:那是种总想说出高明俏皮话的急切,嗓音不自觉升高,都能把音乐声给盖过去;还有种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慵懒,故意显得无所求,让人觉得他们什么都不缺。
艾伦.斯顿混在他们之间。他也穿了礼服,还戴了短假发,并把唇上还有些柔软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以掩饰年龄,让他看起来和这几个青年差不多。但他只能坐在圈子的外沿。若某一时刻的谈话用不上他,他就会受到明显的冷落。
幸好他本人并不因此感到气恼,脸上一直有种漠不关心的平静。这种神情通常只出现在高贵之人的脸上,而像他这样姓氏普通的年轻人,还是在如此豪华的宴会里,这种平静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尤其是当他抿酒时,手指松垮垮地托着酒杯,送至唇边,这个姿势显得他的手指非常漂亮;而那双蓝眼睛则微微眯缝起来,漫不经心地随意环顾,那股懒散劲儿简直比很多贵族都地道。
不远处的几位夫人就一直在偷偷欣赏他鼻梁和嘴唇的线条。
那几名贵族青年积极谈论的是边境的事。他们都有军职,年金颇丰,但其实谁也没上过战场,他们既不清楚敌方大炮的数量是己方的好几倍,也不记得这次战事的伤亡人数是多少。他们如此积极发言,只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以及言辞之巧妙。
但很显然,他们的兴趣更多是在当下,只有说起眼前发生的事时,他们的语调才会焕发出天然的生机:“看,某某大人在冲某某夫人献殷勤,真是自讨没趣!他笑起来的样子真丑!”“某某夫人走进来了,她竟然还穿着上次宴会穿过的旧裙子,可真给她丈夫丢脸!”诸如此类。
这几人的父亲都是中间派,所以他们见谁都嘲讽,除非对方家中有三枚以上十字军东征时期的勋章,否则不管是伯爵还是侯爵,年金有五万还是十万,都会沦为他们口中的笑料。
艾伦.斯顿很清楚,以自己的出身,他一定也被嘲笑过很多次了。但此时他们却紧紧拽着他,不肯让他离开他们这个小团体,因为要是他不在场,有关边境的谈话就会夭折。
“……这次的停战协议就是个很好的证明。据我所知,这是对方第一次如此积极地提出休战——”正努力表现自己思维敏捷的发言者瞄向艾伦.斯顿。
“六个月。”艾伦.斯顿用嘴型提示他,同时在心中对自己说,此时此刻,他宁可和推石头的西西弗斯换一换。
可他无从抱怨,因为是他自己非要来的。没了阿伦德尔伯爵的引荐,他辗转拜托了三名贵族朋友才拿到一份宫廷宴会的请柬。所以,其实是他自讨苦吃。
真是个傻瓜。
又有夫人看他,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也能感受到那眼神的温柔与友好。他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来自女性们的宠爱,考虑是否要去夫人们那边坐。总之,必须得给自己找些同伴,这是宴会的规则。
但他还有些顾虑。首先,他不认识这几位夫人,不了解她们的政治立场。但他转念一想,夫人们在立场方面应当是宽容的,不然她们自己就要承受丈夫与情人分属两派的那种为难。
所以最大的犹豫还是在于谈话内容。以艾伦.斯顿在宫廷外参加宴会的经验,夫人们的聊天通常围绕着女帽、裙子和鞋。这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月十号,母亲拿到最新的时装版画,之后会和布朗夫人花上一个上午的时间去讨论上面的内容,有时还要询问他的意见,指着几个看起来基本一样的花边,问他:“宝贝,你觉得哪个最好看?”那会儿他就会逃跑,先跑去后院喊上格蕾丝,然后两人一起跑向山庄外的野地。
现在他得在两种无聊之间选一个。
最终,艾伦.斯顿选择了夫人们的无聊。夫人们真的戴帽子、穿裙子,她们起码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艾伦.斯顿又抿了一下酒,润了润口腔,然后抬起头,冲看向他的夫人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不一会儿,两位夫人挽挎着彼此的手臂,袅袅婷婷地朝这个年轻的小团体走来。
几名贵族青年立刻噤了声,脸上隐隐涌起些激动的血色:一方面是年轻男性无法自控的生理反应,另一方面是即将面对夫人们的俏皮话时的紧张——这是女性的优势,夫人们永远能想到更刻薄也更有趣的修辞。
但夫人们没准备和他们交谈。“你们独占斯顿骑士这么久,也该让上尉给我们讲讲边境的事了。”其中一位夫人只笑吟吟地说了这么一句。
艾伦.斯顿因此得救。
他的座位由缎面凳子升级为沙发,夫人们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高背椅上,将他围在中间,柔声细语地与他交谈。艾伦.斯顿重又听到音乐声。
为了报答夫人们的温柔,他没有讲真正的战场。因为夫人们的腰被勒得太细了,总让他联想起蚂蚁的胸腹连接处,显得很不结实。更何况蚂蚁是爬行的,而人是罕见的直立行走动物。自打他从同学口中弄明白了束胸衣的工作原理,得知那些丰满的胸脯和臀部有一部分要归功于腹腔器官的移位,他再看到夫人们的细腰时就难以感受到美感,反而会忍不住担心她们会突然拦腰折断。
事实虽然没有这般恐怖,但夫人们确实很容易晕厥,所以他只临时编造了几个战场小笑话。他很轻易就取得了那几名贵族青年此生最想取得的成就——把夫人们逗笑。她们还亲手为他端来点心,但他一口没吃,并把一直端着的酒杯放下了。
倒不是受香水所扰,刚刚那几个青年身上的香水味已经让他的鼻子失灵了,现在已经闻不出什么。主要原因在于离他最近的这位夫人。
这位夫人的女仆今晚为女主人的假发洒面粉时一定是发挥失常了,洒了太多。当夫人随着艾.斯顿的话频频点头或笑得肩膀颤抖时,就会有面粉从她的假发里飞出来,弥漫到空气中,让艾伦.斯顿一直想打喷嚏,但又始终打不出来。这个困扰让他的眼睛含起泪水,那双蓝眼睛看起来像水洗过的琉璃一样漂亮。
这样湿漉漉的眼神在夫人们心中勾起真正的的柔情,其中一位关心地问他:“您累了吗?”
艾伦.斯顿看眼座钟,已经十一点钟了,他又看了眼宴会厅与其他厅相连的大门。那扇大门敞开着,门口有两名宫廷侍卫把手,门的另一边是国王和他的宠臣们,他们这边听到的音乐声就是从那个厅里传来的。
他想,那边的人也许在跳舞。他从没见过格蕾丝跳舞,也想象不出来。
守门的那两名侍卫穿着锃亮的轻型铠甲,各持一支中世纪样式的长矛,看起来十分威严,似乎一旦有人企图越界,那两支三米多的长矛就会落下来。但他们也可能只是个装饰,和那些勋爵府中的盔甲古董一样。
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因为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见到有人贸然进入那个宴会厅。他只能亲自去试验,等到了后半夜,当所有人都因为酒精而行为放浪时,他就要去试试那长矛是否会真的落下来。
有位夫人见他总看向那扇门,以为他是羡慕那些在陛下面前受宠的人,忍不住对他说道:“请原谅我这么问,但我是真的关心您,骑士——”
艾伦.斯顿知道她这样称呼自己是为了表达奉承,但其实他并没有这个头衔,他更希望被人称作“上尉”。
“——骑士,您和阿伦德尔伯爵之间是否有些误会?”夫人谨慎地问道。
这时艾伦.斯顿才意识到这位夫人是真的在为自己着想。
在宫廷中,女人们讨论政治是最大的不体面。但夫人们此时看着他,甘愿为他冒险,小声劝他应尽快与阿伦德尔伯爵解开误会。
另一位夫人也用扇子掩住了嘴,低声告诉他:“圣弗朗区的主教大人突然得了急病,他的副手很快就要走运了。您知道这位幸运的神父是谁吗?”
“谁?”
夫人说出个姓氏,艾伦.斯顿听后沉默下来。是位老朋友,沃德管家的挚交,几个月前刚主持过他母亲的第二次婚礼。
这位夫人还告诉他,他的另一位同乡,奥多尔先生,在阿伦德尔伯爵的协助下买到了贵族头衔,如今已是议会中活跃的一员。
艾伦.斯顿露出感激的神情。他不得不承认,宫廷里果然消息更灵通一些,或者说,夫人们的消息很灵通。也许假发和巨大的袖子只是让夫人们的脑袋看起来显小,但其实里面装的东西比刚才那帮蠢货多得多。
他想,也许可以从夫人们这里打听到他想知道的。
他说:“纳科伦侯爵是我父亲生前的挚友,前阵子刚在我家小住了一段时间。但是他搬到王宫里以后,我们联系就不那么紧密了,不知他最近身体可好?”
夫人们互递了几个微妙的眼神。那位知道得最多的夫人用扇子掩着嘴,轻笑了两声,“您是想打听那位年轻漂亮的纳科伦小姐吧?”
自打进入这个宴会厅,艾伦.斯顿就一直在装模作样,他也确实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只是此时被这么一问,他脸上就有些管不住地发热了。
年轻男子自然流露的羞涩在几位夫人心中引起细微的嫉妒,但她们因此更爱他了,体贴地向他讲述那位纳科伦小姐在宫廷里出过什么丑。
艾伦.斯顿拧着眉头仔细听着,过了半天才意识到,原来她们说的“纳科伦小姐”和自己本来想问的根本不是一个!
话题越扯越远,她们甚至说起陛下从山庄回到王宫的那天,说德内尔夫人和王后竟然同乘了一辆马车,却没人提到另一个“纳科伦家的小姐”。
艾伦.斯顿不耐烦起来。他本以为就格蕾丝那种不安分的性格,一来宴会就能听到别人谈论她。宫廷不是消息散播最快的地方吗?夫人们连回宫那天德内尔夫人帽子上的装饰都还记得,怎么就没想起那次旅行还带了一个女孩儿进宫呢?
他心想着,为什么没人提格蕾丝?是不肯承认她的那个假身份吗?还是因为她在宫廷里受了冷落?难道陛下已经不喜欢她了吗?
这些问题让艾伦.斯顿心里一会儿凉一会儿热的。他一开始以为自己是怕格蕾丝在宫里会受到贵夫人和贵小姐们的排挤,但这会儿他才意识到,也许他心里的真实想法是希望格蕾丝在这里吃一些苦头的。最好陛下已经厌烦了她——这很有可能,不过是个傻乎乎的乡下丫头,本就不应该出现在宫廷里。
得在市里置办个住处,他暗想着,要以防万一,省得哪天那个傻丫头被赶出去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那女仆那么抠门,那些破箱子肯定也是要带着的,所以最好有储物的地下室。
一位夫人忽然问他:“您的哥哥究竟为什么要和阿伦德尔伯爵决斗呢?”
艾伦.斯顿止住遐想,反问道:“还有人谈论那件事吗?”
夫人们立刻笑了,表示人们对那场决斗都很感兴趣呢。
她们说,很久没出现过这么刺激的决斗了,简直让人回到二十年前。现在的决斗都无聊透顶,事先就商量好枪口的方向和倒地的姿势,最令人兴奋的一次已经是一年以前了,某某子爵和某某男爵事先商量好都往地上开枪,但子爵的枪法太差,误伤了男爵的脚。
“也许子爵是故意的呢?”一位夫人微笑地说道,“毕竟马蒂尔德小姐绝不会嫁给一个瘸子。”
“所以,您的哥哥是故意打中伯爵的帽子吗?”
“听说那帽子是从伯爵的头上打下来的,您哥哥当时是不是想击中伯爵的头?”
“阿伦德尔伯爵当时显露出胆怯吗?”
“听说他们的决斗中途被打断过一次?”
最后,她们又问回那个问题:“所以,您的哥哥为什么要和阿伦德尔伯爵决斗呢?真的是为了那个‘格蕾丝.玛格丽特’吗?”
格蕾丝.玛格丽特。原来她们这样称呼她,以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来表达对她的轻蔑。
她们还问他:“那个土气的丫头真的是纳科伦侯爵的女儿吗?她为何会住在您家里?如果她是在您母亲身边长大的,那她和您的兄长……”
夫人们察觉到自己问到了关键问题,美艳的脸蛋上焕发出耀眼的光彩。她们情不自禁地向艾伦.斯顿倾过身子,手中的小扇子越扇越快,用热情的眼神催促他。
但这年轻人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了,虚无地望着远处,面部和身体的肌肉一起紧张起来。
夫人们越发激动,手里的扇子扇出了风,紧紧盯住艾伦.斯顿的脸。
艾伦.斯顿的眼睛睁大了,眼眸更加湿润,嘴唇微微张开,眉毛也扬起来,组合出一种奇异的表情。
在夫人们热切的注视下,那对漂亮的鼻翼忽然轻轻地颤了颤。他忙从左胸口袋里抽出手帕,掩住口鼻,身体向后倾,仰起头,一直藏在领巾下的喉结露出来,膝盖绷直了,连脚尖都向上翘着——
“阿——嚏!”
他终于把喷嚏打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