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同门(8)(1 / 1)

男主死了很多年 南楼北望 4977 汉字|0 英文 字 28天前

第148章 同门(8)

  ◎张星官◎

  “什么?!”

  又是一派惊呼。

  “云道友, 请把话说完罢!”胡大小姐恳求道,“但凡有一丝让阿韶好起来的希望,哪怕是把我的心眼剖了给阿韶, 我也做得出来!”

  “倒不至于这样严重……而且,这并不是想就能做到的事。心眼不是心脏, 是剖不出来的。”云乘月无奈了,却也被胡大小姐的决心打动。

  “唯一能替代心眼的,只有书文。而且不是随便一个书文,只能是最纯粹的、没有任何虚假欺骗, 完完全全只反映修士本人所思所想的书文, 才能替代心眼。”她指了指丁舒锦的书文,又指了指赖疙瘩, “比如这两位的书文,都属于此类。”

  “原来是这样……难怪阿韶这么喜欢他们的书文。”胡大小姐喃喃着,抱紧了孩子, 落泪道, “原来不是阿娘一个人在努力,原来我的阿韶也一直在努力,阿韶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

  打断这样的含泪之语,似乎不太好。

  云乘月等了一会儿,才轻咳一声:“不过,也正因为这类书文完全反映了修士的真实内心,所以, 选择什么样的书文, 也会影响到小少爷。比如这位赖道友的‘混’字, 浮夸之气很重, 大约是‘混不吝’之类的意思。”

  “由于小少爷一直依赖‘混’字,也不免受到感染,才会时不时大发脾气、狂乱尖叫。”

  胡大小姐一怔又一肃。她神色沉下,显然在思索什么。

  相应地,赖疙瘩大惊失色,当即跳脚,震怒道:“云大猫!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陷害我!”

  又转去哀哀求道:“大小姐,她是骗人的!小少爷必定就是喜欢小人的书文!那云大猫别有目的,别有居心,还有那丁舒锦,小姑娘家家怎么可能有书文!她们肯定是骗子,是要来害小少爷的!”

  可胡大小姐已经有了决断。这决定并不难做。赖疙瘩在胡府这几年,虽然能安慰小少爷,可也仅此而已;如今的云大猫,却能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而她带来的小姑娘,胡大小姐一眼就能看出,那是个聪明灵秀、淳朴善良的孩子,那枚“笃”字也很单纯踏实。这是个适合读书的苗子。

  孰高孰低,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不过,赖疙瘩到底对小少爷有恩。胡大小姐敷衍了他几句,就道:“赖先生辛苦,今后我们阿韶便不麻烦先生了。阿葵,带赖先生下去,取百两银为先生践行。”

  “大小姐,大小姐……!”

  吴管家带着几个仆人,彬彬有礼地“请”这大吼大叫的赖先生下去了。

  胡大小姐又转过头,对云乘月行了个礼。

  “云道友,不,云前辈,之前是我有眼无珠,看低了前辈的本事。云前辈若能成为阿韶的西席先生……”

  “我当不了。”云乘月摇头,“大小姐也看到了,是舒锦的书文让小少爷依赖。她是个纯粹而诚实的孩子,我尚还达不到那样的境界。”

  “这……”

  “让舒锦教小少爷吧。这枚‘笃’字尤其适合为学。小少爷只是没了心眼,可三魂六魄都在,只要慢慢学,总能观想出属于自己的书文。到那一天,小少爷就无需依靠任何人,而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心眼。”

  云乘月微微一笑:“我不敢断言,可有很大可能,等到那时候,小少爷就完全康复了。”

  “完全,完全康复的意思是……”胡大小姐声音都在抖。

  “就是说,和正常人无异。他可以读书写字,可以修炼,若是有机遇,说不定也能当一名厉害的修士。”

  胡大小姐泪如雨下。

  “够了,这就够了,完全够了……如果真有那一天,我死也瞑目了……”

  胡大小姐擦着泪,深吸一口气,转向丁舒锦,郑重一礼:“丁姑娘,我知道此前我们有些梁子。赖疙瘩仗着胡府权势,欺压你们母女,我虽然知道,却为了孩子而不忍心阻止。我向你赔礼道歉,若你心中还记恨,我愿意答应你一切要求,只求你陪伴阿韶左右,做他的老师。”

  丁舒锦呆呆地站着。

  她虽然不是没有心理准备,可眼看着那高高在上的胡大小姐,郑重其事朝自己行礼,她还是差点吓呆了。

  她一呆,就无力支撑“笃”字;那被小少爷捧在手心的书文,倏然散去了。

  男孩一惊,抬起头来。可他并没有尖叫,只是左右张望,最后迟疑地望向丁舒锦。他走前几步,轻轻牵起了丁舒锦的衣角,抬头看着她。

  “丁姑娘……”

  胡大小姐忐忑不安,还以为是丁舒锦不情愿。

  但下一刻,就见丁舒锦点了点头。

  “我愿意当小少爷的老师。不过,我希望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家看看母亲。还有,赖文珺不能再来打扰我们了。”

  她是个聪明的孩子。她心里不是没有疙瘩,可她也知道,现在摒弃前嫌才是最好的选择。况且她也觉得小少爷可怜,小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这男孩只比她小一岁,却瘦弱矮小,可怜巴巴的。

  阿娘,丁舒锦心想,我靠本事挣来我们的人生了。

  她望向云乘月,后者对她含笑点头。

  丁舒锦也对她露出笑容。

  她一定会好好努力,不辜负云前辈的期望!

  ……

  云乘月离开了胡府,带着丁舒锦一起。

  虽然胡大小姐恨不得马上让丁舒锦留下,可也知道不能急。不说丁舒锦还要回去告诉母亲,就是胡韶的拜师礼,也须择一个好日子郑重地办了,方能显出胡府的敬重。

  胡大小姐便忙碌起来,但这是一种喜悦的忙碌。无论现状如何,人只要看见了希望,就会振作。

  到晚饭时,其他家人也感觉到了她的喜悦。胡家是个感情和睦的大家庭,也不怎么讲究北方那套“食不言寝不语”,因此,胡大小姐也很愿意在饭桌上和家人分享她的喜悦。

  “……所以,等拜师之后,我们阿韶就能正式跟着丁老师学习了。”

  胡大小姐的热情友善让全家人都吃了一惊。自从阿韶得病,他们再也没见过大小姐这样的笑容。

  连常年不在家的胡二少爷都察觉出了这种反常。他一直闷头吃饭,听到这里,才抬起头。

  “那个说法听上去很耳熟。最纯粹的书文是修士的心眼……这好像是我们书院的‘修为缝隙论’啊。”

  胡二少爷豪放地抹抹嘴,假装没看见父母的瞪视。他吃个饭怎么啦?每年回家就在家里的铺子干活儿,没日没夜地做东西,他这样的大孝子还不能开开心心吃个饭吗?

  胡大小姐点点头:“二弟也听出来了?我也是觉得,那位云前辈的说法和你口中那一套套的理论很相似。”

  胡祥咂咂嘴。他心想,何止是理论相似呢!那人也姓云……会是巧合吗?他想起在书院时听到的一些消息,想起师长们对那位云师妹的暗中相助,心中便有了七八分倾向。

  但他不打算说出来。这事必须是个秘密。他不想给书院带来麻烦。他还想继续跟着老师学天工,跟着鲁润师兄忙活呢。

  这位胡二少爷便哈哈一笑,打了个哈哈:“只能说,英雄所见略同!”

  胡大小姐原本也有些猜测,但见二弟否认,她也就作罢。她是个老于世故的聪明人,很懂不要刨根究底的道理。只要阿韶平安健康,她还有什么求的?

  其他家人一无所知,只好奇道:“阿祥,修为缝隙论是什么?”

  “那是我们书院‘知行合一’理论的一部分。”胡祥解释道,“我们王夫子认为,修士修道,不仅是追寻天地万物之理,也是在追求自身的‘知行合一’。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做不到这一点,只能尽量去靠近这个标准。这种事实和理论的差距,就叫‘修为缝隙’。”

  “嗯……那这‘修为缝隙’会有什么影响?”

  “这个我不太清楚,可能就是基础不稳吧?”胡祥挠了挠头,也不大明白,“我的理论学得不是很好,只知道,同境界的修士之所以会有实力高低,就是因为他们的‘修为缝隙’大小不同。缝隙越小,就越厉害。如果缝隙太大,就会形成瓶颈,限制修士的实力提升。”

  道法都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众人也听得似懂非懂。

  胡大小姐问:“可这好像和阿韶没什么关系。”

  “有关系啊。”胡祥说,“大姐,你还没听明白?按照云……呃,云道友的说法,阿韶只能一点点琢磨出属于自己的书文,再把那书文当成自己的心眼,这说明什么?”

  胡大小姐愣道:“说明什么?”

  胡祥急了:“说明阿韶只要能观想出书文,就会是个几乎没有修为缝隙的修士!虽然现在艰难了点,可一旦成功,我这侄儿就前途无量!”

  “噢!”

  这句话大家都听懂了,纷纷发出惊叹。

  胡大小姐更是喜上眉梢,想了想,却又连连摇头:“我不求那么多,只要阿韶能当个健康快乐的平凡人,我就知足了。”

  “不错,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胡祥也很干脆,放下筷子又站起身,宣布道:“我出去散步消消食。阿爹阿娘,大姐,二哥,三妹,四妹,五弟,还有各位侄儿侄女,我打算后天就回书院,先跟你们说一声。”

  大家惊讶道:“这次这么快就回去?”

  “让我做的东西我可都做完了。”胡祥瞪了他们一眼,面上却还带笑,“我回去有点事,顺利的话,明年能给家里做些厉害的大物件!”

  “噢,噢,那可是重要的事!去吧去吧。”

  热闹的大家庭便纷纷和他作别。

  胡祥一边走,一边在心里“嘿嘿嘿”:好耶,他要为云师妹保守秘密,再赶回去找老师邀功,这样一定能得到老师赏识,说不定可以再多学一门手艺,嘿嘿嘿!

  至于那些跟他一起来的同窗?自然被胡二少爷忘

  在了脑后。他自己有事的时候,才不管那么多呢。这位毕竟也是百年世家的二少爷,一直备受宠爱,修行后又顺风顺水,无论天性多么可爱,性格里也有我行我素的一面。

  而书院其余人等,虽然寄住胡府,却向来自己单独吃饭。其中庄家的叔侄来自京城,觉得独门独院吃饭才清净,也才符合世家的品味(他们颇有些看不上胡府的热闹)。

  他们也多多少少听说了今天胡府发生的事。

  可庄清曦不以为意,因为她笃信,连自己请托的大修士都无能为力,罗城还有谁能帮助胡小少爷?胡大小姐必定被骗了。可她才懒得管。庄家和胡家有什么交情呢?她愿意住胡府,已经是给胡府面子了。

  庄不度则依旧沉湎于回忆,拿着桃花枝乐此不疲,也无暇他顾。

  再说其他几人。诸葛聪不在府里。最近他天天往外跑,调查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事,现在不知去了哪里。

  只有陆莹和阿苏一起吃饭,还带上个拂晓。这两名女修处得还不错,彼此客客气气,虽不交心,但也能说说话、解解闷。

  她们今天的饭,吃得尤其慢。

  “陆道友,你听说今天的事了吗?”

  “你是说胡家小少爷的事?”

  “我是说,那位刚才观想出书文的丁舒锦,还有那位云……”

  陆莹等了很久,才在一片沉默中放下筷子:“阿苏道友,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苏垂眼看着桌面。她向来英气勃勃的眉眼,此时耷拉着,仿佛一只迷茫不安的小动物。

  “我,我不知道……如果,我想,假如那位云道友,就是,就是……我之前不该那样和她说话。还有,就是……”

  她说不出来。半晌,她闷闷道:“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是不是还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陆莹说:“你不用假装,你本来就什么都不知道。”

  阿苏:……

  这位陆道友说话都这么扎心的吗……

  见她吃瘪,陆莹反而痛快了点。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如果看谁不顺眼,就必定要还对方一点不痛快,她自己才能痛快。

  “好啦,阿苏道友,你别这么唯唯诺诺的,我又不是你家小姐,也不是什么世家的小姐公子,需要被你当主人看。”

  陆莹说得很直接:“你也别想太多,我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静观其变就好。”

  “哦……”

  阿苏听别人的话是听惯了的,下意识就点了头,甚至觉得有点安心。她心想,虽然陆道友一直不怎么喜欢她,她却挺喜欢陆道友,因为陆道友总是这么干脆利落,总是有很多自己的主意,做决定时从不犹豫。陆道友是和她完全不同的人。

  她小心地给陆道友夹了一筷子爆炒蛏子。她记得她喜欢这个。

  啊,陆道友吃了。阿苏心里冒出了喜悦的小气泡。

  陆莹犹疑道:“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阿苏连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你能不能别这么唯唯诺诺……唉算了,我不说了。”

  拂晓在一旁喝汤,安详地摇着尾巴。它在心中快乐地“咩咩”。如果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大概就是:只有我一直知道,可是我不说,嘿嘿。

  ……

  夜里起了雷,很快落了雨。

  胡家的人们欢声笑语时,没有一个人想起,在“阿韶的丁老师”之前,府里还曾有一个赖文珺。他们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倒是隐约记得他有个“赖疙瘩”的诨名。

  丁家母女倒是很记得这个仇人,可现在她们也沉浸在扬眉吐气的喜悦中,无瑕去想赖疙瘩的去向。

  云乘月白天看了丁舒锦的书文,有所触动,夜里调息打坐,试图将那一丝触动巩固下来,更是不去在意那卑鄙之人。

  在所有的不在意里,雨水开始洗涮这座城市。阴郁的夜晚,人们都比平时睡得更早,连身披雨衣出来巡逻的官兵们都偷懒不想多走,只敷衍地在街口来回几步。

  看守城门的人也心不在焉。

  没人注意到,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悄溜了出城。他一路往西,来到了郊外的罗城星祠。

  罗城星祠很小,静静地立在雨中。好在里面灯光尚在。

  “张大人,张大人!”

  赖疙瘩急急地拍着门。

  他等了很久,才等来门开。张星官出现在他面前,撑着一把伞,面无表情。他衣着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不像急着起床来开门的,那是为什么花了这么久才来?赖疙瘩心里闪过这个疑问,但他没问,因为他早就习惯了被这些大人物怠慢。

  “张大人,您可要帮帮我啊!”

  赖疙瘩“噗通”跪倒在地,牵着张星官的衣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完了今天发生的事。他自幼讨生活,早就习惯无数次把脸皮揉碎在膝盖下。

  张星官俯视着他:“我为什么要帮你?”

  赖疙瘩早有准备,哭得更加可怜:“大人,大人!那两个女修打了我的脸不重要,可我的书文是您教导的,那个云大猫满嘴胡言,实在是看不起您的教诲啊!”

  赖疙瘩的书文本事,竟然是张星官教的。如果罗城的县令顾大人知道这一点,一定大为诧异,因为从没有人听说过,张星官也从没对赖疙瘩表示过青睐。显然,这位星官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他和赖疙瘩的联系。

  “看不起我的教诲?”张星官摇了摇头,不以为然,“你自己本事不济,怪不得别人。”

  赖疙瘩哭丧着脸:“是,是小人没本事,丢了大人的脸!可大人,那丁舒锦明明是个黄口小儿,怎么就突然有了那样厉害的书文,还有那云大猫,也是来历诡异!大人再教教小人,小人一定为您挣回脸面!”

  “嗯,听你的描述,那枚‘笃’字确实不同寻常,那云大猫可能真有些来历……”

  张星官那木然的面容,忽然露出一丝微笑。他伸出手,轻轻抚上赖疙瘩的头顶。

  “我正好需要一样趁手的……人。”他语气轻柔,“赖文珺,你是否愿意替我去办一件事?”

  赖疙瘩大喜过望:“愿意,小人愿意!”能被利用是最让他安心的,这证明他还有机会。

  张星官更加微笑起来。他摊开手,露出掌心一样东西。那东西薄薄的,边缘锋利,一半像是石头,另一半却是微红的反光材质。

  赖疙瘩分辨了半天,才认出那或许是一枚鳞片。可鳞片怎么这样古怪?什么生物才会有这种鳞片啊?

  “吃了它。”

  张星官的语气不容置疑。

  赖疙瘩愣了一下。他盯着那鳞片,本能地感觉到了一种反感。

  可他咬了一下牙,什么都没说,伸手接过鳞片,一下抛进了嘴里。

  当即,他身体一震,表情变得僵硬,眼神也开始发直。他晃了晃,头顶有一缕白色烟雾升起。

  张星官眉头一皱,伸手就把那“烟雾”拍了回去:“真是不中用,现在可不能让你魂魄飞出。”

  赖疙瘩木然地望着他,又木然地站起来,木然地转过身。

  “去吧。”

  赖疙瘩僵硬地朝来时路走去。他越走,僵硬就越少;不久后,他完全又是一个正常人的姿态行走。他走得极快,最后根本是一道残影。

  夜雨之中,张星官撑着伞,久久凝望着那鬼魅般的残影。

  “神鬼之力,果真让人惊怖啊……”

  他的声音淹没在雨中。

  风雨摇动,将星祠的木门推得“吱呀”直响。当又一阵惊雷闪过,星祠中灯火忽然熄灭,院门处也空无一人。

  唯有那扇木门还在来回摆动,像一颗癫狂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