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告别(1 / 1)

斯顿山庄的感官动物们 四面风 4260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6章 告别

  无论头一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多晚才睡下,格蕾丝总能在第二天早晨准时醒来。

  从陛下房间出来时,侍卫们不会阻拦他,因为他起床时闹出的一系列小动静并不会把陛下惊醒。这其实很不寻常,侍卫们把这看作是格蕾丝的本事,目送他离开时的视线中都包含了敬佩。

  他先去了厨房,负责生火的女仆刚把火点起来,没什么吃的,但格蕾丝知道昨天吃剩下的旧面包在哪。他把面包外面发硬的部分都切下来,不要,只从中间最柔软的地方切下两片来。

  生火女仆一直偷看他,为他这种奢侈的吃法感到惊异。格蕾丝切完面包后瞧了她一眼,那女仆赶紧从柜子里拿出为主人们的早餐所预备的优质熏肉和奶酪,摆到他面前。

  格蕾丝向她道谢,给自己切了片奶酪。刀子切下去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是苏菲做的了,在地窖里存放了几个月,已经到了最佳食用时间。

  他把这片奶酪拿到鼻子前轻轻地闻着,丰富的香气一缕一缕地飘进他的鼻腔,又深入到他的脑袋里,在里面舒缓地绕成一团,让他的眼睛都不由地微微睁大了。

  他看着窗户外面,这时威廉骑着马从后院的方向过来,没再穿那身军装,还戴了黑色的便帽。他身后跟着一辆轻型马车,正是凯琳斯小姐昨天乘坐的那辆。

  厨房的窗户有一大半是沉在地下的,只从地面露出一小截。他们从房前经过时,格蕾丝透过窗户只能看到细长的马腿和圆圆的车轮。等他们再走远一些,格蕾丝才能重新看到威廉的身影,但是因为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他们很快就沉没进白雾里了。

  格蕾丝又低头切了两片熏肉,和奶酪一起用面包夹起来,一口一口地吃完,然后从篮筐里拿了两个苹果,一个放进裙兜,另一个用裙摆上的荷叶边蹭了蹭,咬了一大口。

  他一边吃着苹果,一边走出厨房。

  这个时间对于山庄的仆人而言都算早的,他一路上没有碰上太多人。

  这样很好,他想,否则被那些夫人先生以及他们的仆人们看到他一边走路一边吃东西,表情一定又会相当精彩了。

  他把苹果咬得“咔咔”响,想起阿伦德尔伯爵以前总暗示他没出过山庄,所以没什么见识。可他觉得,那些夫人大人们的马车那么轻便,能去的地方一定很多,见识必然也不少。可这似乎也没什么用,他们还是那么容易大惊小怪。

  他又想到凯琳斯小姐的马车,纯黑色的,没有装饰,还有些旧了。他还想到凯琳斯小姐的打扮,一点儿都不时髦。

  但她好歹有马车,还有仆人,而且她的哥哥还是中等军官。显然他们不像威廉和艾伦这样有钱,如果能做军官,那就一定有贵族血统。

  可是她不漂亮。

  但凯琳斯小姐有种特别的气质,看上去很有教养。她还很崇拜威廉,格蕾丝一眼就看出来了。

  她一定是爱上他了……谁能不爱他呢?格蕾丝嫉妒她看威廉的眼神,爱慕得光明磊落。

  他走出大门时,将吃完的苹果核用力掷了出去,把门房吓了一跳。苹果核高高地飞起来,沿着巨大的抛物线落入远处的灌木丛中。

  格蕾丝去了墓地。

  太阳爬得高一些了,把雾照淡,教堂从白雾里冒出个尖,整片原野只有他一个人。

  格蕾丝先去妈妈、苏菲和奥丽莎的墓碑前清理杂草。这三个墓是挨在一起的,妈妈她们生前都不算走运,但她们死时都有人陪伴,最后也都有一个体面的葬礼和很像回事的墓碑。杂草不像花,长得可快多,墓地里的不少墓碑都被周围的杂草盖住。格蕾丝来得勤,干活又喜欢干利索,妈妈和苏菲她们的墓碑在这片墓地里突兀的漂亮。

  可格蕾丝想不出自己以后会被埋在哪儿,是否会有墓碑,又是否会有人为自己清理杂草。

  之后他去了老斯顿的墓前。

  老斯顿的墓碑要气派许多,但只有墓碑前面那一小块儿是干净的,两侧和后面则长满杂草。格蕾丝动手清理起来。

  这些草已经生长多年,根部都在地下纠结在一起,拔的时候十分费力,让他不禁有些埋怨威廉和艾伦的粗心,也有些自责。等他总算将这些杂草都清理干净了,用沾了露水的草叶仔细地擦过手,然后摘了一大把雏菊整齐地摆在老斯顿的墓碑前。昨天夜里的降温带了霜,山坡阴面的草上都结了一层白,但是雏菊能抵抗这种低温。

  之后他继续往远处走,去了从前应该是林子的地方。他在一片区域里徘徊很久,最终确认了哪只木桩是从前他和威廉最喜欢的那棵树留下的。

  他在那只木桩上坐下,面朝向河的方向。

  那条河如今已经不干净了,工厂排出的废水把河水弄成黑色的,气味也不好闻,所以他就没有继续往前走。

  他在木桩上坐着,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过了很久他才想起来,没有鸟叫声。

  从前这片林子里有很多鸟,还有松鼠,可能还有别的什么动物。格蕾丝不知道那些动物都去哪儿了。可能是找到了新的住处,也可能是死在了冬天。

  山坡阴面的白霜一点一点地淡去了,最后所有青草都露出绿色。他在沾了露水的鞋面上抹了一把,站起身沿原路走了回去。

  这个时候的山庄才算真正醒过来,离得老远就看到从那个方向升起的炊烟。他在路上碰到好几辆运货的马车,装着专为贵客订下的好东西,从他身边经过。

  他来到山庄前的花园,看到雷蒙德先生正站在大门前。格蕾丝有些奇怪,因为今天不是十号,不是给山庄送报刊的日子。从对方的站姿来看,也许是在等人,而且已经等了很久了。

  对方也看到他了,立刻摘下帽子大步向他走来。原来是在等他。

  格蕾丝冲雷蒙德先生屈了屈膝,说:“早安,雷蒙德先生,您来给夫人送新版画吗?”

  雷蒙德先生揉着自己的帽子,“不是,我是来找您的。”

  雷蒙德先生要走了,特意来同格蕾丝道别,他要去首都。

  “我朋友开了一家报社,邀请我入伙。”

  “您自己写报纸吗?”格蕾丝问得有些天真。

  “算是吧。”雷蒙德先生忍不住微笑了一下,终于略微放松了一些。

  “那您的书店呢?”

  “……转卖出去了。这里离首都太远,我没法总是两头跑。”

  “啊,那真是可惜。”

  雷蒙德先生又揉起自己的帽子,“确实是有些可惜。但是没有办法,要交的税太多了。生意总是越来越不好做,尤其是出版物的征税又比一般商品还高……”

  他知道自己很啰嗦,在说一些会令女孩子感到无趣的话,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他一看到格蕾丝就会紧张。

  格蕾丝一直认真地听着,还适时地发问:“卖报纸不需要交那么多税吗?”

  他这句善良的问话让雷蒙德越沉越低的心脏再度雀跃起来,“应该叫做‘发行’——当然也要交税。事实上,出版税比贩售税还高,但首都的报纸一向卖得好,这可能和首都人民关心时政有关,所以我朋友感到人手不够,叫我过去帮忙。”

  格蕾丝一直耐心听着,但是雷蒙德先生确实有些啰嗦,让他的一部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郁金香上。

  他发现这些郁金香全都打蔫了。

  格蕾丝蹲下身,用手捻了捻花瓣,遗憾地判断出这些花是精神不起来了。

  雷蒙德先生也看向这些花,说:“从没见过有人在我们这边种植郁金香,可能是太冷了。”

  但是伯爵说,郁金香不怕冷。

  所以可能是生气了吧,格蕾丝想。昨晚的降温让它们终于发现自己上当了,原来春天还没有来。以为春天来了,但其实没有,比一直是冬天更让人愤怒。

  他站起身,对雷蒙德先生说:“那祝您好运!希望您和您朋友的报纸能卖得很好。”他想要结束这次对话了。

  雷蒙德先生再次局促起来,拼命揉自己的帽子。

  格蕾丝不太想等了,但也没有催他。

  有关阿伦德尔伯爵的那些事都是从雷蒙德先生这里打听来的,虽然那些听闻在当时并没有帮到他,但他一直对雷蒙德先生心怀感谢。

  “您想说什么,我可能已经猜到了。您可以说出来,看我猜得对不对。”

  雷蒙德先生的眼里涌现出极大的感激,他对格蕾丝说:“我爱您!”

  格蕾丝礼貌地表示感谢。

  雷蒙德先生的眼睛晦暗下去,又鼓了好半天勇气,终于请求道:“我可以在您这里获得一个吻吗?”

  他是在问,格蕾丝能不能在他的脸上赐一个吻。他还不敢肖想让自己的嘴唇碰触上格蕾丝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即使是头发。

  但他当然想不到连这个国家的国王都无法轻易碰触到格蕾丝的嘴唇。

  格蕾丝侧过脸来。他现在都是自己束头发,脸颊两边永远有不听话的头发掉下来,他将这半边的碎发别到耳后,让脸蛋完全露出来,对雷蒙德先生说:“您可以亲一下我的脸。”

  雷蒙德先生感动得几乎要晕过去,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在那张脸蛋上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第一次亲吻耶稣像时都没有这样虔诚。

  “谢谢您。”雷蒙德双眼含泪地再次道谢。

  格蕾丝同他做了最后的道别。

  “我以后还能再见到您吗?”雷蒙德先生在他身后不舍地问道。

  格蕾丝回头冲他笑笑,“也许吧。”

  他本想直接去国王的房间,但是他在楼梯口碰到威尔逊先生,让他临时改变主意,先去了后院。

  他一直很喜欢去后院,在午后短暂的自由时光里,提着空的牛奶桶去后院晒太阳。他不是真的小姑娘,又有爱尔兰人血统,不怕被晒黑,他喜欢阳光照在脸上时温暖的感觉。

  但可惜厨房仆人白天里的清闲时间不多,他们总是天刚亮就要开始干活了,为接下来一天的伙食做准备,不仅要准备山庄主人的,还要准备所有仆人的。

  有件事一直让格蕾丝感到迷惑:即使是最低等的男仆,也可以在喝完最后一口汤后立刻抬屁股走人,把脏盘子留在桌上;而女仆们,除了像布朗夫人那样的等级,就连最倨傲的夫人卧室女仆都知道把自己的脏盘子带走,然后洗干净,放回柜子里。

  “自己的盘子自己洗”,格蕾丝认为这是一条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可那些男仆就是不懂。而更让格蕾丝奇怪的是,竟也从来没有人提醒他们,就好像这件事因为被人们习惯了,就因此变得合理。后来他发现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是如此,如果有人提出要改变,就一定会是了不得的大变化。

  幸好他和苏菲不用洗盘子。苏菲是因为她擅长做甜点,这是她应得的待遇,而格蕾丝则是因为他被威廉当众挑明的身世。

  吃完午饭,苏菲会利用这宝贵的休息时间去睡午觉,男仆们则偷偷去喝酒或者赌钱,而格蕾丝会去后院。

  有时他会帮着后院的仆人收拾草料、喂羊和马,他喜欢做这些事,有时他会帮认识的女仆打黄油。

  枫叶林田庄的女仆们都用上脚踏的打黄油桶了,据说里面有一个轴,能把向下踩的动作变成搅拌的动作,很省力,而他们这里还要靠人的两条胳膊。格蕾丝见过艾伦.斯顿画的那些大炮的机械图,大概猜到枫叶林田庄的黄油桶是用了什么原理。他曾想过帮后院女仆们做一个这样的桶,但是铁件不好做,连后院的铁匠都说凭他们的双手做不出那么精准的东西。再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做黄油桶就显得不重要了。

  现在还不到打黄油的时间,他到后院时,安娜正在给一只浅棕色花斑的奶牛挤奶,见到他后立刻惊喜地站起来,跑去搬了只板凳给他。

  奶牛被挤了一半奶,不满地冲安娜哞叫。安娜赶紧坐回去,双手握住奶牛的两只奶头,稍一用力,就有两股乳白的牛奶有力地呲出来,打进奶桶里。旁边的两只奶头应该已经挤完了,因为它们又大又亮,一看就是被人用手揉了很久。

  安娜笑着对格蕾丝说:“她早晨是急性子,积了一晚上的奶,得让人给她弄出来才舒服。”她亲昵地喊这头奶牛:“傻姑娘。“说她喜欢让人揪这里,不害臊。

  安娜挤一会儿奶就会为奶牛按摩几下,手掌贴上奶牛巨大的乳房,轻轻地揉动,四只又大又亮的奶头随着她的动作上下颤动,奶牛惬意地轻甩起尾巴。

  格蕾丝只看了两眼就瞧向别处。

  夫人的猫跑出来了,趴在窗台上晒太阳,身上的毛油光水滑,是被夫人亲手抚摸出来的;狗守在厨房的后门,只要有仆人出来,就会围在他脚边转圈,希望能被赏几口杂碎;马们并排立在马槽前吃着草,它们今天可能会被人骑,也可能不会。

  安娜挤完奶了,满满的两桶。她提一桶都吃力,格蕾丝自己就把两桶都拎起来了。

  他们提着牛奶往地窖走去,格蕾丝对安娜说:“我要离开这里了。”

  安娜惊讶地问他:“你要去哪儿?”

  “王宫。”

  他知道安娜一直想和他做朋友。可是奥丽莎死后,他不想再交朋友了。但是他也不能只有一个人。即使是阿伦德尔伯爵那样的人,也需要一个威尔士先生。

  安娜不聪明,也不漂亮,但格蕾丝不嫌弃她。安娜曾在他最饿的时候偷偷从门缝里递了块面包给他。

  他把一只牛奶桶放到地上,从裙兜里拿出一只苹果递给安娜,“你想跟我走吗?我不知道王宫会不会比山庄好,但是我会尽量对你好的。”

  安娜接过苹果捧在手里,犹豫了一会儿,冲格蕾丝用力地点了点头。

  格蕾丝回到国王的房间,陛下还在睡呢。

  他将窗帘拉开一道小缝,让屋里稍微亮了一些,然后爬到床上,轻轻抚摸路易国王的头发,柔声道:“陛下,郁金香要谢了,我们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