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活着
谢缚辞一进入暗沉的地下室, 便被姜沐璃围绕。
四周的墙面,挂的皆是姜沐璃的画像。
大多都是她孕期熟睡时,他看了心里悸动,便私下里找了知名画师将她入睡时的模样皆记载于画像。
当初本想着, 孩子生下了后, 今后给他们的孩子看。可没料到, 这些画像却成了这两年他支撑下来的唯一动力。
谢缚辞背脊靠着白玉石榻,坐在冰凉的地砖上,手中还紧紧攥着当初在悬崖边捡到的那支金簪。
因两年的抚摸,金簪的簪身已极其的光滑, 可见抚摸它的主人对这支簪子有多么看重。
墙面上挂着多副姜沐璃的画像, 有她怀胎五个月时熟睡的姣好面容,也有她对他气急时暗暗瞪他的娇俏。
还有, 少数对他乖顺无比的温柔。
这两年里,好似只有在这个封闭的地下室, 对着这满墙的画像,他方能显露几分脆弱。
“缘缘,你究竟在哪?”他漆黑的眸微微闪动,低声呢喃。
整整两年, 他都没有放弃搜寻,甚至已经扩大了范围,在整个大晋每日每夜的派官兵搜查。
然, 两年过去, 她就像从这个世间消失了一般,再无踪影。
除了那具完全不像她的尸体, 什么也没有。
倘若她还好好活着, 现在在做些什么?
她那样纤弱, 今年也才二十岁,流落在外也不知有没有人可以让她依靠,若是冻着饿着,受伤了又该如何?
他从前那样恨过她,都担心她会饿着,可她离开了两年,到底过了什么日子,他全然不知。
她性子虽说倔强极了,实则又很爱哭,受了委屈定是会躲起来流泪的。
谢缚辞无声淡笑,眼底浮起悲凉。
那个小混账,那样挺讨人喜欢,或许她会认识更多愿意照顾她的大善人。
可这个想法一旦从他脑海里滋生,忽然便是陌生男人进入了她的生活,照顾她,接近她,毫不掩饰地爱慕她。
……若是缘缘也对那个男人动心了。
岂不是会嫁给别的男人?
谢缚辞猛地站起身,顷刻间周身戾气升腾,掌心攥紧的金簪又一次扎伤了才痊愈的伤口。
鲜血一滴一滴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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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长安千里之遥的塘水县。
姜沐璃从两年前起接管了白氏手头上的生意之后,便从温府搬了出来,白氏便另外给她买了一栋二进二出的宅院和一些下人护卫安家护院。
白氏自嫁给了温锋后,便跟着自家夫君一同做生意,温锋平日走南闯北,做的都是大买卖,而白氏便私下帮助一些无父无母,亦或是被父母抛弃,被男人休弃到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给她们一个容身之所。
塘水县东街一带都是温家的铺子,铺面的掌柜及店小二皆是白氏特许让那些流离失所的女子来帮忙做工之地。
毕竟有一个可以每个月领工钱的活干,也会让人对生活有些希望。
扬州是盛产瘦马之地,自然连小县城都没有逃脱。多户家人,若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只要家里头有个姑娘,无论长什么模样,家中的长辈都会想尽办法送进勾栏院。
白氏从十年前起,为了阻止更多悲剧的产生,便悄悄在塘水县开了缀月楼,明面上是勾栏院,实则暗地里是帮助那些不得已堕落风尘的女子能有一个家。
被送到缀月楼的,若是无家可归想留下的便可以继续在楼里帮忙打杂,不想留下的,白氏会给一笔银子让她离开扬州从新开始。
但大多数被家人卖到勾栏院的姑娘最大的都只有十几岁,更别提一堆尚未成年的小丫头,姑娘们无处可去,大多都会选择留在楼里。
而姜沐璃便是接手缀月楼,成了幕后东家。
两年过去,姜沐璃从当初什么都不懂,到现在处事起来游刃有余,甚至将缀月楼打理的井井有条。
“阿云,今日咱们楼又被王大人家的公子包了呀!”灵玉亲密地贴到姜沐璃身侧,笑着道:“我瞧着,那公子多半是看中你了。”
姜沐璃睨她一眼,没好气道:“胡说什么呢,就不准人家来听听小曲,尝尝我们楼里的美食吗?”
灵玉揶揄道:“可不嘛,咱们楼虽说都是姑娘,但都卖艺不卖身,哪个男人敢动手,马上有护卫将他扔出去,时间久了大多数男人都不愿来了,如今还愿意包场子的,定是爱慕咱们楼里的某位姑娘。”
灵玉向来心直口快,又道:“那王公子上回无意间看到你,眼珠子都不会动了,傻乎乎的,哪还有点读书人的样子。”
这段时日这种话姜沐璃听得多了,轻轻推开她淡声道:“灵玉,你可别闹我了,你知道我是个独身寡妇,又会有哪个男人会看上我?”
灵玉在她对面落座,柔声道:“寡妇怎么了,允许男人死了媳妇再娶妻纳妾,还不准女人死了男人再另嫁啊?”
姜沐璃道:“是我不想嫁人,你别再说这种话了,目前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在缀月楼里帮助一些姐姐妹妹,一起过好日子挺好的。”
灵玉撇了撇嘴:“你真是气死我得了!这么漂亮的小脸蛋,怎能天天闷在酒楼里?”
姜沐璃懒得与她多说下去,唤了几个姑娘过来,一同商议今晚王公子包场的事。
酒楼正值休息时间,门外忽然传来急躁的拍门声,楼下洒扫的小妹高声喊:“来了来了,别拍别拍了!”
大门打开,门口立着一名花容月貌的姑娘,怀中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婴孩,她垂泪哑着声冲二楼的姜沐璃唤了声:“阿云,求求你帮帮我。”
姜沐璃面色震惊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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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紫宸宫,此时正值盛夏,夜里极其炎热,小太子舒舒很早便入睡了,却忽然从梦中惊醒。
紫宸宫夜半点燃了宫灯,听到响亮的哭啼,谢缚辞从书案后起身,抱着突然大哭不止的舒舒,面色微沉问雅彤:“怎么回事,他不是早就睡了吗?”
雅彤递上干棉帕,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小殿下是忽然……”
接下来的话雅彤不敢说下去。
谢缚辞拿棉帕擦了擦舒舒冒了诸多冷汗的额头,忽然,听到舒舒唇齿溢出一声:“母后……”
他手上动作顿僵。
“母后……母后……”舒舒紧紧闭着双眼,流泪呢喃。
谢缚辞整个人僵滞住,许久没有动弹。
雅彤这才不得不继续道:“小殿下已经好几次睡着后哭醒一直在唤娘娘了。”
谢缚辞动了动薄唇,遂一言不发,将舒舒哄好了后,又放置在榻上,慢慢顺抚他的后背。
许久,雅彤不知是不是该退下去时,便听陛下问道:“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起的?”
雅彤道:“小殿下会开口说话后,便时不时会这样的,但因先前也就小声唤了两声,并没有大哭,奴婢便没有同陛下提及。”
谢缚辞淡声道:“你下去吧。”
明黄的帷帐内,谢缚辞靠在床头,眼眸沉静看着榻上睡着的舒舒,凝视了良久。
舒舒哭醒后,并没有熟睡,感觉到父皇的视线一直在看他许久没有挪开,这才缓缓睁开眼。
“父皇,你不睡觉吗?”
谢缚辞面无表情看着他:“从今日起,再也不准想你母后。”
舒舒脸色一变,奶声奶气道:“为何?父皇每日每夜都在想母后,为何不准我想!”
谢缚辞冷笑:“你见过她吗?你记得她的声音吗?你熟悉她的气味吗?你想她又有何用?”
想她也只会这样哭,平白把嗓子哭哑了。
舒舒圆润的脸庞浮起困惑:“母后不是在紫宸宫的偏殿住着吗?我去看看她,不就知道她的长相,她的声音和气味了?”
谢缚辞不悦道:“怎这样喜欢反驳朕?朕说了不准见!”
简直跟他那个娘一个德性,他的母后是小混账,他就是小小混账。
舒舒瞪大了眼,一时也是气极了,又猛地躺下来,圆滚滚的后背对着谢缚辞,奶呼呼地哼了一声:“父皇又凶我,等母后病好了,我定要好好跟母后告状!”
父皇冷眼看他几次,瞪他几回,凶他的次数他可是都记在小账子里,就等着今后给母后看呢!
谢缚辞乜了一眼他小小的背影,轻哼一声,便继续回了书案后处理政务。
第二日天一亮,谢缚辞去上了早朝,舒舒便趁吴毓等人没注意,忙不迭从门缝溜出了寝殿。
到了地下室,门口有几个太监值守,忽见着小太子来了,忙跪地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舒舒微抬圆润的下巴嗯了一声,又拿出谢缚辞的御用令牌,许是第一次做坏事,嗓音都心虚得拔高:“父皇让我进去取件东西。”
太监们看到令牌自然不会怀疑,忙打开门放小太子进去。
进了地下室,舒舒侥幸地呼出一口气。
幸好他先前有悄悄跟踪过父皇,知道他每晚会来这个神秘的地下室。他今天定要好好看一看,父皇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不告诉他!
甫一进入,寒凉之气便萦绕四周,舒舒脸色发白地推开了最里处的一扇门。
忽然间,眼前视线尽被墙上挂着的画像而吸走注意力。
四周的墙面挂了多副女子的画像。
有入睡时的乖顺柔美,有撑着后腰扶住大肚子在花园散步的清宁恬静,有水盈盈的眸子含怨瞪着一个人的娇俏多姿。
多到舒舒眼花缭乱,一时间都看不过来。
画像中的女子容貌更美到他傻傻呆滞住,小脑袋瓜愕然。
舒舒想上前去抚摸画像中的女子,才伸出胖软的小手,身后便响起一道冰冷的嗓音:“谢望舒,你是想死吗?”
舒舒打了个哆嗦,缓缓转过身,“父皇……”
谢缚辞沉步靠近,眸如含冰看着面前的舒舒,良久不语。
舒舒忍不住开口问:“父皇,这是我的母后吗?”
“为何母后只有画像?父皇不是说母后病了在养伤吗?可是我怎么进来也没看见母后的人呀。”
谢缚辞看着他这副天真无邪的面容,震怒下的心绪有片刻出神,方淡声道:“当真跟你母后一个德性。”
当初姜沐璃便是偷拿他的令牌出的东宫,现在这孩子竟也做了他母亲曾做过的事。
舒舒听不懂自己父皇在说什么,可看到满墙的画像,内心禁不住好奇与隐隐的兴奋,便一直追问:“父皇,快回答我的问题,我母后呢?”
谢缚辞走过去提起他的后衣襟,又干净利落地单臂将他抱在怀里往外走,警告道:“你若下回再敢偷拿朕的令牌,就罚你抄书十遍。”
舒舒气哼一声,不想再理他。
他就知道,按照他父皇这性子,定是不会告诉他的。
关于母后的事,定有秘密隐瞒他。
**
元盛四年,谢望舒三岁了。
崔继后自从前往护国寺进修,整日吃斋念佛为姜沐璃祈福起,整整三年未回长安,又因今年的端午将至,这才从护国寺返了回来。
白日里,崔萱特地进宫来向太后请安。
自三年前起,崔萱便嫁给了安国公世子冯亦源为妻,虽说二人起先并没有感情,但婚后相处算是和睦。
冯亦源性子温和,话比较多,很懂得照顾女子,崔萱又不爱讲话,一闹一静的性子也算互补了。
去年崔萱诞下一女,名唤冯杳儿。
崔萱这番便是带着自家女儿看看太后,小姑娘长得玉雪可爱,崔继后喜爱极了,一连赏了诸多奇珍异宝给杳儿。
午时过后,因杳儿才一岁半大,就闲不住时刻闹着要出去玩。正巧冯亦源来了,崔萱便让他带着女儿在皇宫四处转转。
孩子离开后,姑母和侄女二人这才方便说些体己话。
“三年未见,姑母清减了许多。”
崔继后笑道:“护国寺斋饭清润爽口,不比宫里的御厨差,不过这寻常人啊,还是得吃点荤食。”
崔萱又道:“姑母这回回来就不离开了吧?”
提起这件事,崔继后微叹一口气:“实则我实在不知如何面对瑾澜父子俩,不过……想必三年时间,瑾澜也要走出来了。”
崔萱抿唇淡笑。
崔继后又想起她的女儿,只觉得乖巧可爱得不行,笑道:“哪日你抽个空,让世子带着杳儿去向瑾澜请安。”
崔萱诧异:“为何?陛下每日操劳国事,哪有空跟我夫君叙旧,再者说这君臣之间,每日早朝都能见面。”
“你这丫头,是让杳儿同小太子亲近亲近懂吗?”
崔萱思绪稍转,就明白了崔继后的用意,便也应了下来。
那厢,冯亦源正抱着冯杳儿在御花园玩耍。
一岁大的小丫头在草地里胡乱爬了起来,冯亦源深怕宝贝闺女摔了,忙小心翼翼跟在后头护着。
“父皇,父皇来这处,我特地为父皇找的好位置,定能……”舒舒说到这儿,待看到他先前找好的位置上有个在胡乱爬的小胖团,登时呆住。
冯亦源见到来人,脸色微变,忙将自己女儿提过来行礼:“臣冯亦源拜见陛下,拜见太子殿下——”
谢缚辞蹙眉看着面前这个俊秀的男人,忽然便是一些不太好的回忆涌了上来。
所幸他已成家立业,再计较就没劲了,便虚虚抬手,“起身吧。”
冯亦源起身,又抱着杳儿,道:“臣不知这是小殿下事先选好的乘凉之所,臣这就带着女儿离开。”
舒舒从谢缚辞腿后冒了出来,奶声奶气又颇具太子风范地道:“不必了,既然妹妹在这玩得愉快,多一个人也没事。”
杳儿睁着大眼睛满脸好奇看着舒舒。
舒舒扭过头问谢缚辞:“父皇答应儿臣了,若是我将宋老师备下的课业在一天之内完成,父皇便会陪儿臣来此处赏花。”
谢缚辞皱眉:“花有什么好看的,朕让你学习的治国之道,你都学进去了吗?”
舒舒挺挺胸膛:“自是学进去了,老师每日都在夸奖儿臣呢。”
冯亦源眼底诧异一闪而过。
这每日在朝堂上对朝臣冷漠无情,手段雷厉风行的堂堂陛下,对自己的儿子竟有如此耐心的一面?
虽说态度不算明显的温和,但眼神与行动间比对待其他人,全然是两种态度。
冯亦源不禁好奇,这小殿下的生母皇后娘娘究竟是何人?为何这三年来,从没在公开场合露面过一次?
“爹,爹爹……”忽然感觉自己的衣摆被拉扯,冯亦源回神,这才发现是自己那个刚会开口讲话,但口齿不清晰的乖女儿。
冯亦轩抱起杳儿,笑容亲切道:“杳儿想说什么?”
“爹爹,温伯,伯……什么时候来家里做客。”
冯亦源走远了几步,不敢打扰皇帝父子二人,便在树荫下,笑道:“杳儿想温伯伯啦?那改日,爹爹再请温伯伯上门,但是温伯伯可忙了,爹爹也不一定能请到他。”
杳儿在怀里掏了掏,小胖手掏了许久,什么东西都没掏到,忽然大哭了起来。
“杳儿怎么了?”
杳儿哭着:“帕,帕子……温伯伯的……”
冯亦源这才明白:“你是说你温伯伯三个月前送你的手帕?”
杳儿哭到抽噎。
她可喜欢那个帕子了,又精致又香香,呜呜可没想到来了一趟皇宫就没了。
冯亦源平日最怕女儿哭,只能抱着耐心哄,忽然听不远处传来小太子的声音:“父皇,您在看什么呢?”
冯亦源看过去,撞见陛下手中攥着的正是自家女儿当成宝贝一样的手帕。
“陛下……”冯亦源抱着还在默泪的杳儿过去,小心翼翼开口道:“陛下,那方手帕,正是杳儿方才落在此处的……”
谢缚辞垂眸看了这个帕子许久没动,久到冯亦源都觉得怪异。
不过一方帕子,陛下为何像是失了神智一样?
“这帕子哪来的!”谢缚辞蓦然抬眸,眼神透着危险的气息,把冯亦源父女俩吓得怔住。
冯亦源连忙回道:“回陛下的话,这帕子是大理寺少卿温林松三个月前送给杳儿的。”
谢缚辞眉宇拧成了疙瘩:“温林松?”
“没错。听温林松说,这是他远在扬州的表妹绣的帕子,知道他是送给了杳儿,那表妹还特意在帕子上绣了杳儿的名字。”
谢缚辞的指腹摩挲那帕子上绣的字,思绪混乱。
忽然间温林松几个字一直在谢缚辞脑海中徘徊,更让他想起四年前的除夕那日,他与温林松对弈的场景。
当时温林松看他的眼神便与看常人不同。
温林松。
思及此,谢缚辞猛地站起身大步往紫宸宫走去,舒舒只能迈着小短腿跟在身后喊:“父皇,你等等我呀。”
冯亦源父女二人看着陛下匆忙离开的背影,一时欲哭无泪。
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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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昨日捡到冯杳儿的手帕后,谢缚辞便喊了邹平过来,他手心紧紧攥着那帕子,嗓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速速去将温林松这个人的所有消息全部调出来,事无巨细,朕要知道他的所有精细的消息!”
邹平拱手应下,连忙着手调查。
等待调查结果的整整一夜,谢缚辞都无法安然入睡。
即便是化成灰,他都不会忘记缘缘刺绣的习惯。
谢望舒的那几十件小兜儿,每一件都是她亲手所绣,更别提还另外绣了名字,她有给自己的绣品绣名字的爱好,甚至有个习惯她自己都未察觉,她绣名字的第一针最紧,最后一针收的最松。
他昨日捡到的那个帕子,帕上绣的名字,分明就是她那改不掉的习惯,这是他看了整整三年的刺绣习性,他怎会忘记?
缘缘她果然还活着。
她活着,她果真还活着!
整个晚上,舒舒都觉得自己父皇极其不对劲,父皇一回紫宸宫就将他幼时的小兜儿从柜子里翻出来看了许久,眼底沉如深渊,最后又发出森冷的笑声,扭曲的脸部着实可怖。
他无论怎么追问,父皇也不理他。
别无他法,今日清早,他便很早来御书房的柜子里躲着。
躲了许久,才等到父皇进了御书房。
没多久,邹平也来了。
“温林松是扬州人士,父亲温锋乃扬州首富,母亲就是一普通百姓,一家三口是五年前才搬到了长安,在长安永华坊居住,陛下提到的温林松的远房表妹的确有问题。”
谢缚辞撩起眼皮,“细细说来。”
“据卑职打探到的消息,温家家主温锋确实有个远房外甥女,但那外甥女早就在十年前逝世了,于是卑职便从温林松的父母查起,一查,果然发现问题了……”
邹平谨慎道:“陛下,温林松的母亲白氏,幼时曾是扬州瘦马,且与皇后娘娘的母亲苏嫣情同姐妹,相伴成长,苏嫣当年被昌陵侯府找了回去,便也将白氏一同带到了长安城。”
谢缚辞呼吸微滞,哑着声问:“这个白氏,可调查清楚了?”
“卑职将她老底都翻出来了,这个白氏可真不是个一般人,她早年嫁给温锋后便常居扬州,随同温锋一起做生意,将温家的生意做的越来越大,再后来便是六年前,白氏得到苏嫣的下落,便让自己的儿子替她跑一趟江州。”
“到了江州后,温林松便以邻居的身份住在姜府隔壁半年,与姜家姐弟二人来往甚密,之后便是娘娘来了长安,被先帝册封为公主后,与温林松在后宫重逢。”
谢缚辞黑眸一眯,皱着眉:“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邹平道:“就在上元节那天,并且当日冯世子也在。”
谢缚辞手指轻轻来回敲打桌面,陷入沉思。
上元节?他若是没记错,第二日缘缘忽然就与冯翎交好,甚至与她一齐踏青游玩,当时他本以为她是借着冯翎想接近那长安女子倾慕的冯亦源。
没料到,冯亦源只是个障眼法!
她真正联络的人是温林松。
这便也难怪,赏花宴那回,她会忽然转变态度,对他百般温顺,恐怕就是怕他查到冯亦源的头上发现她与温林松的关联。
原来,她从那么早就在计划逃跑了!
她当真好狠的心肠。
邹平明显感觉到陛下周身的气息都变了,浑身透着令人胆寒发竖的凉意。
但后面还有消息,只能继续道:“陛下,小殿下满月宴那次……”
满月宴?好像提起了他,柜子内的舒舒竖起耳朵偷听,小手不禁扒上了柜门,发出了轻微声响。
谢缚辞耳廓微动,旋即站起身,冷着脸将柜子打开,“谢望舒,你好大的胆子。”
舒舒紧绷着小脸,爬着从柜子里出来:“父皇在听母后的事,为何我不能听?”
“你听了多少?”
舒舒老实道:“全部,正听得起劲,满月宴怎么了?儿臣也想知道。”
谢缚辞屈指揉了揉眉骨:“趁朕现在还没动怒,你先出去。”
舒舒走到书案前,吩咐邹平继续说。
邹平看向谢缚辞求助。
谢缚辞一把提起舒舒的后衣襟:“滚出去!”
舒舒用力推谢缚辞,可三岁小孩的劲哪里比得上青年男人,他平日里奶呼呼的嗓音猛然尖锐:“父皇,你是不是对母后做了什么坏事,才让母后这样费尽心思想要逃跑!”
他不是傻子!母后根本不在紫宸宫的偏殿养伤,甚至母后根本就不在皇宫!
从方才听了那番对话,他就明白了,他的母后是抛下父皇跑了!
谢缚辞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吴毓,将他带回寝殿。”
吴毓见到父子二人针锋相对的样子,心里一抖,忙不迭抱起舒舒,不顾他的挣扎就拉出了御书房。
舒舒离开后,谢缚辞脸色仍旧没有好转,“你继续说。”
邹平便道:“满月宴那次温林松和白氏也去了行宫,且卑职查到,四皇子的暗卫将娘娘劫到了马车之后,就被几个民间的高手抢了回去,是以,当时马车上,并没有娘娘。”
得到这个答案,谢缚辞倒没几分震惊。
他一直觉得姜沐璃还没死,但当时在马车跌落的悬崖上捡到她的金簪,证明她定是上了马车,若是没有跟着一同跌落悬崖,那定是在他赶到之前便已经被带走了。
可她竟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跑了?
就这样蒙混过去,让他浑浑噩噩过了三年。
而她,即使好好活着,也从没想过回到长安。
姜沐璃。
他真想掏开她的心看看,究竟是什么做的,为何能如此冷硬。
就连在他们孩子的满月宴,她都没有放下离开的念头?
谢缚辞背脊靠在椅后,俊脸晦暗难测,那骤然升起的满腔怒意,使他全身犹如乌云笼罩般黑暗。
他骨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地撕扯那方帕子,顷刻间,一方精致的绣帕便在他手中粉碎。
既然她拼了命的想逃,费尽心思想要离开他。
他怎会那样好心如了她的意?
他绝不会让她这样轻松摆脱他,她越是不想同他相守,他偏要与她生生死死捆绑在一起。
即使她会更恨他,他也不会让她再有机会从他手中溜走!
吴毓送回了舒舒后,便进了御书房,甫一踏入便感觉上方传来的气息渗得他头皮发麻。
方才从邹平所言的话里,他多少猜测出什么,现在陛下显然是气疯了,担心陛下又做出失去理智的事,便道:“陛下息怒,兴许娘娘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亦或是被温家强掳了去,这才被迫离开的。”
谢缚辞心中怒意翻涌:“被迫?你觉得,她好好活着却三年未回,还弄了一具假尸体糊弄朕,这是被迫?”
他沉脸站起身:“朕看她是筹谋多时!就等着找到时机从朕身边逃离。”
他恶狠狠地走了一圈,面容扭曲:“朕对她还不够好?皇后之位朕也给她了,她为何还是要离开?”
吴毓内心惶惶不安,猜想陛下这是在极度刺激下,这才没控制住情绪。
这整整三年,陛下从未放弃寻找娘娘。
可没料到,陛下眼皮子底下的臣子竟就将娘娘藏了三年。
这三年对陛下来说,每日每夜都在悲恸中度过,他如行尸走肉般每日除了处理朝政和小殿下,便是想念娘娘,所有人看到那具尸体都觉得娘娘已经死了,可只有陛下仍旧没有放弃寻找。
陛下三年来的思念与痛苦,皆在得知娘娘很早就谋划逃离后,而崩得四分五落。
吴毓担忧陛下这样会损耗龙体,只能顺着他的话:“陛下待娘娘的好,奴婢们都看在眼里,想必娘娘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的。”
“她清楚?”他冷笑几声,摇了摇头:“不,她根本不知道。她避朕如蛇蝎,宁愿抛下孩子,也要离开朕。”
吴毓道:“这……奴婢觉得,每个母亲都不会舍得抛下自己的孩子,娘娘若是没有带小皇子离开,才更可以看得出,她离开那日,说明她并没有准备齐全。”
谢缚辞冷嗖嗖问:“所以你也觉得,若是她准备齐全了,定会将孩子带走。”
吴毓脸色大变,忙跪地道:“陛下,奴婢并非此意。”
吴毓很想再好好辩解,可现在他才茅塞顿开。
陛下计较的并不是娘娘抛下孩子的事。
从始至终,陛下只在意,娘娘是抛下了他啊。
谢缚辞可没空听这些奴才的废话,遂吩咐邹平:“现在就将温林松带来,还有,朕要尽快知道她的下落!”
邹平拱手领命。
这夜里,舒舒明显感觉到自己父皇变了。
以往父皇即使对其他人冷漠无情,但待他还是有几分温和的,可就在今晚,无论他把功课递给父皇,亦或是在父皇面前背书。
父皇都不曾理他,只是坐在书案后,浑身散发着可怕诡异的气息。
舒舒怕极了,总觉得父皇好像精神又开始不正常起来。
正局促不安时,舒舒忽然听到头顶传来父皇阴冷的声音:“谢望舒,想见你母后吗?”
舒舒微楞,随后鹿眼弯弯:“想见!儿臣可以见母后了吗?”
他轻轻一笑,毛骨悚然:“朕准备了惊喜给你母后,想必她见到,也会很开心的。”
惊喜?舒舒眼眸忽闪,又见父皇脸色不对劲,心知自己父皇的性子,遂正色道:“父皇,您可别把我母后吓着。”
他还等着向母后告状,父皇平日对他多凶。
作者有话说:
真的要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