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梦里故人
◎大师姐◎
叮铃——
云乘月推开门的时候, 悬挂在门框上的铜铃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教室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说是教室,其实不过是一间不大的砖瓦房。但在这个年头, 能有不漏雨、不漏风的屋子,已是一件幸事。
庄锦年小跑进去, 在靠后的座位坐好。“阿兄。”她小声和边上的少年打招呼,神色有些紧张。
那少年端坐着正看书,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嗯”一声, 又翻到了下一页。庄锦年看着他, 咬了咬嘴唇,又皱起表情, 负气似的将头狠狠扭到一边。
看起来,锦年和他哥哥的关系还是没什么改善。云乘月看在眼里,皱了皱眉。
庄梦柳是庄家的嫡长子, 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 看不上这个被排挤、被遗弃的妹妹。他虽然不至于伤害她,却也只是冷淡客气地相对。
梦柳太骄傲了……
云乘月心里自然而然的闪过这些信息。她暗暗摇头,只希望这两兄妹以后能够好一些,至少当个普通的同门吧?
“今天讲上次留下的作业。先来把自己的作业领了,顺便点个名。”云乘月走到最前面的讲台,放下作业,一本一本地摊出来。
“庄梦柳。”
“到。”刚才的少年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书, 站了起来。
他很纤细, 身量还不高, 穿着青色的长袍, 好似一枝青青杨柳。他有一头养得很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别一支玉簪,相当俊美文雅,又有些柔弱。在这教室里,他的打扮是最好的。也难怪,庄家到底是本地的大族。
“庄师弟,你是最高分。做得好。”云乘月将本子递给他。
“谢谢大师姐。”庄梦柳轻声回答,微微一笑,笑得很矜持。
下面一名虎头虎脑的少年立即抬起头,撇撇嘴,大声说:“切——”
庄梦柳抱着本子,转过身悄悄瞪了那少年一眼。那少年却更来劲了,昂起头更大声地说:“切——!”
“咳。”云乘月清清嗓子,看一下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毛必行,该你了。上来拿作业。”
“来了!”少年大声回应,一跃而起,三两步蹿上来,拽住作业,看了看分数。“哎呀,我怎么才是良啊?我不该是优吗?”他嚷道。
云乘月伸手轻轻敲下他的头,说:“你要是想得优,至少别写错字。十个字里就错了五个,整整一半。下次抄书认真些。你是不是又一边抄书,一边分心去干别的了?”
毛必行还没说什么,座位上的庄梦柳立即举手,慢条斯理道:“大师姐,我知道。他一边写字,一边看别人斗蛐蛐。”
“什……喂,庄梦柳!你这人怎么是个告状精啊?”毛必行涨红了脸,很愤怒地质问,“你,你可真不要脸!”
庄梦柳坐在位置上,坐得很优雅,下巴微抬:“不知道谁不要脸。我才不像你,作业不好好做,只得了良还有脸大声说出来。”
“你你你……!”
“好了,课堂上别吵。毛必行,做作业要专心。庄梦柳,课堂上别挑衅同学。”
云乘月拍了拍桌子。
庄梦柳沉稳地点点头。懂了,课堂上不能挑衅,课下就可以挑衅,说不定还能揍毛必行一顿,他看这小子可太不顺眼了。
毛必行大步流星回到位置上,心里也升起了同样的想法。懂了,回头下课就把庄梦柳这小子套个麻袋揍一顿,这告状精可真烦人。
最前排的女生摇了摇头,小大人似地叹气:“唉,真是两个不省心的学生。大师姐,真是辛苦你了。”
“带孩子嘛,就是这样的。”云乘月笑笑,将下一份作业本递给小姑娘,“给,高文蕴,这是你的,做得不错,有进步。”
女孩子接过去,两条长长的辫子开心地晃了晃,旋即又有些苦恼。“大师姐,我做得可用心了,可为什么我不是最高分,你能不能给我讲讲?我到底哪里比不上庄梦柳呢?”
“要叫他庄师兄。”云乘月温声说,“至于上次的作业,待会儿会一起讲。”
高文蕴眨眨眼,有些不服气:“等下次考试,我一定考得比他高,那他该叫我师姐,我怎么能叫他师兄?”
庄梦柳听见了,连忙说:“高师妹,你可从来没考得比我高,你为什么不能叫我师兄?我当然是师兄。”
毛必行一听,幸灾乐祸的敲着桌子:“哦,我支持高文蕴!高文蕴上啊,干掉他!干掉庄梦柳这小子,我就叫你师姐!”
教室里一下子吵吵得不得了,明明只有几个孩子,一二三四就四个,怎么能吵成这样?云乘月啼笑皆非。
“好啦,都别闹了。”云乘月轻轻咳了一声,“庄锦年,你的作业。你是第三名,进步很大,看得出你一直在努力。好孩子。”
庄锦年小跑上来,双手接过作业,两只眼睛都变得亮亮的:“谢谢大师姐!我,我会更加努力的!”
毛必行小声说:“第三?那不也就比我好了一点吗?有什么值得夸的?”
庄锦年刚刚才露出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她低下头,沉默地往回走去。
云乘月的神色微微沉下来。她正想说什么,可下头的庄梦柳忽然瞧了她一眼,再扭头盯住毛必行。
“毛必行,人家庄锦年是第三,是因为她确确实实能得第三名,你是第四名,却是因为我们班上一共就四个人。但凡多那么几个,你看是什么结果。”
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很明显有些不高兴,语气也很严肃。
“什么嘛,切……”
毛必行不说话了。他其实也不是针对庄锦年,只是心里不服气,嘴上又没个把门的。他话说完了,看庄锦年神色郁郁,心里也挺后悔,所以庄梦柳说他,他难得没反驳,只梗着脖子。
云乘月摇摇头。青春期啊。“好了。该讲上次的作业了,大家都好好听。”
“是,大师姐。”
四个孩子异口同声,终于乖乖坐好了。
云乘月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几行字。她一边写,一边说:“上次让大家抄写的就是这段话,现在。大家先一起背诵三遍。开始。”
“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必固。主忠信。无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三个孩子齐刷刷将这句话念了三遍,高文蕴最认真,庄梦柳最文雅,至于毛必行,他摇头晃脑的,眼睛不知不觉又看向了窗外的秋叶,还有树干上跳来跳去的小鸟。
云乘月回过身,将剩下的粉笔随手扔了出去。
啪——
粉笔戳在毛必行额头上,留下一个小白点,又掉在地上。
“唉哟!”
毛必行吓了一跳,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立刻站起来,低头说:“大师姐对不起,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为了我气坏了自己,那可不值得。”
千万要赶紧承认错误。大师姐看起来温温柔柔,其实发起火来可吓人了,打孩子也不手软。毛必行抖了抖。
云乘月挑挑眉毛。这孩子现在倒是乖得很,还机灵得很了。
旁边庄梦柳睨他一眼,不屑:“你做这般佞幸模样,嘴上讨好大师姐有什么用?你干嘛不好好上课?”
毛必行没说话,冲他做了个鬼脸。
云乘月看他这样,手指敲一敲讲台。她也不生气,反而微笑道:“毛必行,你拿上作业,上来。站这儿,站好了。”
“好嘞!”
毛必行一溜烟跑上去,爽快地往那一站:“大师姐,你要我做什么呀?”
“来,毛师弟,作为上次作业的最后一名,你来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首先,
这话怎么断句?”
“嗯……这个难不倒我。大家听着啊!君子不重则不威。这话的意思就是说,一个人如果想当君子,那首先……首先,他就得有足够的体重!这人要是太轻了,身子骨不行,那他就威风不起来。”
毛必行说得很大声,也很自信。
底下,庄梦柳噗嗤一声笑出来,高文蕴也捂着嘴,双肩一直抖。庄锦年睁大了眼睛,想笑,又忍着。
毛必行眨眨眼,看向云乘月。“大师姐,我说得不对吗?”
云乘月微笑:“来,你继续讲。”
“嗯……好啊!下一句是,学则必固,意思就是说,这个君子,他光身体好还不行,他还得学习,而且学习的时候呢,不能乱动,必须固定在一个地方。”
“嗯,你继续。”
庄梦柳已经笑得趴在了桌子上,高文蕴小声地笑。庄锦年还在忍,忍得很辛苦,脸都憋红了。
毛必行看他们笑成这样,有些心虚,可再看大师姐——哎呀,大师姐笑得可真好看,我一定说的是对的吧?他这么想着,重新抬头挺胸起来。
“这下一句吧,主忠信则无友不如己者。啊,断句呢……就是这么断的,主忠信则无友,意思就是,一个人如果太实诚了,就容易被人欺负,就容易没有真正的朋友。”
下面庄梦柳趴在桌子上,已经笑得快笑不动了。高文蕴在揉肚子,庄锦年总算笑出了声,脸都快发烧了。
“噢,原来如此。”云乘月煞有介事地说,“主忠信则无友,那不如己者是什么意思呢?”
“呃,这个嘛……”毛必行卡了半天的壳。忽然灵光一闪,有了。
“这个己是通假字,通已经的已,已是实诚的意思。所以这句话是说,如果一个人太实诚了,都实诚到没朋友了,那就赶紧停止实诚呀,还继续什么呢?要改,必须改!”
此时此刻,毛必行的心里非常庆幸。他庆幸自己好歹认真听了点大师姐讲课,竟然记得“已”字的意思是停止,哎呀,他可真是太厉害了,毛必行不得不给自己鼓个掌。
他刚这么一想,却听见真的有人鼓掌,抬头一看,原来是庄梦柳那小子。他正双手拍个不停。
“厉害厉害,毛必行,我确实很佩服你。”庄梦柳认真地说。
这话听上去不怎么好……
毛必行还在犹豫,云乘月就说:“还有最后一句呢,过则勿惮改。”
毛必行到底是说了下去。
“这……这话就是在强调前面一句呀,一个人太实诚了就要懂得改,别怕。”他大声说,豁出去了。
另外三个人已经是笑成了一团。云乘月忍了又忍,也是笑出了声。
“你说的……竟然还挺像模像样的。”她摇头道,“如果不是老师已经研读了许久,我手里又有许多别人的研究成果,我还真要相信你了。”
“好了,你就在这站着吧,说不定还能集中精神。”云乘月看看另外三个人,“现在,谁来给毛必行讲讲这几句话的意思?”
“我来,大师姐。让我来。”
庄梦柳站了起来。他看着她,漂亮的眼睛变得亮亮的。在这个时候,他和他妹妹的神态格外地像。
云乘月说:“也好,既然你的得分是最高的,那就你来说。”
毛必行偷偷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庄梦柳微微一笑,他看也没看毛必行一眼,目光直视前方。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所谓君子,为人要端庄稳重,否则便不够叫人尊敬,说话做事也不够有分量。”
“学则必固,是说,无论学什么,都得扎扎实实将知识巩固下来,不能漫不经心、不当回事,更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他刻意盯了毛必行一眼。
台上的毛必行已经知道自己闹了笑话,这时他尴尬地动了动,心想,这小子听上去怎么像在骂我呢?可他也知道是自己不好,低头不敢吭声。
云乘月点点头:“很好,继续。”
庄梦柳得到了鼓励,眼睛变得更亮,他说:“下一句,主忠信,意思就是君子要主张忠信为本,无友不如己者,就是说交朋友不能结交不如自己的人。”
“过,则勿惮改,就是说如果君子发现自己犯了错,不要害怕改正。”
“很好,庄梦柳,你先坐下。”乘月点点头,又看向其他人,“还有什么不同的看法吗?”
其他看法,难道他错了?庄梦柳一怔,微微蹙眉。他想说什么,但他忍耐住了,温顺地坐回了原位。
“有吗?”云乘月又问了一遍。
这时候,一只细弱的手犹犹豫豫举了起来。居然是庄锦年。
大家都有些惊讶,因为庄锦年从来不在课堂上发言。
“大师姐,我想说一说,可以吗?不一定正确,我,我只是想……”庄锦年站起来,有点忸怩。
“当然可以。”云乘月有些惊喜,微笑道,“来,不管有什么想法,都说说看。”
小姑娘点点头,深吸一口气。
“就是刚才,阿兄说,无友不如己者,意思是交朋友不能结交不如自己的人……可我却觉得,大家都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怎么判断别人是不如自己,还是比自己更优秀呢?”
“我想了很久,最后觉得……也许,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我们交朋友不能光看到别人不如自己的地方,觉得自己比别人厉害,而要多看到别人的长处。不管是什么朋友,都一定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以前大师姐教我们,三人行必有我师,也是这个意思。这样的话,前后就连贯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我这样想对不对,就……就只是一个想法。”
庄锦年有些结巴地说完,脸已经变得很红,连耳朵都红了。她低着眼不敢看别人,也不敢看云乘月。
课堂很安静。
庄锦年低着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安静,是她说错了吗?难道不光错了,还错得离谱,?她惴惴不安,心跳越来越快,额头都急得出了汗。
“锦年,你让我很惊讶。”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这样一句话。庄锦年年怯怯地抬起头。惊讶什么呢?她心想,果然是她错得太离谱,让大师姐也吃惊了吗?她感到一阵沮丧。
可抬头时,她却撞进了一片笑容。大师姐笑起来可真好看,她不由心想,接着她意识到了那笑容代表着什么。庄锦年睁大眼睛。
“锦年,你说得很好,真的很好。能举一反三,明白前后贯通知识的道理,让我很高兴,大家都要向锦年学习。”
云乘月说完,又想了想:“这样吧,作为奖励,今天吃午饭的时候给锦年加个鸡腿。庄梦柳考了第一名,也很不错,也加个鸡腿。”
她想到了某个过去很有名的梗,露出愉快的笑容。
哇,大家发出了羡慕的叹息,连庄梦柳都露出笑容。虽然他并不想当那个“也”……不过,下次继续努力。
这年头世道艰难,大多数人都活得很苦,哪怕是庄梦柳这样的大少爷,也不是顿顿都能吃上鸡腿的。
云乘月又看向庄锦年,小姑娘正傻笑。
“锦年,看来,你对这句话是理解最深的。说不定,你能最先从中观想出书文来呢。”
“我……嗯!好!我一定好好观想,大师姐,大师姐……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庄锦年用力地点头,重重地点头,脸上写满了快乐。
庄梦柳看了看妹妹,又瞧瞧上头微笑如春风的大师姐,他垂下眼,双手握在一起,露出了不甘心的神情。
高文蕴若有所思,忙着低头记笔记,
只有毛必行闷闷不乐。他低着头,用脚在地上画圈圈。
“大师姐,你怎么能骗我?你明明知道我说得不对,你还让我继续说,多丢脸呀。”
云乘月笑了。她弯下腰,按住毛必行的肩。
“毛必行,我知道你不爱读书,只爱武刀弄枪。”她温声说,“可你要知道,现在外头神鬼横行,兵荒马乱,你就算想要上战场去杀敌,为父母报仇,也要有一定修为,对不对?而想要修为高明,书文的修行就不能差,读书就不能差。”
“现在你还在学习基础课程,等基础打好了,你就能领悟书文真意。再之后,你就算不读书,也能做到随心所欲。那时,我可就不会强迫你读书了。”
毛必行张张嘴,又闭上。
“我……我知道了!”
他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忧伤和愤恨。这个大大咧咧虎头虎脑的孩子,其实在很小的时候就家破人亡。他立志好好修行,要为父母报仇,只是平时他总是嘻嘻哈哈,让人容易忘记,其实他的经历也并不美好。
“我知道了,大师姐,是我不好,我一定改。”毛必行用力点头,下定决心,“那大师姐,如果我下次考试考好了,你能不能教我舞剑?我想摸一摸你的太清剑……如果太清剑不行,上清剑也可以,上清剑不行,玉清剑也可以——就让我摸摸你的三清剑吧!”
他大着胆子提要求。
“原来你是想这个?好,那我答应你。”
毛必行嘿嘿一笑,高兴起来。
下面坐着的孩子们惊讶抬头。
“毛必行,原来你打这个主意!你太狡猾了!大师姐,我也想摸摸你的三清剑呀!”
他们纷纷说道。
“好,那这样吧,下次月考我们就规定……嗯,凡是能够拿到优等评价的人,我就让她使用三清剑中的任意一把,而且我还亲自教她一招,怎么样?”
“好耶!”
“太棒啦,一定是我!”
“大师姐,我会用功的。”
“虽然我觉得我可能做不到……但我也想努力。”
云乘月微笑着,拍拍手。
“好了,接下来我们依次点评每个人的作业,再一起试着注视书文。今天这堂课,我们的目标是沉心静气,尽量初步勾勒出这几句话中可能蕴含的书文。”
“每个人看到的可能都不一样,首先……”
——大师姐。
这时候,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有人推开了门。
云乘月侧过头,微微一惊:“王师弟?”
“二师兄?”
“二师兄回来了。”
“二师兄,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咦,二师兄怎么还带了个人?”
下面的学生也纷纷开口。
王道恒站在门口。他是一个身材高大,但是面容温厚、眼神亲切的青年。他比云乘月入门晚,但年纪要大不少。
云乘月走过去。
“王师弟,你不是和老师一起出门了?怎么一个人?老师呢?还有你这是……”
她看向王师弟身边。有一个小孩站在王师弟身旁。
他皮肤很黑,瘦巴巴的,个头不高,头发长得遮住了眼睛,但在发丝的间隙里,他的眼神冰冷、警惕,像一头流浪的小狼。
小孩紧紧攥着王师弟的衣服,腿部肌肉绷紧,仿佛随时要逃跑。
“大师姐,这是我和夫子在路上捡回来的。他的身份有些不同寻常……但不重要,总之,夫子想收下他。”
王道恒本想拍拍小孩的头,但小孩很不客气地头一甩,就将他的手躲开。王道恒好脾气,也不生气,就收回来挠了挠自己的头,笑呵呵的。
“这孩子姓薛,叫……哎,要不你自己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