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凌远的短信只有两个英文字母配四个阿拉伯数字,连个多余标点符号都没有。有人会害怕文字留下的痕迹,宁愿多花钱,打个电话过去。李熏然的收件箱里,属于凌远的信息只有这一条。
那天挂了电话,李熏然爬回自己的上铺,瞪眼望着天花板。墙皮斑驳,沁着发黄的水印子,脱落的部分有着弯弯曲曲的边缘,细看像一只熊的轮廓。房顶子尽力配合着下面躺着那人的思绪。
为什么会等待?为什么会高兴?是因为“失恋”才想起他,还是因为他而期待“正式的失恋”?李熏然不敢接着往下想。他腾地坐起来,决定用实际行动扼杀自己的胡思乱想。
大上午的,也真的有人在打篮球。李熏然奔上去,加我一个。
汗出得他身上发虚,早饭都没吃,又半夜才睡。顾不上换衣服,顶着一身半馊味儿,扎到食堂里胡吃海塞了一顿。血液开始往胃里涌,他终于感觉到了踏实。得到鼓励一般,每天重复这招,用食物填满自己的胃,让大脑和心脏缺血,无法荷载复杂的思考。
这种踏实,在机场的到达大厅里烟消云散,不留痕迹。
胃里有空虚的感觉。因为有所期待,又无法克制地感到紧张。于是血液急剧地向心口的位置汇聚,胃更加空了。心跳地愈快,胃抽地愈紧。两个器官在那个时候建立起特别的联系。
他盯着出口的方向,双手一会儿插兜,一会掏出来相互扭着,然后再放回裤兜里,反反复复。幸亏裤子口袋结实,否则摸到大腿肉了。
凌远看到他,轻轻地招了招手,朝他走过来。步子不快也不慢,像过了许久,又像只有一眨眼,到了他跟前。
熏然笑着要接过他手里牵着的箱子,凌远没撒手,说不重,自己来吧。
“车在停车场,得走一段儿。”
“没事儿,走吧。”
“我叫我哥晚上一块儿吃饭,他说他晚上约了人看电影,不来了。”
“噢?好。”
凌远低头笑,李睿今天的夜班是他中午时候给调的,不是故意的,值夜班的大夫临时要请假。
编瞎话,任何时候都有风险。
高速路上回城方向竟也不是很堵。李熏然没开FM,CD也是全收进了置物箱里。车里有淡淡的清洁剂的味道,熏然开了空调,又把后车窗摇开一个换气的缝隙。他上午刚去洗的车。
“远哥,你平时开车吗?”
“不开,还没拍到牌照。”
“现在要三万多了吧。”
“嗯,差不多3万6、7的样子。”
“好贵。”
“以后会越来越贵。有什么好的推荐吗?”
“嗯?”
“如果我买车的话,中档价位有什么推荐?”
“君威不错,新帕萨特也行。”
“嗯,国内开道奇的好像不多。”
“道奇?哦,美国车太费油。”
“别克不也是美国的。”
“那倒是,不过君威的驾驶感不错。”
“今天吃什么?”
“吃本帮菜吧,我在小南国定了位子。北京的饭不好吃吧。”
“还行,吃了好几顿北京烤鸭。”
“啊,怎么天天吃烤鸭啊?”
“会议主办方安排吃全聚德,有一同行招待我吃便宜坊,我一研究生同学,请我吃的大董。”
“盒盒盒,北京人民没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菜了吗?”
“其实我想尝尝卤煮火烧。你不是爱吃辣的吗,小南国
吃的惯吗?”
“我本地人好吗?你那胃就别吃辣了。上次你也不说。我还是听我哥说的。”
“没事儿。一回半回的,不打紧。”
李熏然点菜,清清淡淡的,主食给凌远点了碗小馄饨,配了半打生煎包,自己要了两碗米饭。
凌远吃的胃里熨帖,嘴角又开始不自觉上扬。他脑子里小心挑选着适合夸熏然的句子。所谓适合,大概相当于四六不靠就对了。
“小小年纪,还挺会点菜,比你哥会点,我们科里吃饭,你哥每次都点同一道,蟹粉炒年糕。”
李熏然的笑难得能用腼腆形容一回。他没提自己之前上网研究了多长时间的菜单,排除了一切对胃不好的食材,甚至调料。凌远那么随意的夸奖,让他无法高兴起来。还说什么小小年纪。我明年就毕业了好吗。另外,你不能吃年糕的,太不好消化。
思绪在脑里似菜刀砍电线,化到嘴边,只不过浅浅一笑而已。
车开到凌远家门口,小区的进出车道不知道什么情况,有点堵上了,保安正在那指挥调度呢。凌远就在路边下了车。李熏然熄了火,也跟着下车。
从后背箱里拿了行李,凌远说,“快回吧,今天多谢了,折腾你大半天,回头哥请你吃饭,你挑地方。回去开车慢点儿。”
李熏然心口钝了一下,这人第一次在他面前以“哥”自居。虽然,他一直叫他远哥。
这人自己往睿哥那档上贴呢。
还是只能微笑。有种关系,叫,无论如何,你还是只能保持微笑。
头顶上的路灯坏了,忽闪忽闪的。映在李熏然脸上,时明时暗。男孩儿眼里有落寞。坏了的路灯也能照出来。
凌远不忍心继续看他,说了再见,转身要走。
李熏然冲他后背也说了声再见,那人回头朝他笑,又说了一遍开慢点儿。
李熏然固执。这个,凌远打从病房见到他时,就看出来了。有时候,人会怕另一个人太固执,但有时候潜意识里其实更怕他不固执。
做任何决定都需要资格。甚至,考虑任何可能性,也要掂量一下轻重。凌远不是看不懂小孩儿努力掩饰又怕他体会不到的那些个小心思。他的短信和青团,他点的菜,他的眼神,他心里的拿捏。可他只是个小孩儿。不知道什么叫难以承受之重,更不懂什么是难以承受之轻。李熏然从小到大最了不得的承受大概就是他的局长爸爸拦着他当警察这事了吧,凌远想。
凌远洗澡,换衣服,启动洗衣机,归置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个方纸盒被他丢在餐桌上。鲜亮的红色纸盒,三个油亮黑色字,稻香村。牛舌饼、山楂锅盔、绿茶酥、红沙琪玛、枣花酥,凌远猜着小孩儿的口味,在柜台前挑了半天。
最后,还是没送出去。
当早点慢慢吃吧。
***
从北京回来没两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金主任跑到肝胆外科来找凌远,俩人业务上八竿子也划拉不到一起。家属闹事那次,老金忙前忙后,也没见凌远记他半分人情。这种高冷派的瘟神,金主任一向敬而远之。
介绍对象?
老金一四十好几的老爷们,来给统共没说过几回话的凌副主任介绍对象。
陈局长还是远见卓识。通过一口茶水,相中了金主任的办事能力。老金想着,映着头皮也得上啊,管他是瘟神还是花神。
凌远的拒绝都已经飙到嘴边了,李睿正好进他屋来。
一口“抱歉,我没空”生生给压下来,换成了“行,您安排吧”。
李睿不知道自己怎么惹着凌老师了,带教以
来,对方态度头一回这么生硬。
谁叫你姓李?
***
陈曦文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才23岁。他爹妈有种执念,坚信姑娘就应该早婚,早婚才会幸福,他妈22岁就嫁给他爸了,23岁时闺女就出生了,她这已经晚了。陈局长爱女如命,看小伙子的眼神分外精准,不靠谱儿的那些半秒就能给筛出来,可惜大部分都不靠谱。
老陈从不向同事和下属透露自己的心思,怕引来一堆麻烦,这年头,不得不防着那些想借着老丈人往上爬的人。
凌远太符合他的预期了。年轻有为,还英俊地跟电影明星似得,对优生优育十分有利,有抱负,也有衬得上抱负的能力,岁数也不算大,就缺一个宜室宜家的太太了。
按照局座的指示,金主任事先没告诉凌远女孩的背景。
凌远和陈曦文面对面坐着,一眼就看出来这是谁家闺女。
女孩点了一杯咖啡,凌远只要了杯柠檬水,他只爱喝黑咖,工作后尽量避免喝,胃受不了,而且平时总喝的话,到了真需要提神的时候,就未必管用了。
小陈姑娘到底还是年轻,一眼相中了凌医生的长相。明明杯子里的东西是发苦的,眼角的笑意却跟擦了一层蜜似的。凌远心说不好。
两人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努力维持着友好沟通的节奏。
“你学什么专业的?”凌远问得一脸温柔。
“我学英语的。”姑娘的语调都酿着一丝甜。
“那么多专业,为什么会选读外语,还是个大语种?”凌远心里说抱歉,这是个套路。
“我妈帮我选的。你呢,为什么想要学医?”
“我们家有遗传病,我妈去世比较早,我自己先天也有点毛病,胃不好。虽然说医者不自医,但我想不出还有更适合我的专业了。至少自己能明白自己未来的处境,可以预先做好准备。”
“胃不好,用心养就问题不大吧?”
“嗯,胃病主要靠养。所以我现在特别小心,咖啡都不敢喝。”
“你母亲是胃病去世的?抱歉,如果不方便不回答也没关系的。”
“不是,她是肝癌去世的。”
“对不起。”
“没事,都过去了。”
“肝癌好像不是遗传病吧?”
“嗯,没有充分的依据证明遗传。我母亲家族有精神病史,根据目前的研究,只能说可能有一定的遗传几率。”凌远的口气极轻松的样子,说完很自然地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柠檬水。左手在桌子下面,紧紧攥着大腿的裤腿,西裤的料子都弄皱了一大块。
小陈姑娘是真的感到抱歉,不该问的,让对方被迫说了那么多不想说的话。她自己倒是真不大在意那些有的没的的遗传病,只觉得这男人又真诚又踏实,说起话来帅得惊心动魄,低沉浓郁的气声几乎能把人隔空掀翻。
陈曦文是典型被保护过度了的大小姐,不会跟爸妈掖着藏着。回家就把相亲的谈话和盘托出了。陈夫人当下脸就黑了,死命地瞪自己老公。
陈局长到底是老江湖,特地托人问了第一医院的老人们,确认了凌远只是凌景鸿的养子,他说的自己母亲的情况是完全属实的。
过了一周的那个周末,凌远给陈姑娘打电话,约她出来吃饭。陈曦文支支吾吾说自己有事,去不了。陈夫人看着她挂了电话。语重心长得像要哭出来。陈小姐有点儿烦,甩给她妈妈一句,我晓得轻重的,不会再见他了,你别这么看着我行吗,回屋去了。陈夫人转头又骂了陈局长一通,你能不能做做功课再给文文安排相亲啊,脑子瓦塔了。
陈局长觉得抱歉,对女儿抱歉,也对凌远抱歉。多好的一个小伙子。
凌远听着电话那头语气恍惚的声音失掉了先前那一份甜,心定下来。他苦笑,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学会演戏了。
人总归会变的,总归也要变的。
以前那个“我不想假装成别人”的凌远,其实也并没走太远。
***
李熏然8月份要去基层警队实习,他自己去联系,本意是不想动用老爹的关系,但无奈还是被动地狐假虎威了一把。
他找实习单位没啥要求,第一医院附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