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夜游(1 / 1)

男主死了很多年 南楼北望 4420 汉字|0 英文 字 28天前

第126章 夜游

  ◎夜晚的书院◎

  云乘月并不知道她成了好友追赶的对象。

  此时此刻, 她仅仅是站在窗前,聆听着书院中响彻的钟声。她凝神听着。

  铛、铛、铛……

  这是四言钟的钟声。这个时间点响起的是就寝钟声。从最后一点余音息落开始,书院的一天就宣告结束。还有半个时辰的自由活动时间, 之后就是宵禁。

  书院规定,宵禁中不得外出。除非事先许可, 就寝者不得踏出院落,留在楼阁中通宵学习、攻克难关者,也不可随意外出。

  听说这又是一条极为古老的戒律,留存着明显的军队色彩。千年来不是没有修士质疑过, 但都被老院长压下了。那个笑呵呵的老者, 在某些地方有点古怪又不容动摇的坚持。

  但现在,对某些人而言, 宵禁才是真正的开始。

  云乘月已经换了一套黑色的束身服。这套衣服还是在外头的城镇买的,普通异常,没有任何书文投影、书文镶嵌, 也就没有任何灵力波动——正合适她接下来的行动。

  她耐心地等着宵禁降临。

  拂晓趴在她手边, 已经熟睡过去;它小小的爪子开始长出短而细的绒毛,毛茸茸地按在一本摊开的字帖上。它最近课程排得太紧,回来作业又多,只需要一个小小的“眠”字,就能让它沉沉睡去。

  小麒麟比她更像书院的学生。云乘月笑了笑。她大概猜到了一点拂晓的心思,也乐意让它专心学习,所以不想带它一起涉险。

  她专心等待着宵禁。在宵禁时,一直监视着她的庄夜应该会和普通学生一样, 被禁止踏出院落。

  但她也不是那么确定。所以今夜她打算先探一探情况。

  闭眼调息, 时间眨眼而过。很快, 宵禁的最后一声钟声也散去。

  云乘月睁开眼。她没有推门, 而是伸出手,写下一个“穿”字。

  穿,是穿梭的穿,也是穿透的穿。这枚书文是她在山海阁藏书中发现的,很粗糙,道蕴浅显,玩笑一般地被塞在典籍里。这样的书文,很少有修士会花费力气去观想。

  然而,云乘月却非常认真、非常仔细地将那枚书文观想了出来。之后,她每天悄悄练习了很多遍。一开始她只是闲着无聊,但后来她发现,“穿”字对她而言格外合适。

  笔画端正、完整流畅的“穿”字浮现在半空。

  倏然,“梦”字也浮了出来。这枚古老书文在“观想之路”中藏匿了百千年,自有灵性也自有性格,它好似很喜欢“穿”字,一出现就亲亲热热地挨了上去,更是延伸自己的笔墨,手臂似地抱住“穿”字。

  “叽……”

  作为新生的、道意低微的书文,“穿”字被“梦”字抱得瞬间变形。它并不敢动,只战战兢兢,唯有笔画末端微微颤动,好似喘不过气的小动物。

  云乘月忍不住笑起来。这些正式观想出来的书文,一个个好像都很有灵性,还各有性格。难怪修士讲究书文宜精不宜多,要是太多,就好比识海中挤了一大堆性格迥异的小人,吵吵闹闹怎么管得过来?

  “好了。”

  她一拍“梦”字:“开始干活儿了。”

  “梦”字再次扭了扭,柔媚的线条舞动着,仿佛一个含情脉脉的眉眼。但旋即,它莫名僵了僵,很乖巧地放开“穿”字。

  它飞了起来,线条拉伸,笔意如羽翼展开;无尽道蕴也纷纷落下,将“穿”字包裹其中。

  两枚书文交叠而起,变成了一匹白色小马。这小马无脸无眼,轮廓却生动,四足轻踏,异常轻盈。

  云乘月扬起右手。

  玉清剑出现在她掌中,姿态宛如燃烧的火鸟。它剑尖一指,白色小马就跳了上去。

  这是“梦马”。

  一道薄薄的光幕洒了出来,将云乘月包裹其中;似幻似真,如梦如醒。

  她迈前一步。

  白色院墙静静而立。

  院内已空无一人。

  云乘月穿墙而过,同时也穿过了保护她也是阻止她的书院阵法。她手执玉清剑,让梦马的光严严实实罩住她。

  夜晚的书院几乎是黑暗而寂静的。星月垂落,到人间时只余薄影,将一切轮廓混淆。

  但在梦马展开的光幕里,她却看见了无数流动的、发着微光的线条。

  不,那不是“线条”。那是无数细小的文字组成的字列。它们四处分布,好比无数环绕流动的光带,按照某种复杂的、被设定好的规律,不断运转。

  这就是书院的阵法。

  这些字列组成了严密的网。如果有人大大咧咧走过去,必定会被“网”住。可想而知,届时此人必定会被师长们捉到。

  云乘月先站在原地,谨慎地四下观察。她试图找出法阵的起止点,却立刻发现这是徒劳:文字无穷无尽,字列绵延不断,根本找不到始终。

  ——不能仔细看那些文字,否则神思会被迷惑,识海会被入侵。一旦如此,就算没有撞进去,还是会被人发现。

  冥冥之中,她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印象。她决定听从自己的直觉。

  好在,法阵虽然严密,但字列与字列之间依旧存在缝隙。

  云乘月试探性地迈开步伐,小心翼翼迈进字列的间隙当中。她将剑紧紧贴在手臂上,屏息凝神,绷紧身体每一寸肌肉,并牢牢收束灵力。

  就这样,她好像一条细长的、灵活的鱼,顺着法阵的空隙,不断前进。

  直线前进,百步后偏左一分,再行二百余步,转向左侧前进……

  避开前方的树墩,左侧有新发叶的花瀑,竟然也是法阵的一部分?那些花香竟然是以书文形式呈现而出……

  连这边的屋檐倒影也是?

  越走,她越严肃。

  宵禁出游,她早已预想到会被法阵阻拦,现在亲眼见了,才知道这书院大阵如此严密,一花一草一砖一石,竟然都是法阵的一部分。白天它们只是平平常常、随随便便地堆砌在哪里,半分异样都没有。

  总归是千年传承的明光书院。

  云乘月的脊背和额头已经浸出冷汗,但脊背的冷汗可以不管,额头的汗水她却必须控制住;如果任由汗珠滑落,势必也会触动大阵,那她就要呜呼哀哉了。

  连苦笑的功夫都没有,更别提看地图。好在这段时日以来,她做得最多的事就是行走、行走,不停地观察、丈量这里的环境。

  现在她开始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和庄清曦交换宿舍。她碰巧住在知行峰山脚,距离后山入口不算太远,如果住在原本安排的峰顶附近,那可就……

  碰巧,果真是碰巧么?

  她心里滑过这个念头。没工夫细想,但她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一些人确实希望她能在书院里发现什么。

  后山中究竟有什么?

  当这个疑问再次浮现时,云乘月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离后山最近的入口。黑黝黝的山影伫立在她面前,不算高,却横亘了整个视野。

  幽暗的夜里,后山好似一道绵延的城墙,又很像一个躺卧在地的巨人。

  云乘月再次积蓄起一口深深的呼吸,再一点点吐出去。

  白色的梦马一跃而出,轻盈落地。它站在地上,回头望她,又看向前面的山影,扬起前蹄示意什么。

  云乘月点点头。她的身体放松了一些。

  她回头看去。在梦马的书文之力中,她望见字列密密麻麻,交织如茧。它们将她的来路牢牢包裹,留下的缝隙少得可怜。

  等了一会儿,除了悄然运转的法阵之外,她什么都没看见。

  云乘月略松了口气:庄夜果然不在。

  想要摆脱庄夜的跟踪,果然只能趁宵禁。

  那现在……

  云乘月打量着前方。

  在这严密的大阵和后山之间,却出现了一道大约半步宽的空隙。她正是站在这里,总算可以稍微活动一下肢体。

  空隙背后,是书院严密的大阵。

  而在空隙之前……

  竟然是无数巨大的环扣和锁链。它们攀附在漆黑的山影上,既有火焰的明亮,又有月光的惨白;同样是无数流动的书文构造而成,这些一圈圈地排开,密密麻麻,把后山捆了个扎扎实实。

  后山果然有法阵。看样子,也确实关押着什么。

  但她该怎么进去?

  如果是白天进入这里,她会走上一截,再不知不觉被传送回来。

  那避开眼前这些“绳索”?可它们在山影上游动,好似巨蛇用力盘起身躯,一点空隙都没有。想来也对,如果里面真的关着什么厉害角色,谁会留下空子?

  云乘月蹙眉片刻。

  继而,她脑海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假如真的是书院师长引导她前来,他们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她小心翼翼侧弯腰,捡起一片树叶。吹出一口气,那片叶子就晃晃悠悠飞向前方。

  它穿过梦马的光芒,来到后山的法阵前。它继续向前飞。

  咔哒——

  有什么声音?可四周分明还是寂静一片。她再次绷紧了肌肉。她看见了什么?

  她面前的“绳索”缓缓分开了一些,留出了一道空隙。地上没有铺设石砖,但那确实是一条道路,并且延伸向漆黑的前方。

  咔哒——

  那声音又响起了,仿佛催促她赶快前进。这次她分清了,那确实不是“声音”,因为它直接在她识海中响起来的。

  竟然悄无声息地入侵了她的识海……?

  这是真的有人指引,还是未知的危险?进,还是退?

  云乘月抿紧唇角。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见月色早已隐没。从星星的位置来看,下半夜早已降临,而且黎明不远。

  她原本只打算今夜出来看看情况,没有想到今天就能进山。

  片刻后,她叹了口气,抓着玉清剑走了上去。

  应该带上绒毛兔子的。云乘月不无懊恼地想,这样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她好歹可以把兔子的胡须扯下来泄愤。

  她走了进去。

  “绳索”悄无声息地合上,宛若从未开启。

  ……

  时间且往回一些。此时云乘月刚才离开。

  屋内灯火不亮。夕阳隐去多时,三月的夜晚便被清冷侵袭。一只苍白的、宛若雕琢的手伸出窗外,轻轻拉下了支起的纱窗。

  无光的黑暗并不影响他的视觉。黑衣青年盯了一眼睡得很香的小麒麟,心想云乘月不带它一起的原因,大概就和他总是愿意瞒着她做事一样——不要让她涉险。他面无表情地想完,随手抓起小麒麟,将把它扔进了帝陵中。

  接着,他又瞥了一眼桌上放置的绒毛黑兔,动作顿了顿。

  “朕不能进去那里。”他面无表情地说。

  绒毛兔子静默不语。

  “进去自然不成问题,但朕还有要事须办。”

  绒毛兔子翘着它那略带奸诈的三瓣嘴,依旧一言不发。

  “何况朕不想再过多扰乱她的道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好似愤怒。

  绒毛兔子耷拉着长长的、软塌塌的耳朵。

  他用力转身,不想再看这只让人心烦的兔子。

  云乘月离开了,他又想了一遍这件事。她渐渐走向了那个正常的生者的世界,也会渐渐找到属于她的道路。所以……他该做些什么?

  他分神了一刻,继而抬起双手。自然是做他该做的事。他冷冷地对自己说。

  于是,隐秘的法阵在他脚下蔓延,每一道痕迹都是流动的黑色锁链。他站在中心,张开双臂,如同展开谕旨那般展开了无数纠缠的锁链;它们流动着构筑为四个大字——

  ——法天象地。

  这是他的书文,是他千年前得道飞仙时的天启,是世上第一句“法天象地”。从此往后,所有使用这四字书文的修士,都不得不为他展开一道窗口,让他看见他们的言行、修为,乃至内在的品性。更何况那个人用的还是本就属于他的书文。

  所以,千万不要随意写出大修士的飞仙书文。飞仙书文,又叫道级书文。何谓道?那是超越凡人认知的视野。

  可笑在于,他的过往早已被人为抹去,以至于无人知道这一点——不要随意写出别人的道级书文。

  当初他带着怨气苏醒,空有满心狰狞,其实并不确定谁是最凶狠的背叛者也是最阴险的主谋?十三州,十三个追随者,谁是忠臣谁是奸佞,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封氏已死,洛氏既诛。北部四州皆为忠良镇守。西南江氏袖手旁观。剩下唯有庄、李、班三家,可笑还有朕的母族薛氏,竟也逃不过嫌疑。可究竟谁是主谋?朕始终找不到你。”

  直到那个人使用了他的书文。

  直到这一刻。

  “庄……不,不对。哦,原来如此。真不知道他究竟变成了个什么样的怪物。”

  薛无晦露出一个微笑,眼里毫无笑意。他盯着面前的“法天象地”四字,盯着它们展开化为一面镜子,又从中呈现出无数扭曲的、旁人看不懂的符号。这些符号带来了无数信息,让黑衣的亡灵足不出户,也能掌控遥远之城中的信息。

  “只有怪物能对付怪物。”

  他阴森森地说:“正好,我也早已堕落成最可憎的怪物。”

  一颗龙玺出现在他掌中。黑玉的玺钮上,栩栩如生的黑龙化为一团烟雾,融进了“法天象地”构筑的世界里。

  亡灵的帝王缓慢而冰冷地念出这句话。

  “——十三州州牧,听旨。”

  这是唯有帝王能使用的招魂之术。他曾在苏醒之初使用过,那时他只感觉法术被阻拦,他想召唤的灵魂被拦在什么地方。

  然而这一次,一切都不同了。

  在大梁,在这片苍天之下的绵延土地上,在四面八方,在无数人看不见的漆黑之处……

  有鬼火一般的眼睛,猛然睁开!

  ……

  千里之外,北部边境。

  青年同样抬起了头。他眼底有隐约的火焰爆开,但此时恰有流星经过,于是那看起来只想两点星光的倒影。

  至少,一旁的少年就是这样想的。

  “师父,发生什么了?”他语气很恭谨。

  青年摇摇头:“洛小孟,我说了,我不是你师父。”

  洛小孟沉默不语。

  此时,两人都一身最普通的灰色道袍,站在星垂的大漠上,正像再寻常不过的修士。只是洛小孟满脸伤疤,下巴的骨骼也有些走形,早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青年——申屠侑——意识到,这是个固执的少年。他又摇了摇头,却没再坚持。

  “我看到了一些东西。”他向来温和平稳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欣慰和振奋。

  洛小孟问:“师父?”

  申屠侑犹豫了一下,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轻轻拍拍他的肩。“复仇的信号。”他微笑道。

  洛小孟愕然片刻,旋即狠狠握住双手。

  “是!”他低声而坚定地应道。

  ……

  某处深山,一座废弃已久的山神庙里,有人正蹲坐在缺少神像的神位上。

  她的手边放着几个陶罐,里面铺几层从神位下面掏出的土。这种土用来掩盖死气相当有效。几只鬼火状的死灵聚集在罐子里,悄无声息地吮吸空气中的生机。

  “适可而止啊,别吸光了。这时候可不能被司天监给抓住。”

  乐陶仰起头,笑出一排雪白的细牙。那笑容毫不友善,反而染着嗜血好战之意。

  “不久之后,你们……我们都要派上大用场了!”

  说到底,她也是从千年前的尸山血海诞生的将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