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遨游
◎王夫子在云海之上◎
——轰!
白玉京的人们也感知到了这一变故。
北部天山滚落细碎山石。官员们纷纷歪倒, 又有人扶着官帽勉强站住,大声问:“发生了什么?”
“是……敌袭?”
敌袭?
官员们仰望上空。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没有看清敌人的样貌, 还沉浸在茫然中:白玉京怎么会有敌袭?一统天下、再无敌手的白玉京,怎么会遇到敌袭!
而那极少数看见了敌人身影的人, 又犹自不肯信。他们绞尽脑汁:不可能是王夫子,那是多么高洁永恒的存在,所以是谁,有什么阴谋?
唯有深宫前, 一名银白长发的星官蹙起了眉毛。她抬起头, 想要迎击,但她身下的阵法束缚了她。那阵法是一个血红的大字, 而她在大字中央;银镜镜面朝上,放在她身前,她双手握住太清剑, 剑刃朝下, 前端没入镜面。
辰星盯着上空,又回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宫门。最后,她选择闭上眼睛。
清澈的力量在太清剑上循环,包裹了镜面,也覆盖了辰星的躯体……
此时的白玉京。
冥思苦想的官员们,还有城中无数摸不着头脑的人们,都发现:一切恢复了正常。
闪电和惊雷凝成的长刀不见了,那迅速流动的云层也静止下来。一个平静的、普通的阴天, 又回来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人们互相询问, 又各自猜测, 很快衍生出形形色色的传闻。但无论如何, 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大部分人们就又投入了自己的生活当中。
……
司天监。
司天监位于白玉京城北的正中心,与天山同处于一条中轴线上。从外表来看,它是一座九层塔,占地不广,但其实它内部重叠了数十重空间,其浩瀚迷离,足以让任何冒失的闯入者迷路一辈子。
司天监也没有任何防御措施。传闻每年都有不怕死的修士悄悄潜入,试图窥探天机,而他们的结局无一例外,是从此消失,再也没有露面。
但虞寄风知道他们在哪儿。
因为他现在就匍匐在他们的尸骨之中。
这是一座黑暗的房间,地面刻着一些会发光的星星,对应一些重要的星座。它们幽暗的光辉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但足以显示出地面上堆积的累累骸骨。
虞寄风就藏身在骨头堆成的小山里。他甚至闭着眼睛,不然会有反光;也要控制着不能流出一滴冷汗,因为那也是破绽。
卢桁被下狱后,他曾经求情,但求情失败。过了不久,因为一件事,他自己也被停职并封印了修为。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那天早上他突然被皇帝召见,让他亲手去杀了卢桁。他很吃惊。皇帝虽然阴晴不定、高深难测,但从没有提出过这种疯子一样的要求。他问皇帝为什么,皇帝回答:“以亲者痛,方能动摇她的心智。”
皇帝没有明说,但虞寄风明白他指的是谁——竟然是为了云乘月。有必要么?她虽然是个天才的新秀,可——怎么能和万人之上的天子相提并论?
因为太荒谬,虞寄风一开始甚至没怎么认真。他以为皇帝只是心血来潮。
他当然不想杀卢桁,于是他试图用嬉皮笑脸的方式应付过去。皇帝一直对他比较宽容,可这一次没用;确认他不肯杀了卢桁后,皇帝就把他一撸到底,封印了修为,□□在司天监中。
虞寄风有想过找辰星帮忙。但好不容易见了她一面,那个银发蓝眼的冰美人只是冷冷地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你暂时不会有事。不要再提卢大人。”之后她再也没来过。
他相信辰星的判断。她虽然永远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但她也从不说谎。
虞寄风只好老老实实地待着。但作为五曜星官,他有一些自己人,哪怕他不说,也有最新的消息送到他手中。于是他知道了诏狱被劫、卢桁失踪,知道了白玉星祠的意外,还有——皇帝突然生病的事。
皇帝是在前天突发恶疾的。他召见了十数名太医,但诡异的是,这些太医进宫之后,没有一个人再出来。
与此同时,飞鱼卫秘密调取了一批囚犯,将他们送入宫中。同样的,他们也没再出来。
甚至于,虞寄风今早才收到这个消息,中午就得知,他的几个下属也失踪了。
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都是第三境的修士。
第三境连势境是一个堪称“大梁中坚”的境界,被戏称为“肯砸资源就能培养出来的修士的天花板”。
虞寄风曾经调侃过,说连势境修士简直像蓄养的一等家畜,精心伺候、小心呵护着,才能长得膘肥体壮,宰杀后就直接送到贵人的餐桌上。
那时候他说得漫不经心,现在却要竭力忍着,才能不让冷汗渗出。
如果第三境的修士是一等家畜,那他们这种第五境修士是什么?
中午收到消息后,他就躲了起来。这里是司天监抛尸的地方,那些胆敢闯入禁地的人,和一些明面不好处置的人,都葬身于此。这是隐秘之地,只有五曜星官才知道。
虞寄风在房间门口栓了一根灵力丝线,之后就藏在了这里。就算他修为被封,也还是留了一点手段,像这种灵力丝线,它分为两截,将其中一截放在另一个地方,只要对它施加微小的力量,它就会断裂并消失。与此同时,另一根灵力丝线也会断裂消失。
如果有任何人闯入他的房间,他都会立刻知道。
虞寄风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他希望不久后,自己就会嘲笑自己草木皆兵,白白在尸骨堆中躺了几个时辰。
但很快,他手里的灵力丝线就断裂了——确实有人闯进了他的房间。
而按照之前皇帝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他的房间。他和下属的联系也是通过某些远程手段,而非见面交谈。
在此刻,在皇帝病重的节点,谁会突然来找他?为什么?
虞寄风趴在尸骨里,一动不动。没有修为傍身,他只像一名普通的武者。他还是不得不呼吸,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呼吸轻一点、更轻一点。
身下,地板上的星座散发幽光。慢慢地,它们开始一明一灭、一明一灭……怪物的呼吸一般。他知道,这说明有人朝着这里来了。
虞寄风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到底渗出了一点冷汗。他暗骂自己一句,又有些惊诧和苦涩:原来失去修为之后,他竟然如此孱弱?他成为大修士太久,久到已经忘记了作为凡人的恐惧。他苦笑着反思自己:他这样的,有什么资格对小云说教?很明显,那孩子只是短暂地迷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而他……
而他,才刚刚找回了活下去的欲望,想试着活得更有滋味一点,就陷入了危机。
冷汗在他额头攀爬,混合着皮肤上的油脂,由慢而快地滚动。很痒。擦还是不擦?擦容易被发现,不擦也容易被发现。
最后,虞寄风决定尽量小心地用舌头把它舔掉。要把握好汗水经过唇角的时机。
一、二、三……就是现在!
他成功了。
还来不及高兴,来不及松一口气,四周陡然亮了起来。
黑暗消失了,这片空间显露原形;它看起来像个很扁的长方形,前后是普通房间的距离,左右两侧无边际地伸长。
尸骨也无边际地伸长。它们杂乱地堆砌着。
虞寄风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里亮灯的样子。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骸骨似乎不是人骨……像个什么古怪的大型动物?他见过的哪种异兽是这样?他绞尽脑汁。
他试图用这种联想来缓解紧张。他决不能紧张,因为紧张就意味着被发现,而被发现意味着……他一点都不想变成这些骨头的一部分。
可是,这种期盼注定落空。
他头顶的骸骨被一只手拿开了。刺眼的光掉了下来。虞寄风不愿意抬头。
一个声音大笑,带着一些嘲弄,还有一种莫名的亢奋:“看啊——高高在上的荧惑星官,竟然真的藏在这种污秽之地!”
“荧惑大人,您不嫌恶心吗?”
虞寄风一言不发。
那个声音嘿然一笑:“躲猫猫的时间结束了啊,荧惑大人!”
一柄刀被压在了他的头顶。
虞寄风终于抬起了头。
他一脸从容,甚至带着一点微笑,保持着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气质。他慢慢从尸骨堆中爬起来,动作很僵硬,因为他的身体已经麻痹了;但他表现得好像还是那名修为惊人的大能。
“别急——别急。”他的头微微往后仰,避开那锋利的刀刃,“这不是出来了?闲着无聊找个地方睡觉而已,别这么激动嘛。”
那名官员——不,原来是一名司天监的星官。普通星官,看服装,像是以前太白星官的下属。对了,太白那个倒霉蛋也在罗城失踪,大约也……
星官的脸看上去很陌生,眼里却闪烁着一种激动的恶毒;虞寄风暗暗思忖,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不过,他记不得的人多了去,也不差这一个。
虞寄风便跨出尸骨堆。
下一刻,他的身体僵住了。
一缕刀光压在他脖颈上,薄薄的刃切进了他的皮肤。刺痛,铁锈味的鲜血。
这人竟然敢动手?
“荧惑大人,”那人笑道,眼神愈加恶毒,“陛下要见你,却没说要你全头全尾地去!只要你活着进宫,陛下就不会计较,荧惑大人应该懂吧?”
懂,怎么不懂?你都把“我想对你施加酷刑”写在脸上了。虞寄风在心里抱怨一句,并悄悄背弃了双手。
他还剩一点手段。只是,如果和这种人同归于尽,是不是太不值得了?他有些犹豫。
感谢他这点犹豫。正是因为这一刻的间隙,风吹进来了。
不该存在的、灼热的狂风,呼啸而来。
无数尸骨震动起来,像无数古老而残酷的乐器,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好多骨头都被吹飞出来,四处击打;有一些击打在了陌生星官身上,将他打得仰面倒下,一动不动。
晕了……还是死了?
虞寄风一呆。他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丝毫无损。于是他明白了。
“何方道友前来?”他问,扬起个笑脸,手里悄悄攥紧了自己那点小手段,“道友手段高妙,入司天监如无人之境,堪称千古第一人!”
“——凭他大梁,也配谈千古!”
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着郎朗的笑声。这声音很熟悉,可语气却陌生。那位老人家……不是一直仙风道骨、优雅高深的吗?
虞寄风又一呆。
就是这一呆,他感到手腕一痛,不由自主一松;那“小手段”掉了下来,被狂风卷碎。
“——堂堂荧惑星官,虽然常常不做人事,可就这此赴死,未免可惜!”
虞寄风立即说:“什么叫不做人事……”
话没说完,狂风卷起了他。他向上飞去,眼前出现了一片刺眼的白光。
“——你来,还须用你!”
虞寄风没有抵抗,也没有恐惧。因为他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王夫子原来是个莽夫。”他嘟哝道,安心地让自己陷入那片白光,“也好,也好,看来暂时我死不了了。”
也就在此时,白玉京大阵终于察觉不对。它陡然爆出亮光,同时发出鸣叫;城中不明所以的人们开始惊慌,如无数热锅上乱转的蚂蚁。
无数细小的文字在空中流淌,汇聚成一道道光流,如巡察的卫士。这是大阵的自我检测,它们开始排除异己。
王夫子也终于被检测到。
但在大阵开始反击之前,他已经拎着虞寄风,轻巧地退了出去。
喝——!
偃月刀挥出长长的风墙,阻拦了大阵的追击,也让老人那快意的郎朗笑声飘得更远。
在这畅快的、爽朗的笑声中,王夫子退出白玉京,只留下一众茫然的人们,和深宫中那不成人形的、暴怒的黑影。
……
虞寄风安心地闭着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心地睡过一觉了。
因此,几乎一放松下来,虞寄风立即就要睡着。他隐约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但他没动,假装没听见,希望糊弄过去。可惜他被人踹了一脚,不得不睁开眼睛。
他无奈道:“随便踢人可不像王夫子会做的事。”
“这你就错了。王夫子会做一切真正有用的事。”
老人笑呵呵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四面八方?
虞寄风爬起来,四处张望了一下,却没有看见王夫子那飘渺的身形。他此时竟然飘在白玉京之中,但被什么透明的东西裹着,因而别人看不见他。
“王夫子?”虞寄风试探出声。
“老夫在此。”王夫子说道,“别找了,你看不见老夫。”
虞寄风挠挠头:“有什么事,您老直说好了。”
“你自己看!”
他抛出了一枚粉金色的扁圆形晶石。晶石悬浮在半空,竟然开始播放影像和声音。
近年来,这种录影晶石在市面上并不少见,虞寄风还算熟悉,但眼前这种正反面刻了符号的扁圆形晶石,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怎么像个什么信物?”他嘟哝一句,靠近过去,很快被其中的内容所吸引。
他修为被封,但刚才王夫子解开了他神识上的枷锁,因此他能够用神识接入晶石,快速接收信息。几个呼吸时间,他就了解了来龙去脉。
而后,就是一阵长长的、震惊的失语。
好一会儿,虞寄风才闭上张开的嘴,又舔了舔嘴唇。
“小云……算了,我也叫云教主吧。云教主看上去和过去不同,气势足了许多。王夫子,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王夫子“嚯嚯嚯”地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难道大梁的每一位陛下都是同一个人?”
虞寄风开始猜测,又摇摇头,自言自语地笑道:“或许我还可以大胆一点,比如猜猜……这上千年来的陛下,是不是都是同一人?”
他嬉皮笑脸。但这种轻浮的样子,恰好说明了他内心的震动。
王夫子还是“嚯嚯嚯”地笑。但是没有否认,那也就是承认。
虞寄风笑,笑着笑着,笑不出来了。他愣愣半天,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
“哎呀,哎呀呀,用天下亿万生灵性命,维系自己千年不坠,这可真是……好大的手笔。”
虞寄风叹了一口气。但他既然当了这么多年荧惑星官,对这朝廷还是有几分感情在。
“王夫子,卢老头儿也在你们那儿吧?”他问。
“嘉树正在书院中。”
“卢老头那种刚正不阿的人……确实,他虽然忠心耿耿,却更爱民。”虞寄风喃喃道,“甚至连严伯舟也在?不瞒你说,我和他还有几分交情呢。”
消化了一会儿后,这位前荧惑星官端正了神色:“王夫子不妨直言,照天教想要我做什么?”
一股无形的压迫力袭来。那是王夫子审视的目光。
“老夫也想问,你愿意做什么,又能做到什么?”苍老的声音回荡着。
虞寄风轻咳一声:“我么……,这么说吧,我对跑来跑去地救人没什么兴趣,更谈不上为了别人拼命。所以我对加入照天教也没兴趣。不过,现在我欠你们一条命,那可以为你们做事来抵债。”
王夫子立刻问:“那要你与朝廷为敌,如何?”
虞寄风有点苦恼:“这个嘛……”
“荧惑星官不愿意?”
“倒也不是。”虞寄风说,“我个人是无所谓。不过我有几个心腹属下,身家性命都托付给我,还帮了我不少,我对他们实在下不了手。如果照天教能帮我把他们也一并带出来,我就再无顾忌。”
“好!”王夫子说得很干脆。
商定一切,虞寄风搓搓脸,也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他回望一眼白玉京,心中还有些茫然甚至不舍,但更多的,还是对未来的期待。
也许……他现在也算自由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哈哈”笑了两声。
“反正我都投敌了,不妨多发挥些作用。”他忽然说,“好歹我也是当过多年荧惑星官的人,如果你们需要什么情报,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夫子:“真的?”
虞寄风:“这还有假?”
王夫子笑了:“那好,回去书院后,劳烦虞道友将所见所闻都写下来,越详细越好。”
虞寄风愣了愣:“具体什么?”
王夫子说:“所见所闻。所有的。”
虞寄风突然跳了起来:“我一百多岁的人了,大半辈子都在白玉京,你说说我得写多少?”
王夫子慢悠悠道:“虞道友不是说了吗,言无不尽。”
虞寄风:……
“走喽,走喽。”
王夫子再次将他拎起来,一步跨上天空,愉快地往明光书院方向而去。
“虞道友,可务必要好好写一写,老夫会让嘉树从旁监……协助,帮虞道友厘清过往。”
“……王夫子是说监督吧?我听到你说了?”
“嚯嚯嚯……”
……
“……我知道了。好,那劳烦王夫子带他回去。”
云乘月掐断通讯,看向薛无晦:“那边很顺利。”
薛无晦颔首。
“我们也开始吧。”云乘月说着,抽出新剑。
她脚边已经堆起了小山般高的粉金色晶石,全都雕刻成了扁圆形的信物,每一枚都一模一样。
薛无晦退后一步,负手观看。
“白玉京有护身蝉,我们也有自己的信物。‘它’启发了我……”
云乘月提起剑,如有所思:“且看一看,我能不能通过这些信物,来更广泛地收集情感之力。”
新剑亮起。
——斩死还生。
……
“拂晓,这些信物,就拜托你帮忙分发出去了。”
“咩!”
拂晓清亮地应了一声。它已经完全恢复,双目神光熠熠,脸边一圈鬃毛丰润蓬松,隐有透明的涟漪波动。
它竖起尾巴。它尾巴上的毛长长了不少,仿佛一支巨大的笔。它就那么一下下地晃着尾巴,;虚影拖出,如同笔尖迤逦而出的墨汁。
但这些是发着光的“墨汁”。它们边缘模糊,仔细看去,却又能看见无数相互衔接的圆环,一环扣一环扣一环……
——越。
一枚文字出现了。
这是属于拂晓的书文。在云乘月找回记忆,也找回更多力量之后,拂晓也随之进步,修炼出了自己的书文。
而且是极为罕见的空间类书文。
越,多为抵达、经过之意。作为空间书文,它颇有些令人遐想:它能越过什么,有形之物——甚至无形之物?
“去吧,拂晓。”
“咩——”
麒麟长长地鸣叫。它仰起头,张开嘴,鲸吸一般吸入了那堆亮晶晶的信物。旋即它跃入空中,消失在了“越”字泛起的波纹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