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与夫人见面,只是,夫人未必记得奴下区区一罗刹,奴下却甚是记得夫人当时欢喜扮做白玉兔子的模样出入魔界……”(1 / 1)

香蜜沉沉烬如霜 电线 2 万汉字|9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一回与夫人见面,只是,夫人未必记得奴下区区一罗刹,奴下却甚是记得夫人当时欢喜扮做白玉兔子的模样出入魔界……”

这么一说,我竟一下醍醐灌顶记了起来,我从不知晓自己的记性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是了,这罗刹我见过三回。一次,是我夜半至魔界,恰逢她和另外一个妖娘扶着凤凰入寝殿,至夜半衣衫不整满面春*情而出。二次,凤凰为穗禾庆生将她送走后留下陪伴左右,更说要将我驯养做妖宠的便是她。三次,凤凰醉酒,我随夜风潜入见他,恐被发现变幻成一颗葡萄藏于果盘之中,有个妖娘说凤凰最讨厌葡萄这种果子,亦是她!

冥冥之中有一个细小得再细小不过的倒刺在心中轻轻勾了一下,让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我看向她久久,终是开口:“我记得你。”

那娑姝罗刹不知为何微不可查地一颤,“奴下此番是来向夫人请罪的。”说完不知是不是等我接着问她何罪之有,便停在那里,见我半晌不语,才道:“奴下明日便要投胎凡世,此世姻缘……此世姻缘……”好好地不知怎地竟说不下去,我又没有凤凰那么凶,况她对着凤凰这凶神尚能言辞妩媚流畅,对着我这么和气的人怎么就结巴了。

一旁月下仙人却是抚掌一笑道:“我晓得,你合该命里和旭凤有段姻缘,旭凤前是火神现为魔尊,便是下凡也断不可能做个一般凡人,普通人的肉身镇不住他的戾气,只有凡间的九五至尊勉强可承他魂魄一小段时日。做皇帝自然免不了三宫六院佳丽三千。”一边掐指一算,“你这是要投胎给他做后妃去吧。”

我心中一凉,抬头就对狐狸仙辩驳道:“他适才说过不会有情劫的。”

“哎呀呀,凤娃也就当神做魔八面威风,一会儿投了肉身做凡人哪里由得他,天理不可改,凡人命数与姻缘自然还是北斗七星和我排布。”狐狸仙洋洋得意地随手揪着一把红线,“且看我怎么折腾他。”

不容我开口,那罗刹又道:“水神却怨不得魔尊和月下仙人。六界之中但凡男子,皆无专一,要么心里守着一个女子,身边却近身数个女子;要么身边只守一个女子,心中却遐思数个女子。”

我心中却辩道:不是的,水神爹爹便不是这样!凤凰亦不是这样!转念一想,水神爹爹却也被迫娶过风神临秀,凤凰……

“若要论先来后到,水神其实也并非尊上元配。”那罗刹竟然忽地抬头坚定道,“鸟族先首领穗禾在水神之前便与尊上正式礼聘过,请柬婚期均定下了。水神嘛……水神……若按凡人尘世有个俗说

法叫‘小三’,说的便是后来居上插足于元配间之人,而且男子朝秦慕楚者多,故而凡人还有一说,‘有三便有四’。若是自己为三,便怨不得别人为四。”

“这‘小三’在凡间市井里是个骂人的词。”耳边蓦然回荡起上次入凡尘在早点小铺子里小鱼仙倌跟我说过的话。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我前后连着想了想,不时有些好奇,遂虚心诚恳地讨教道:“我与天帝也曾正式礼聘过,婚期请柬亦已定过,双方长辈亦同意。如此说来,那凤凰也是凡人说的‘小三’对吗?”原来,我们二人果真半斤对八两,我恍然大悟。

底下那娑姝罗刹却脸色却是莫名其妙地白了,眼见着她白了青,青了白,刚才还伶牙俐齿,不知这会儿怎么突然答不上来话。

“凡人说过‘有三便有四’?嗯~”我便只有虚心向一旁的扑哧君讨教。

扑哧君捧了胸口,一脸虔诚道:“我愿意。”

我不免深深莫名,还未问他愿意个什么,但听扑哧君接道:“为了美人儿你,我愿意做那个‘四’,不委屈,真的,一点都不委屈。”语气颇有几分跃跃欲试。

我晕了晕,转头看向那娑姝罗刹,正预备着再请教她一下凡人的事,岂料她瞠目结舌听着我和扑哧君说话,脸色既青且紫,不晓得为什么,突地,见她跪于地上,对我连叩了三下头,战兢道:“奴下随口一说,魔尊对夫人……若是夫人因着奴下一番话……与彦佑真君……魔尊……魔尊……”最后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地颠倒了,“奴下告退,奴下这就告退。”

但见她步履凌乱地快速退了出去,全无来时风姿翩翩,怪到人总说“赶着去投胎”。

这边扑哧君和月下仙人却是满面佩服神色地望着我,虽说我从未被人这般崇拜看过,不免有些受宠若惊,但终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听扑哧君道:“真人不露像,原来美人儿对付情敌的手段竟这般娴熟高端,佩服佩服。那风流鸟儿想必这辈子也扑腾不到哪里去。”

月下仙人赞道:“真真是个退敌于无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觅儿此番可是有大长进。”

呃……

“不过,那罗刹刚才那番话并非全无道理。”扑哧君沉吟,“我听闻近日里天帝在霓虹尽头大兴土木建造宫殿,天界不少仙子传闻天帝说不定要娶亲了,这奢华新起的天宫便是给将来天后所居。试想想,天帝当年对美人儿你这般痴情,如今都琵琶别抱了,莫说凤凰这等风流鸟儿,不得不防。”语气中尽是对凤凰的不满与瞧不上。

月下仙人在边上揪着红线低头玩儿,瞅着竟硬是要将一根面条粗细的红线强硬往那牛毛针眼里塞。

我想了想适才娑姝罗刹前面的话,又想了想过往,再往前想起当年在天界时,凤凰对诸多仙姑们虽不亲近,却也礼数颇周全的体贴,不晓得心头怎么窜上些火苗气性儿,亦顾不得扑哧君和月下仙人还在殿中,辞了他二人便去北斗七星处。

我才不稀罕凤凰替我历劫呢,我亦不是没有历过劫,此番,我自食其力去凡间走一遭亦不是难事,好比凡间男子到一定岁数便要服次兵役一般。

北斗七星郑而又重地替我上了封印暂时忘却前尘投入凡尘人世,我神智渐渐有些昏迷前,迷迷澄澄想起件不大不小的事那适才凤凰是去没去下凡呢?

且不论这些,我却不知我这边将将投入人间,那边扑哧君、月下仙人、北斗七星、十殿阎罗等等诸位仙魔竟立于云头上额手称庆,“可算是分别把这二位都给骗下凡去了。”

北斗北极武曲星君疑惑道:“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为何不一开始就和他们说他二人皆需下凡历劫呢?”

月下仙人摇头道:“如若这样说了,旭凤必定要求此生命格与锦觅互为恩爱夫妻,这还如何历劫?如今可是按着他的要求,入了凡尘,他自己要求下凡历劫时终身不娶,之前讨论水神入凡尘的身份亦是他亲自给定的,此番他二人若历了什么戳心戳肺的情劫,回头可怨不得我们大家。你说是与不是?”

“可不正是。”禄存星君坦然道:“我们可是清白的,并未诳他二位。”

其余诸仙魔频频点头称是。

而娑姝罗刹却是只差涕泪纵横了,“奴下可是按着仙上和六殿王的嘱托诳了水神,回头魔尊若要定我的罪过,还望各位替我向魔尊与水神一并说明,不然奴下这性命眼看着便要被魔尊灭了。”

六殿卞城王和善笑道:“好说,好说。”

那边,扑哧君亦忧伤地捧了心口,“其实,我也骗了美人儿……我跟她说《新版六界美人图谱赏析宝典》里她那一栏只有优点没有缺点,其实不然!她最大的硬伤就是已经下嫁给凤凰这个大魔尊!”

番外 红尘劫(三)

族里的老医姑们说我今朝不用炼药,可以去罗耶山上采药,我心中雀跃,却低头假装敛了敛眉,矜持道:“如此,最近炼药便劳烦姑姑们了。”

一旁贴身侍女羌活想是听到这话晓得能和我一起出去采药,捺不住性子,缺心眼地满面兴奋频频朝我傻笑。

“羌活,族长年幼,你比族长虚长两岁,本应有个表率辅助的样子,如今这样,我瞧着,却是族长比你沉稳许多。族长既点了你跟着她,有族长言传身教,你也该长进些了。”你看你看,我就知道荆芥姑姑要说话了。

这边羌活好容易收住脸上的兴奋,荆芥姑姑又道:“你这样坐不住的性子,我看还是不要出去了,我今日炼药,你便来给我打下手吧。”

羌活一下苦了脸,“荆芥姑姑,可是族长出去采药怎可无人陪伴左右,羌活还要帮族长背药篓子顺带跟着族长认些生僻草药呢。”

我唯恐她这般一被禁足便带累了我不得出门,心中着急,却是端着身姿,徐徐道:“羌活,能给荆芥姑姑炼药打下手是族里其他少医姑求不来的机缘,你此番若静下心来学习,待我半月采药后归来,自有长足进步。日后,你对我的辅弼自然远大于眼前你帮我背药篓子。”

“族长眼光深远,所言正是道理。”老医姑们听了我的话,由衷地点头称是。“只是族长出去采药,亦少不得要婢女陪伴。”

我作老成状笑道:“我在这群山中长大,自幼穿梭其间,条条小径熟记于心,姑姑们岂会不知,若是让她们这些小姑娘跟着,我倒是不免担心个把贪玩走失了路该怎么找寻她们。”

一边便不待她们答话郑重将面纱谨慎地戴好,背上药篓子,一面拍了拍荆芥姑姑的手背,调整表情,托孤一般慎重道:“这几日便劳烦姑姑看管好族里大小事宜。我去去便回。”

临出门前,望了望天,虔诚壮烈地喊了一句每日例行公事的口号:“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身后医姑们纷纷跪了一地,跟着我坚定不移地喊道:“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没错!我们就是专门给皇帝老儿配药的圣医族,当然,听说,现下的大皇帝不是个“老儿”,是个“小儿”,不过不管是个什么东西,总归他平日里吃的小到一碗药膳,大到延年益寿的长生不老药,皆是出自我们圣医族研制。当然,长生不老药尚在不断开发完善之中……

不过,我一握拳,一定要尽早炼成这长生不老药!不然……哎……

我在罗耶山里招猫逗狗游玩了两日,呃,错了,是勤恳采药采了两日,正准备认真采几棵养肾壮阳的草药好回去复命,却意外瞧见一尾通体青翠碧绿的长蛇于小径花蔓深处“哧溜”一声窜入其间。

呃,得来全不费工夫,这蛇入了药,养肾效果比一般草药可要好许多,且待我去将它擒来。

捏了一柄蛇叉钳,我蹑手蹑脚分开花草屏息循着那蛇的踪迹不远不近跟着,待寻得好时机就将它拿下。

奇怪的是,寻常山间虫蛇皆警惕凶猛得很,轻易便会发现人的踪迹,要么回头攻击要么迅速逃命,这蛇却是不紧不慢,款摆蛇尾向前腹行游移,待到花丛深处却是一顿,“咻”地一声半立起身子,我以为它预备回头攻击我,正全身紧绷做好准备在它回头一瞬将它拿下,却不想下一刻便见它猛地一下又俯下身去,竟是张大了口一口咬在什么物什上,但听得轻微“噗”地一声响,像是蛇牙入肉的声音。

我这才定睛一看,野花层叠深处竟露出一截绛红衣裳,显是有个姑娘,那蛇便是奔着这姑娘而来的,而这蛇咬了人后却并无大快朵颐将此人啖之之意,意外地毫不恋战,咬了一口便滑溜利索地跑了。想来……嗯,想来这姑娘的肉太老了,不好吃。

确定那蛇跑远了,我才用适才预备来捕蛇的蛇叉钳分花拂叶将那不知是死是活的姑娘拨弄了出来。

但见那无知无觉的少女被我拨弄得软软翻过身来,入目的,竟是一身血迹,衣裳亦划破不少处,衣摆更有轻微烧焦痕迹,头发散乱,面目不辨。我一惊,这显然是打斗伤痕,瞧她这年纪不大的身量,不想,于昏迷中尚且手握利剑不松开,虎口都已开裂,那剑柄乌黑,剑尖犹带血渍,闪烁着嗜血的寒芒。

乖乖,这架势……难道是个亡命的女土匪?

不过,土匪也是人,幸得她碰见我这医中圣手,不然今日必定是她上阎王那儿报道的好日子。

我先就近取材,将她手腕处被蛇咬伤处的蛇毒给敷了草药,又顺手将她的虎口和手臂处伤口给上了止血消炎的药,待要解开她的衣襟进一步给她检查伤口,却发现她的衣襟造型颇有些奇异,与我平日所穿和族里医姑们所穿的衣襟开法全然不同,我笨手笨脚弄了半日方才将她的外裳给除了下来,这才发现,里面内裳竟然毫无破损划伤,显然那些刀剑之伤竟无伤她身上分毫,仅手臂处两处伤痕,不晓得是不是箭划过擦伤的。我估摸着她浑身的血迹不是她自己的,显是她对手受伤溅到她身上的。

我摸了摸下巴,啧啧,没想到是个武力值彪悍到巅峰的少女土匪英豪。

估摸着这会儿昏迷,一是体力耗尽虚脱而致,二是那蛇雪上加霜来了一口,身体应是无大碍,不过,任她是个女土匪,想来也怕脸上受伤毁容,我遂体贴用贴身葫芦里的溪水将她脸勉强抹了一把,左右瞧了瞧,倒没什么太重的伤痕,只是这长相和我想象相去颇远,我本以为应是个粗黑蛮横的样貌,不想,竟是张妖娆到近乎奢华的面孔,书上怎么说来着?哦,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肤色灿若桃李,大概就是这样吧。

不过,比我还是差一点点的,呵呵,因为比起土匪,我肯定更有内涵有文化。

既然她无碍,我便将她一把丢在一边拍了拍手上污渍草屑起身继续去采药了。却没想我半天后采了一篓子药回来,那女土匪还昏迷在原地。

不应该呀,再体力不支这会儿也该转醒了。我疑惑地给她把了把脉,摸了她手腕半天,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不会把脉。

这怨不得我,所谓术业有专攻,我们圣医一族只管炼药,于望闻问切这些与病人直接接触的事确实不精通,这种肤浅的工作有太医院那帮老头子做便可以。

无法,把脉

我摸不到脉,问症状又不能问个昏迷的人,只得趴下身去听听她的心肺勉强揣摩一下,听了半晌,“扑通、扑通、扑通……”本以为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不想,突然不扑通了,我一喜,正待看看她是不是气绝了,正好给我试试我最近研究的新项目起死回生九转还魂大乾坤金丹。

下一刻,我脖颈的大脉便被一个狠辣的力道给制掣住,一阵短暂眩晕过去后却是那女土匪擒了我的喉头翻身将我压在身下,目光狠戾似剑,待一对上我的眩晕后睁开的眼睛,竟是生生一顿怔愣在那里,手上力道不由得松了些,不过须臾,却又马上回神警惕凶残地瞪着我,张嘴便道:“……”

这下好,她愣了,我亦愣了,她再张嘴,又是“……”,但见她嘴巴反复开合,却只是有形无声,原来是个哑巴,而她自己似乎也才刚刚发现这个问题,满目震惊,下一刻,却是一转头盯牢我,眼中杀意磅礴腾起。

我赶忙拼了全身气力在她的压制下连连喊道:“不是我干的……咳咳……不是我干的……”

我这一喊,她又愣了,手下力道也卸下不少,我趁着这工夫赶紧将头别向一边狠狠喘气,一边激烈地咳一通,那女土匪一边看着我猛咳,一边不可置信地拍了拍自己的耳朵,这下我又悟出件事来,她不但不能说话,连耳朵也听不见。

我赶忙向她连连摆手示意不是我干的,不晓得她明白没有,只见她已全然卸下对我的制掣,两眼茫然地看着远处,紧接着浑身又散发出暴起的戾气。

当然,瞧她那样子,显是也刚刚发现自己既聋且哑,可见之前还是好的,免不了心理巨创。不过巨创归巨创,她还居高临下坐在我腰上压着我呢,天可怜见,我的腰可要断了。我挣扎着要爬出来,她却立时三刻回过神来,又将我擒住,哎,真真是个未开化的粗鲁姑娘。

不得已我只得勉力用手指在一旁地上划字,但愿这女土匪能认得这个字,我一笔一划在土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医”字,她看了看那个字,复又满目狐疑看向我,瞧她那打量我的眼神,我也不晓得到底是看懂还是没看懂,赶紧指了指她的胳膊让她看我给她敷的草药,她低头看了看手臂上被我用纱布打得醒目漂亮的蝴蝶结,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终于起身将我给放开。

天可怜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皇帝陛下万寿无疆,这女土匪可算是明白过来了。

我将这姑娘领回罗耶山上的茅草屋里安顿下,这茅草屋本是为了方便我采药暂时搭建的,今日却派上意外用场。

幸得这女土匪是个识字的土匪,我与她二人拿了树枝在地上写了半晌,我方才明白她的症结所在,说来她该好好谢谢清早咬了她一口的那条蛇,不然此刻她早登极乐。我原来以为她是被人下毒所致聋哑,但她却坚定地否认这条,待询问她日常饮食偏好后,我才发现,她每日早餐晚餐皆有一道固定菜式,是相克的,日日食之,差不多一年便会毙命。只适才那蛇毒多少进了她的血中一些,不想竟有抑制这两种相克食物产生毒性的作用,所谓以毒攻毒。但她性命捡回,现下却多少有些后遗症。

“可能医治?”但见她在地上写道。

“易如反掌!”我笃定地写了回她,一面欺她听不见,嘴里却念叨道:“哎呀,死马当活马医,其实我也不太确定,反正多试几种药,总归有一款,呵呵,好不容易捡个可以试药的人,可比平日里用老鼠兔子什么的准多了。”

那女土匪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狐疑写道:“不知医者年龄几许?”

我淡定地看着她高深莫测一笑,写道:“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或许你该问我‘高寿’?”

果然,女土匪看着我有些肃然起敬的意思。

“嗤,让你欺我面嫩小瞧我,况且我还戴着面纱呢,除了鼻梁以上露在外,鼻梁以下可都遮着,我就骗你我一千岁我驻颜有方又怎么样,而且我装高深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自打我记事起便学会讲这些玄乎奥妙模棱两可的话,不然怎么唬得族里上至七老八十下至牙牙学语的医姑们个个皆崇拜我。我才不告诉你我只有十二岁嘞,看你模样顶多大我两三岁,若论道行,嗤,你差我岂止是个一两百年。”我面上装着缥缈出尘状,嘴里却嘀嘀咕咕藐视她,反正她听不见。

显然我塞外高人的模样镇住了这女土匪,接下去几日她果然相信我乖乖让我下药了,呃,是医治。

我心情甚好地弄了很多药一一给她试了,偶尔与她“手谈”两句,别人手谈是下棋,我们可真真只有靠手写才能谈话。这女土匪脾气不大好,白瞎了那细皮嫩肉的长相,动不动脸色一放便黑得跟乌鸦一般,譬如我好心要替她更换我的干净衣裳,譬如我给她吃烧糊了的饭菜高深地骗她说是药引子,譬如我诳她给我洗那些带刺的草药美其名曰:将药效从双手毛孔中渗入内腹内外兼治药效更佳……总之,她经常黑脸,我便给她取了个名字“鸦鸦”,呵呵,乌鸦的昵称。

莫瞧着这姑娘是个土匪,举手投足却时不时露出些矜贵气质,提笔写字的模样颇有几分风骨,偶尔瞥我一眼,明明我俩坐着面对面平视,不知为何,那眼神却让我觉得有些犀利的居高临下之感。想来她在土匪寨子里也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

只是,我甚奇怪,想来我虽不善诊脉看病,这对症下药还是十分在行的,按常理,有我出马,不出三日她便该痊愈,这都十日了,她怎么还是一副我见犹怜的聋哑模样,不见丝毫好转。我有些着急,开始怀疑自己的制药技术,甚至开始怀疑人生。她却是越来越舒畅的样子,全无半分急于恢复的样子。

“鸦鸦姑娘。”这日我采药回来,进门便唤她,她背对着我,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却未回过头来,她听不见自然不会回头。是了,跟她在一起我却觉着前所未有的自由,因为她听不见,我便可随心所欲地自言自语畅所欲言,不用像在族里那般不但面上要端着一族之长的模样,言语还得老气横秋思量再三才能开口,这姑娘是个再好不过的“倾听者”,我经常满面奥妙圣洁地与她絮絮说着发自肺腑的抱怨和大实话,她却以为我在和她讲述她的病情医理,“听”得甚是安静乖巧的玄妙。

思及此,我觉得多和她处几日也不错,我心情甚好地放下

药篓子,“鸦鸦姑娘,我今天挖到一只野山鼠和一只一尺长的蜈蚣,等等晒干了,过几天给你入药,药效指定错不了,不过,我是不会跟你说让你吃老鼠蜈蚣的,哈哈。”

我一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我回来了,但见她转过身来,又是乌鸦一般的黑面孔,过了好久才和缓过来。我已经习以为常,自不管她好端端的又怎么了,想来说不定是这女土匪练的什么武功也未可知。我径自坐了下来,拿笔蘸了墨写道:“今日觉得如何?”

“同昨日一般。”她提笔回我。

不应该呀。

我走到她身后不许她回头,用瓷勺子狠狠刮了一下碗底,然后复又提笔问道:“可听到什么响动?”

但见她捏了捏眉头,写道:“没有。”

哎,看来要换个新药方了。她却似乎并不大关心,反而还颇有兴致一些题外话,但见她写道:“医者为何终日佩戴面纱?”

我一愣,继而云淡风轻写下:“医仙一族,虽驻颜有方,面容千年如一,然,一揭面纱示于凡人,面容便会迅速凋零。”嘴里却道:“我这么漂亮,拿开面纱让你看见岂不是要自惭形秽郁卒而死?做医者的不但要医人的身,心情更是要照顾到。我这是照顾你的心情。当然,你长得也还凑合,在你们土匪寨子里应该算是匪中一枝花吧?”

鸦鸦姑娘青了青脸,想是被我的神秘驻颜说给震撼了,提笔又问:“医者从何处来?可常居此处?”

我颇有几分禅意回写道:“从来处来,到去处去,行踪不定。”嘴里嘀咕:“我才不告诉你我是圣医族族长嘞,我可是只给大皇帝开药的,你此番十分荣幸,现在享受的可是和那皇帝小子一般无二的待遇,而且,你是我第一个实际操作的病人哦,呵呵。话说那皇帝小子好像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不过,我已经未雨绸缪帮他把三十岁前的药膳方子都准备好了,当然,其中壮阳补肾首当其冲为紧要之事,根据太医院递交过来的报告看,那皇帝小子是个弱柳扶风的主儿,身子骨不壮实,是以到现在摄政王也没敢给他立妃子,怕他太虚了,受不住……”

鸦鸦姑娘看着我纸上飘渺的字迹,面上却是青了黑,黑了青,最后竟是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想来是想到能和我这样的医仙打交道感到很荣幸惶恐,又颇有兴致地继续写道:“不知医者名讳?”

“无名无姓,不过凡尘走一遭。”我手上写道,嘴里絮絮:“名讳名讳,既然是‘讳’,自然要避讳的,鸦鸦姑娘果然是个不通礼仪的土匪,不过,反正你听不到,我就告诉你,我叫锦觅哦,好听吧?”

但见她伸手静静摩挲着宣纸一角,面色柔和沉静,口中嗫嚅好像想说两个什么字,却终是没能发出声响来。

我看了看她从不离身的宝剑,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些莫名惺惺相惜的感慨来,放缓了声音自言自语道:“你们土匪是提着脑袋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我虽不用打打杀杀,其实与你殊途同归,能过一日便算一日,你不晓得,我这辈子生来只为一件事,那就是给大皇帝研制长生不老药,若是研制不成,大皇帝两眼一闭升天之时便是我给他殉葬之日。我是先族长从路边捡来养大的,然,我自六岁被立为新任族长后却再没见过她,我问族里的姑姑们,姑姑们只说先族长做神仙去了,后来我年岁渐长才晓得,原来,根本没什么成仙之说,自百余年前立国以来便有我圣医一族,而有个规矩更是一早便定下的,每一任大皇帝驾崩时,圣医族族长便需即日被赐死,随而一道同帝王灵柩被葬入帝陵作为殉葬品,以一生圣洁之魂灵为帝王超生。”

我咬了咬唇,义愤填膺道:“凭什么大皇帝的皇后妃子、儿子女儿不用给他殉葬,我们这种一生行善积德的医者作为外人却要莫名陪他一起死!偏生当今天子身子孱弱,估摸着是个短命鬼,想来我也时日无多……”

一转头,却见鸦鸦姑娘正脉脉看着我,说不清是个什么神奇表情,肯定是听不见在那里自己心里瞎琢磨呢。

我一握拳,坚定道:“嗯,一定要加紧长生不老药这个项目进程!当然补肾壮阳也不能耽搁,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齐头并进才是正道!皇帝陛下万寿无疆!”

上一刻鸦鸦姑娘尚且脉脉的神情不知为何现下又突然黑成锅底了。

待过了一会儿,我待起身配药之时,她却又提笔写道:“医者独来独往于山间,无人陪伴,不惧恶人猛兽毒虫?”

她今日问题忒多了些。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万物皆有灵性,感我良善高洁,自然不会恶意以对。”我回她,嘴里却说:“哎呀,我会使毒,对付这些轻巧得很,他们怕我还来不及呢。不然这罗耶山山脉一带占地广袤怎么人迹罕至,不就是怕被毒死呗,也就你命大,本族那日心情好顺手救你。”

鸦鸦姑娘看了,兀自心情甚好地笑了笑,想来是认同我的高洁品质。但见她沉吟片刻,孜孜不倦又问:“医者可感寂寞?”

“白驹过隙,千年弹指,万物皆浮云,何为寂寞?”写罢,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伪装高深的境界真真已达到一个炉火纯青已臻化境的高度。而且,我确实不寂寞,“天天那么多药理要背诵,那么多草药要分辨,还要炼药试药,还要糊弄族里那些医姑们,哪里有空寂寞?只有那些文人骚客成天闲着没事干的才喜欢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不想鸦鸦姑娘你一个土匪竟会问这个,看来是个颇有几分文艺情怀天真浪漫的少女土匪。”

过了几日,鸦鸦与我“手谈”时,有些郑重地沉吟写道:“医者若将我治愈,来日必达成医者一心愿。”

呃,你一个土匪头子能完成我什么心愿?不过看她态度诚恳,便慷慨回她:“姑娘好意心领,只我之心愿姑娘未必能达成,姑娘他日若有什么心愿,说不定我能为你达成也未可知。”

“一言为定。”她竟还不跟我客气,就这样得了我个许诺。不过,日后山高水长,我们肯定这辈子都见不着。

第二日清晨,草间夜露尚在,这女土匪却是比夜露散得还早,凭空就蒸发了。想来,是昨日夜里突然痊愈了,今日便没甚良心地遁匿了。既然她好了,我这几日光阴也不算白费,可是功德圆满了。遂,当日便回了族里。

番外 红尘劫(五)

继那日之后,大皇帝便隔三差五到我此处坐上一坐,与我隔着帘子说上一两句话,听那嗓音,显然我的药很灵验,将他医治得十分完美。但是往往他跟我说不到小半个时辰便会拂袖而去,很是皇帝架子地喜怒无常,让我生出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不晓得哪句话又得罪到他。

只是,怎么从未听他提起报恩的事情呢?

我都已经在这皇宫待了近半年了呢。

大皇帝虽与我说话常常黑脸,一言不合便拂袖而去,但我觉着他还是极敬重我,平时有臣下或番邦上供的好吃好玩的皆先往我这里送,偶尔心情极好的时候还会与我聊些古今奇谈与民间趣事,后来,竟慢慢不称“朕”,甚是随和地称“我”了,当然,如果他一旦称“朕”,那便是他要生气的前兆了。

前些日子我偶感风寒,他亲自乘夜来伴,就差亲手熬药煎汤了,那日夜里,我风寒退去几分渴睡间听得皇帝在帘子外轻柔道:“过几日便是上元灯节,你喜欢什么样的花灯?”

“凤凰灯吧……”迷糊之中,我似乎有应他,似乎又没有。

这日,外面通报说皇帝陛下驾到。

一边,羌活用病入膏肓的同情眼神偷偷瞟了一眼大皇帝,很自觉地退下。她只当皇帝又来寻我探讨壮阳方子。当然,听说宫廷内外亦有些说法,大臣宫女们都有议论,分为两派,一派是怀疑大皇帝得了什么顽疾,要我独家秘方亲自调理;一派是认定大皇帝年纪轻轻就成天惦记着长生不老,生怕和他先帝老子一般还不到四十就崩了,所以经常来监督敦促于我加紧炼丹制药。

大皇帝今日照旧没让人伴随左右,独自来我此处,刚至门外,我便晓得他这是喝过酒来的,不是我自夸,乃是常年积累训练而得,隔着老远闻个大概,我便要能说出炉子上炖的药是治什么的方子,里面大概都有具体哪几味药材。是以,这酒味我轻而易举辨别出是桂花酒。

大皇帝今日却不坐在离我两丈开外的乌木椅上,而是随意靠在了离我最近的一张圈椅上,将一个什么长长的物什放在一旁桌上,我隔着纱帘看不真切,只觉着红彤彤一片。

“今日,傅相又联合百官写了个一万字的折子给我,这已经是今年第三道了,催我选秀纳妃。”他不无嘲讽地轻轻哼笑了一下,“你信吗?明天就有山一样的肖像画卷送进宫来,还配着她们祖宗十八代的族谱说明。”

“呵呵,这是好事。”我赶紧附和。

“好事?当我不知道这些‘国之栋梁’们个个皆惦记着做我的岳丈大舅子?”他甚是不屑地“嗤”了一声,“想当初,俞炳岭做摄政王掌着朝政的时候,说我年纪还小身子骨不好,应以学业治国为主,待到及冠之年方可纳妃,底下一片附和之声,现如今,知道变天了,便个个想要往我这儿塞女人。这是怕我记恨当年他们附庸俞炳岭的事进而血洗朝堂。我本来还没打算动他们,毕竟目前留着还有些用处,但如若他们再这么迫不及待,我倒是很想洗一洗了。”

他这边说血洗朝堂轻松得和洗菜一样,虽然什么傅相、俞炳岭之流是个什么东西我全然搞不清,但身为医者慈悲心肠自然要劝一劝,“洗一洗倒不是很着急,不过纳妃确实关乎国祚,可以考虑起来。陛下不喜欢傅相什么的,那就不要挑他们家的女儿就可以了,天下女子众多,陛下不愁挑不到一堆自己可心的。”

“哦?”大皇帝颇有兴致地突然问道:“那你说我可心什么样的?”

这我哪里知道,不过,能生养应该是关键,是以,我接道:“身体好的吧。”

他却慵懒摆了摆手,带着几分醉意道:“你这是又想什么呢?朕生不生儿子不用你操心。”好吧,自从我当年被这鸦鸦大皇帝装聋作哑骗得说了不少大实话后

,他现在便全然能读懂我的心思,让我觉着自己原先的威仪神秘感全无,但是左右也没旁人,被他读心便读心。

他却还嫌不够,继续打击我,“而且,你连男女都辨识不清,做庸医到你这份上也算天下独一份了。”

庸医?!晴天霹雳!

这是我一生受到的最大羞辱,让我登时起了药死他的心思。当年好心救他,果然是我职业生涯的最大污点!谁是东郭先生?说的便是我这样的。

我冷哼:“臣自然是天下独一份的。”且看我以后怎么折腾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不过,你操一操心也未必不可。”突然,大皇帝话锋一转又推翻之前说的话,言语间竟有些狡诈的意味。

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火气消散了些,你看,最后还是要求到我头上吧,我不单擅长怎么补肾壮阳,我还有研究出一些包生儿子的奇效药。当然,给不给他用,全看我心情了。

那边皇帝却不知低头琢磨什么,不离开也不说话,沉吟半晌后站起身来徐徐走到我面前,伸手抚了抚那纱帘,竟是几分循循善诱的口气款款缓缓而道:“锦觅,当年我诺你一愿,今日,我便兑现与你,你……可有何心愿?”

这个,我早就想好大半年了,张口便郑重其事道:“臣想要一颗心。”

那纱帘下一刻便被大皇帝紧紧抓在手中,刹那,呼吸竟瞬间停滞了。

但见他慢慢拂开那纱帘,半俯下身来,倾身向我,注视着我的双眼,语气和一片飘落的鹅毛一般,悠悠柔和刷过我周遭,“如你所愿。”

我一时喜形于色。

大皇帝却面色益发灿若桃李般云霞蒸腾,“其实,你愿亦我所愿。”

这是当然!

“本来,我今日并不抱指望而来,我原以为你会与我要一道不必殉葬的赦令,届时我再与你说这件事,若是你应了,自然不必殉葬。不想……”大皇帝面上又是一片云蒸霞蔚,眼波竟黑得盈盈欲滴,“不想你却与我想到一处。其实,那年初见你双眼,我便觉得熟悉非常,那片刻竟是心悸以致眩晕不可移开双眼。”

哦,那是毒素发作所致。我心中暗忖道。

“其后日日起居与你相对……我益发起了这心思,痊愈了也不想离开,只不知你那没心没肺的性子什么时候能开窍。其后,暗卫寻到我,我才急急赶回宫中,其实将俞炳岭落网我早有筹谋,却从没想过这么快动手,因为,我等不得了,只愿将他速速拿下,匡正我位,方可将你名正言顺接到我身边徐徐图谋。”

“两年了,别人只道我部署杀伐之快,却不知我却嫌太长。待到你重回我身边胡言乱语,期间万般险恶皆变得不足挂齿……”

他目光灼灼盯牢我,道:“今日,我既诺你,来年,你便是我的皇后!”

皇后?!等等,我有些糊涂了,这话怎么越说我越觉得奇怪了。

“臣……臣现今手上药方只差一味至火至纯之物,有上古医书载道:越过极东之地,极高之山,极炎之焰,有梧桐葳蕤,清水濯濯,比邻上古堕神火神居处外,有赤鸟名朱雀,性至火至纯。臣想,陛下疆土广阔,手下能人奇士众多,若能允诺我派遣一二前往,摘得一颗这朱雀之心,想来神丹定成,届时,陛下与我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看着大皇帝脸色由脉脉含情到认真倾听到云霞消褪到额际青筋浮起到磅礴煞气四溢,我不由干干咽了下喉头,往后退了退,怯怯道:“只是,陛下感念臣所予之长生不老之术,想允臣殊荣,也不用立臣为皇后,陛下难道忘了圣医一族终身不嫁方能保持圣洁魂灵与神明沟通为陛下祝祷?当然,天下所有女子除了圣医一族能得到的最大殊荣便是作陛下的皇后,但是,臣能得到的最大殊荣便是让

陛下千秋万载,好让臣的功绩亦传为美谈彪炳史册,作为后世行医制药之圣祖典范……”

随着大皇帝面色越来越骇人泛青气,我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最后再也说不下去。

“朱雀之心?!”但见他慢慢站直了身姿,似乎有怒气累积到极点却又化作寒凉点点散开,“我对你掏心掏肺,你就跟我说这些混不着边的胡话?什么通仙通仙,你长这么大可曾见过神明一个衣角?这些时日,你我相处点滴,你竟没有一丝感悟?”

“感悟什么?”我抖着胆子问了一句,有一种很不好的预兆。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蹙眉盯着我道:“你可有对我半分男女情谊?”

我心中第一反应便是没有!但看他那模样,这二字已到我嘴边却不知为何吐不出来,只应:“人各有天命。臣活着,是陛下的活人;死了,是陛下的死人。生死相托,乃大义,高于男女情谊。”

“可是,怎么办……”他甚是悲凉地望着我,竟有几分脆弱无助之感,“我却对你生了男女情谊。”

我大惊!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自忖从无轻浮举止叫大皇帝迷惑。

“什么生死相托!我不要你为我殉葬,我只要你为我而活。我不要你做我的什么活人死人,我只要你做我的人。”

他今日肯定醉得不轻,我自我宽慰,赶忙跪下身庄重道:“此乃大忌,陛下一时糊涂看上臣蒲柳之姿,但若被有心人听去,不必殉葬,臣怕是明日便活不过了。”

“成日里不是说死就是说活!我晓得你看重自己的性命。”他孤注一掷低下头来,“我自然有法子保你将你脱去这什么劳什子圣医族族长的身份。”

我瞠目结舌望着他,我一旦做了这圣医族族长便需一直做到死为止,如今尚可过得一日算一日,一旦卸去这身份,按着圣医族规矩,首先必须就地秘密*处死,绝不能放我生还,便是皇帝也不能破例。他有一百种一千种方法保我,圣医族就有一百零一种一千零一种方法将我处死。

他却那边甚是认真道:“这法子我想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寻个死遁的方式,你只须装病些时日,我叫太医们诊断药石罔效,随后将你称死,再将你秘密藏于民间,过些时日,以达官贵人之女身份将你接入宫中……”

“臣誓死不能从!”我赶紧打断他,“臣自记事起便寄情医术药理,无暇他顾,过去如此,将来亦是如此。况,陛下从未见过臣真正容貌,自然不知臣面纱下其实粗鄙非常,长得人厌鬼弃,只一双眼睛勉强过得去,臣过去说自己长得貌美,实是自欺欺人之语。”

“容貌粗鄙?”他一个趔趄,“我在你心里就如此肤浅不值得托付?!”

“臣无需托付于人,自食其力便很好。”我斩钉截铁道。

“很好!你便继续自食其力吧。我们总归有一辈子可以耗着!朕且瞧你下场如何!”他盛怒之下一把推翻一旁案几,有片火红自案几上狠狠跌落在地。

我跪着看他迈步远去,身姿笔直若枪,帝王威仪重又回到他身上,宽阔似罗耶山都压不倒的肩头却有道不明的落寞,终于,渐渐远去消失在夜雾之中再也看不见。我才重新低下头来收拾被他推倒的案几,地上,是一盏破碎的红色绸灯笼,已划破不复本来面貌,猜不出原来是个什么模样。

第二日,羌活对我八卦道:“昨日夜里大皇帝不是来请教族长秘方吗?我得空去宫中闲逛,听得有小宫女八卦说那大皇帝竟然私下里跟老嬷嬷讨教怎么做灯笼,听说糊了好几个奇形怪状的红灯笼,其中仅一个勉强成形,后来竟还莫名不见了,不晓得大皇帝此番是着了什么癔症。族长可有诊断出一二来?”

我淡然地摇了摇头。

番外 红尘劫(六)

大皇帝终于再不来我此处,听说大臣内侍们皆很是欢喜,只当我妙手回春将皇帝陛下的沉疴给治愈了。我揣摩着,应该过不了几日,大皇帝便会放我回罗耶山和族里姑姑们继续避世炼药。

一日夜半,我正支颐在灯下有一搭没一搭看着药书,琢磨着有什么方子可以替代朱雀心,朦胧之中正待困倦,却见眼前影子一动,书页无风自动,再抬头却是一人,哦,不,应该说是一神负手立于我案台前。

“大神仙,许久不见呀。”我揉了揉眼睛,一时神智皆回,兴高采烈地与他打招呼。

大神仙温暖舒缓一笑,“与你说过叫我润玉便好。”

叫那大皇帝小瞧于我,谁说我不能通神?我六岁时便见过神仙,真真是腾云驾雾来的,便是眼前的润玉仙。

彼时,我问他可是药王孙真人感我勤学勉力与圣洁遂下凡显圣鼓励我?他却笑着摇头。我又好奇问他是哪路神仙,他沉思良久回我:“只是个放鹿的散仙。”

我怕他因着在天界位阶不高在我这样的凡人面前有失颜面,赶紧安慰他道:“呵呵,大神仙这职务甚是有前途,话本里说当年齐天大圣孙悟空便是从弼马温这样的畜牧行当中脱颖而出,后来西天取经何其风光,佛祖还封了‘斗战圣佛’。嗯,还有八仙张果老儿,好像成仙前也放过驴的,后来不也体面光耀得紧。是以,锦觅料想大神仙前途不可限量!”

他一时怔愣,神思飘渺看着我许久,似是看着我又似穿过我看着某个人,最后,竟莫名神伤地垂下头,低声喟叹一句:“一模一样……”

我本以为神仙下凡自然是来授道或教诲于我,不想,他却似乎只是纯为聊天而来,可见真真是个散仙。他当年跟我说他正在造一座大房子,用他所能搜罗到的所有天界奇珍来堆砌装点,历时天界一百余年还未造完,我不免咋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如此算来,竟是凡人超逾三万年的时光,若说一寸光阴一寸金,这个宫殿莫说里面的奢华奇珍,便是这光阴便是超值得沉重。

是以此番再见,我赶紧关心问他:“润玉仙的仙宫可是修葺完毕,故可得空来见我?”

他笑了笑,“你算得可准!今日刚刚完工。”

“这宫殿如此奢华之大,想必要住不少仙人吧?”我好奇问道。

他闻言面上一黯,“仅住了一株晚香玉与我,还有一只懵懂小鹿。”

我看他这般模样觉着自己似乎提了一个不该提的话头,遂转移话题道:“这宫殿里都有哪些天家宝贝?润玉仙可能说与我听听?那些太玄妙复杂的我一个凡人恐怕听不明白,你只说些浅显易懂的叫我长长见识。”

他想了一想,淡淡道:“我在宫殿外围建了九九八十一座彩虹为桥,道道虹桥尽头皆有殿门入内。”

我一抚掌,“彩虹倒是我们凡人能见到的,煞是漂亮,但凡人所见不过昙花一现便没踪影,不想润玉仙竟拿这彩虹来修桥,甚是独特,还修了这么多座,可见神仙亦觉着彩虹好看。我只知平素里是看不见彩虹的,只有雨后才能见彩虹,不晓得润玉仙造这么多虹桥可要用许多的水汽?”

他抬头看着夜色中乌沉沉的宫殿飞檐道:“其实虹桥并非因雨而有,在天界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件东西,只我与她

因彩虹而初识,她掌天下水,故而哪里下雨,哪里便可能有她,但我与她终究参商永离,不得见面,只有偶尔待她走后,我方能架一座虹桥以望。是以,凡间便以为雨后偶现彩虹乃天然现象。”

哦~原来还有这么个典故由来。想来这个“她”能降雨,应是海龙王的女儿。只是,这润玉仙若是个散仙,又怎么能建起如此奢华的宫殿呢?我不免疑惑。

“不说这些。曾有个精灵答应陪我夜赏晚香玉,后来她却失约了,今夜此花会开,不知可否请锦觅陪我共赏此花?”润玉仙一扫适才颓唐,手指凭空一划,便有一盆晶莹剔透的植物在我案头出现,但见润玉仙小心翼翼地扶了扶盆边,揭开植物顶上盖着的云丝,便见一束显而被精心呵护的穗状花序在夜露中缓缓自下而上次第绽放,花朵小儿莹白,看似平淡无奇,却花香浓烈袭人,让人不由喜爱。

那润玉仙看得更是专注非常,待到那花朵全部打开,整个居所皆充满馥郁的香气后,但听得他低低一叹,“今日,算是我奢求了,总算了了我一桩多年的夙愿。”言毕,他朝我点了点头,将那株晚香玉珍惜一纳,便腾云消失于夜色中。

我正兀自感慨神仙的行踪飘渺不定,十年一见却又瞬息消失,再抬头却是那月余未见的大皇帝居高临下立于我面前。他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丝毫未察觉……

一下又想起他上次醉酒后的昏话,不免有些惶惶,现下又无纱帘遮挡,仅戴面纱,我只得将头垂下低得不能再低,“臣见过皇帝陛下。”

久久无人回应,若不是我看见他的赤金衣摆尚在,竟要错以为他已走了。

再这么低头低下去脖颈可要断了,无法,只得抬起头来坦然看向他。

“怎么?终于抬头了?朕就叫你怕成这样?”他冷嘲。

“臣是敬重陛下。”我赶紧表忠心。不管他眼里写满不屑与不信,反正我心意表达到就可以。

“你适才与何人说话?”他审视看向我,洞若烛火,“朕似乎听到男子之声~族长这是不准备留性命了?”

“臣与陛下说过臣可以通神明,陛下不信。方才与臣对答的就是位大神仙。”我向他几分炫耀道。

“你不是这世间只能同我一个男子说话吗?便是我,你还常常不忘扯那厚厚的纱帘,如今怎地又不避讳了,显见得你们那族里的劳什子规矩也不是不可破。”显然,大皇帝没能领悟到我的吐纳有度的通仙情怀,偏题偏得远了些。

我只好与他说明:“他是大神仙呀,我只是不能和凡俗男子说话,又没有规定我不能和男神仙说话。故而没有坏规矩。”

大皇帝显然不满我这话,拂袖走了。

过没多久,便听羌活对我说了个新闻:“此番皇帝陛下下了个禁令,从今往后,举国上下禁止种养晚香玉,族长你说是为什么呢?”

我认真想了想,“应该是大皇帝对这晚香玉花粉过敏吧。”

这日之后,大皇帝又恢复了隔日便到我这里与我说两句话的习惯,只从未再提那夜醉酒后的话,显是随口一说,时日一过便忘了。

幸得我信念十来年如一日坚定从未动摇,当夜并未应承他什么不得体的话,不然今日便要贻笑大方了。

听说前朝又

是百官联名上奏切切恳求皇帝纳妃立后,更有言官死谏以头撞柱以头抢地者岂止一二。

大皇帝最后回话:“赤练狼族、索河荼国、锡叉疆国、霍洛庚族一日不灭,东面、西面、南方、北方一日不平,四海一日不统,朕便一日不娶。”叫百官皆为其坚韧崇高的信念所折服,深深敬仰。

翌日,又有诏书宣出皇宫,将大皇帝的一个侄儿抱入宫中抚育。其意不言自明若是大皇帝终身不娶或哪日战死沙场,也有个名正言顺的养子继位。彻底堵住那些担心皇帝无所出导致国祚不稳的大臣们的悠悠之口。

我亦对大皇帝肃然起敬。暗道自己以前不该以貌取人,他虽面貌妖娆俊美,骨子里却是个铁血铮铮有大志向的爱国铁腕皇帝。

他见我眼神,显是读出我的心思,只轻笑道:“怎么?只许你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做一代圣医,却不许我为国抛头颅洒热血做个开疆辟壤的千古一帝?你不是说过想与我共入史册流芳百世吗?这便是个好机会。”

只是,我却不想他战死沙场,不晓得为什么却有些难过,我想,应该是潜意识里担心要给他殉葬吧……

在他第一次御驾亲征上战场前,我为他准备了整整十车的丹药,包囊了各种治血化瘀的金疮药、可解各类奇毒的速效药,当然,还有各种可以用在敌方身上的毒药。最后我还将十枚新近炼制的“大难不死关键时刻续命金丹”郑重亲手交给他,切切叮嘱他一定贴身保存,莫要弄丢或被人偷走。

“陛下虽说臣是庸医,只这制药一项,我敢说,当今天下,我若称第二,无人敢称一。陛下定要信我。”

他伸手轻轻摩挲那药囊上我歪歪扭扭绣的“金丹”二字,前所未有地和煦暖阳笑开,开口却又几分自嘲,“你这是想给你自己保命吧?不过,我却很高兴。我说过……我们有一辈子可以耗着!待到那日,你可愿……?”

话未尽,他又一挥手,“罢了,还是莫问,问了也是让我自己徒增烦恼,便当我什么也没说吧。”言毕,便一身铠甲大步离开。

遥遥之中似乎一句话随风而来,却又被风登时吹散……

“待到那日,你可愿做我的皇后……”

此后,我再不能隔三差五见着大皇帝,也不用担心如何端着圣医族族长的身份不堕与他端庄谈话,可是却越来越有些草木皆兵的提心吊胆。大皇帝常常一出兵便是半年十月,偶或寄来一份书信,内容皆是轻描淡写地问我长生不老药研制进程,我却每每接到边关信函便心中有种大石落地之感,回信竭尽详细之能事,还附上一些我多年总结的常人亦能掌握的饮食医理,好叫他常保康健。

幸得,大皇帝是个资质颇高的用兵奇才,似战神附体一般,这么多场战役打下来,竟从未尝败,可谓常胜将军了。

次次他凯旋归来战袍未解铠甲未卸便会入我医殿之中,见我蹙眉替他开下各种补药,他便会莞尔一笑,还常常半开玩笑问我:“怎么?我这么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做我的皇后可是不辱没了你?”

我晓得他逗我,便应他:“自然不辱没,只是臣这庸医却怕辱没了战神。”

明明是玩笑话,他却黯然神伤似孩子一般,叫人不忍去看。

番外 红尘劫(七)

转眼,我已在皇宫里住了五年,东面的赤练狼族、西面的索河荼国、南面的锡叉疆国皆被大皇帝降服称臣。那些本来以为我国天子积弱蠢蠢欲动的敌国将领、边界几欲叛变的异族部落一提大皇帝莫不是坐卧难安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下一刻目标便是他们,国中上至耄耋下至黄口提起大皇帝皆是自豪骄傲,为自己作为大皇帝的臣民感到由衷地与有荣焉。

此番,只差最后一个目标北面的霍洛庚族。

那日,他偶得兴致与我下棋,棋行一半,我试探劝他:“如今军中将领极多,人才辈出,陛下何不给他们些机会,让他们也过过主帅调兵遣将的瘾头?何必关键时刻次次以命犯险非要亲征?臣只晓得弄药,不晓得打仗,但还是知道有句话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常胜将军’虽所向披靡风头无两,但刀剑无眼,世事难料,陛下还是不要做了吧。臣……臣甚是忧心。”

他夹着一枚黑玉棋,静静看向我,久久不落子,身姿竟似被施了咒语定在那里,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唯恐一眨眼,那魔幻便消逝了。

但见他喉头上下一动,“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听你由衷说一句担心我。可见……我也不是全然未入你心……是不是?”

看着他满面希冀,我却不忍答言,只垂下头。

“如若此番我不御驾亲征,你可能应我一事?”他伸手缓缓包住我隔着棋盘刚刚落子的右手,我一惊,直觉挣扎,却如何能敌他舞刀弄剑的气力,“锦觅,答应我,做我的皇后!可好?……”

“臣不能应!”我绝然道,“臣可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随陛下殉葬帝陵,只此一事,断不能应。望陛下体谅。”

半晌,他似全身气力皆被抽空,徒然放开我的手,颓唐站起身来,衣袖带过处,一盘棋局狼藉一片,“呵呵……我就知道……终究还是我傻了……体谅?我体谅你,却有哪个来体谅我?我倒是想立时三刻战死沙场,让你一遂心愿给我殉葬。只是,我在你这里屡战屡败,却又不死心地屡败屡战,终究是输得精光,刀剑虽无眼,天地却有眼,情场失意至此,战场自然得意。你想殉葬,怕是却没这个机会……”

我望着散棋,心中凌乱一片,竟是凄凉……

后来,他终于还是走了,出征前再没见过我。

两月后,我吐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醒来时,天色昏暗,似有春雨淅沥沥。我觉得胸口有些闷,呼吸不畅,想伸手揭开面纱,不想,手竟是被人紧紧握住,我眩晕转过头,但见两月未见的大皇帝坐在床边,甲胄未解犹带干涸的污泥血渍,面上脏污横一道竖一道,“陛下……你……怎么回来了……咳咳咳……”

他止住我,“快别说话!”沉声道:“我怎么回来?你这都昏睡了小半月,我便是在天边也赶回来了。”

我一愣,半个月,我这次竟睡了这么久?

“太医们悬丝诊脉与我说你只是上火,我却不信,你整天研究些奇奇怪怪的药,是不是制药的时候染毒了?还是别的什么?你自己的症状自己心里肯定清楚,你老实与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言辞十分着紧,眼中似有化不开的忧虑。

我努力做轻松模样笑了笑,“不打紧,太医们诊断确实没错,是上火了。”

他非但未轻松,反而更加焦虑,“上火?哪个上火会这般模样晕厥?我虽不精通医理,你也莫要想诳我。”

“臣不敢瞒骗陛下,是上火。”我努力平复气息,不紧不慢道:“好比有些人对鱼虾鲜过敏,轻则全身起疹红肿,状若水痘;中则非但起疹子,还会晕厥过去;更有重者还会呼吸不畅,若非即使给药便会性命堪忧。臣自幼便是个容易上火的体质,吃个荔枝便会晕过去,但臣善用药

,近日里研制了一种可根治这毛病的药方,为了试此药效,故而吃了一串龙眼,想待起反应后便将那药拿来吃下,不想竟晕厥半月,叫陛下见笑了。”

“荒唐!”闻言,他勃然大怒,“明知自己是个什么体质,吃个荔枝尚且会晕厥,莫说龙眼这么上火的东西,竟然还这样玩笑一般乱吃,还拿自己试药!你这是不要命了!”

“药在哪里?”他一面怒斥一面又赶紧问道。

我告诉他放药的位置,但见他取了药丸来,亲自按着我原来在药单上标注的用法,用水兑开细细研磨,举手投足皆是谨慎认真,之后满面严肃地一勺一勺将药喂我咽下,末了,还认真刮了刮碗底,确认无遗漏后,将碗在桌上一顿,恨声道:“你成日将给我殉葬挂在嘴边,再这般乱试药,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死在我前面了,却怎么给我个殉葬法?”

“臣若先去,圣医族自然会再立新的一任族长,届时,便由她接替我给陛下殉葬。”我给他解惑。

“你!……好,很好!”他胸口起伏不定,“你总知怎么拿捏我软肋三言两语将我打败!我若是有哪天死了,定是被你给气死的!”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走后,羌活来照顾我,我方才知晓,他本已神鬼不觉地带着一千精兵深入霍洛庚族,正待发起进攻,孰料,不知是谁,竟将我这吐血昏厥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给了他,当下,他便放弃所有作战计划,然而深入内部容易,若要再出去,却是难如登天,因报信人的到来,打草惊蛇,霍洛庚族当下便发现他的踪迹,怎能放过这样将他围困生擒的机会,谁也想不到,他竟是奇迹般地带着人马杀出一条血路,生生浴血闯了出来,马不停蹄赶回京城,甫一回宫便漏夜前来。

我听了,不知是个什么滋味,似乎有许许多多心绪念头奔涌澎湃而过,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羌活什么时候离开我都不知。

夜深,我吃了药好转些许,却怎么也睡不着,便起身燃灯翻看医书。

不想,那行踪不定的润玉仙却来了。

他蹙眉道:“我明知此番你便是为着历劫而来,却终究看不下你这般受罪,即便你不是你。”接着,他伸手轻轻簇起一道光,慢慢将那光附于我额头,待那光线渐渐消融,我竟觉虽非痊愈,但也缓和许多。

我自然听不懂他这打机禅的神仙话语,但却还是感激他,与他道谢。

他道:“你永远不必与我言谢。”垂下长长的眼睫,他低声问我:“你可是又对他生了情?”

我不知他缘何用个“又”字,但冥冥之中竟不觉得突兀,只觉此字似乎理所应当。

我低头认真想了想,对润玉仙回道:“我不知……我只知道……”低头看着桌边沙漏缓缓流逝,我心中反复,最后终是字字笃定道:“我只知道,给他殉葬,我心甘情愿!若是别人,我却是断然不愿。”

忽听殿外哐啷啷一声脆响,我惊诧转头,润玉仙闭了闭眼,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我听不明白的话,“罢了,我终是只有旁观的命数……”言毕,便凭空消散了。

但见那边殿门外几乎是跌入一人,慌张欣喜,却又满面惶惶然惴惴不安,患得患失的模样,什么帝王威仪,清傲独断统统不见,手脚似乎都不知该怎么摆放,无措如斯,青涩如斯。

我心中渐渐泛起一片心疼……抬起脚步,慢慢走向他……

他一顿,几步上前,伸手似乎想握住我的手,却又硬生生收回,唯恐唐突一般,全无之前的强硬。

“我……我只是不放心,想来站在门口陪着你便好,却不想……听你与那神仙言语,我只听到最后一句……”他小心翼翼不甚确定看向我,“你说的可是我?你说的可是真的?”以前我或许看不明白,或许不愿看明白,

现下,我既已这般,便放任自己认真看向他的眼睛,那满心满眼都是虔诚捧出的一片琉璃剔透心思,满溢的都是深沉若海的情意,叫我如何忍心……

我踮起脚尖,伸手替他拢了拢鬓角被夜风吹开的几缕发丝,“是真的。我一直想对你说,却一直说不出。不知会不会太晚……”

下一刻,我便被一个大力拢入他温暖坚定的怀抱,“永远不会晚!我说过,我们有一辈子可以耗。任凭你怎么打击我,叫我灰心丧气,然而,只要隔日一看到你,我便又会生出无穷尽的念头和恬不知耻的勇气,我只当最后,或许七老八十了,你能放下你那些坚持,勉强迁就与我,或者,连七老八十还是这般执拗决绝,但是,你说过我们生死相托,我想我们这般耗一辈子,最后,你还是会与我比肩躺于帝陵之中,那时,也许便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

他将我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我听见里面潮汐一样的激荡涨落,“然而,我从不敢这般奢求,这么快……竟然这么快,我就得到了我本以为此生无望的奢侈。锦觅,锦觅,锦觅……告诉我,这是真的吗?”

原来竟叫他这般低入尘埃,这般心酸卑微,我回抱紧他,心中苦涩一片隐隐作痛。

“旭凤……”我念出不知何时潜入我心辗转反复的两个字,从未说出,不想一朝开口竟是自然而然,似乎唤过千遍万遍。

“嗳!”他欣喜若孩童般赶忙应声。

“旭凤,旭凤,旭凤,旭凤……”我一迭声叫他。

“嗳!嗳!嗳!嗳!”他一迭声应我。

他低头温暖地吻着我的发顶心,“锦觅,和我永远在一起好不好?没有任何其他人,只我们两个好不好?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我伸手抚着他的胸膛,闭上眼睛,放任自己的情绪肆意激荡,“好!”

他一下更加紧地揽着我,“明日,不,今晚,不,现在,我就要昭告全天下我的皇后来了!我等的皇后,她终于来了!”

我心中大恸,却埋首在他襟前闷声道:“你答应世人的话呢?你不是说要一统四海方才娶亲吗?不可以不算数!我还等着做千古一帝的皇后呢。只差霍洛庚族,你筹谋了这么久,我犹豫了这么久,不差这一刻,我晓得你的能力!你可放心前去,我总会在这里等着你。”

“可是我等不及了,什么千古一帝皆是我的借口,我也好面子,若非你犟了这么久,若非要堵群臣的口,我才不会有这傻气的想法,我只想立刻,夜长梦多,万一你变卦了呢?”他孩子气地坚持。

我点了点他的胸口,“宝气!什么夜长梦多,皇帝不可以说话不算话。你只要知道,我永远在这里等着你,此生再不回圣医族!”

强自按捺下胸腹中一阵火烧火燎,我对他笑道:“我给你做妻可是你的大福气,今后你可莫想要纳妾,连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也是不可以的。”

他款款看入我的双眼,“自然是我泼天的福气,哪里还舍得将眼睛移开你呢?吾妻,吾爱,吾命!”

我打断他,“什么命不命的,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不爱听,况且,你还从未见过我真面目!万一我长得这么难看,你后悔了呢?你现下可要看上一眼?”一面作势要揭脸上面纱。

他却伸手制止我,“你便是再难看,也别想逃出我的手去,因为你已入了我的心。”他舒心一笑,灿若旭日,“莫要摘面纱,且等我大婚之夜用秤杆将你的红盖头挑去,那时你已是我的丑婆娘,想逃也逃不掉了。”

“嗯!”我再次埋首入他胸膛,点头应他,我知他定不让我摘面纱,幸得他如我所料。若摘下,怕是一眼便能看见我虽勉力克制,却仍透过唇瓣缓缓溢出的丝丝血痕,那,便如何也藏不住了……

番外 红尘劫(八)

他终是被我劝上了战场,临行前他拉着我的手殷殷嘱咐我切莫再吃上火的东西,连苋菜也是不可以的,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倒似比我更懂药理属性一般。我皆笑着点头称诺。

慢慢,他也不再言语,只静静与我执手相望,脉脉无语,我却从他的眼里读到了千言万语,有满怀的憧憬与灼灼的迫切,有不渝的珍视和微微的忐忑,更有如山如海的情铺天盖地将我包拢。我看着他,惟愿时光就此止步岁月就此安好地与他地老天荒。

光阴点点,终是化作飞花随水流。

我亲手替他将战袍披上,将头盔与他戴上,用目光细细描画了一遍他深邃的五官眉目,牢牢刻于心间,刻于魂魄之中。

末了,我冒天下大不讳地踮起脚尖,隔着面纱轻轻吻拂过他的双唇。

霎时,他瞪大了双目,接着,腮上一片云蒸霞蔚,他无声地笑了,我仿佛听见罗耶山顶峰经年不化的霜雪刹那融如春水潺潺淙淙。他俯下身隔着面纱再次贴住我的双唇,轻轻含了一下,温温热热的触感透过纱摩挲着我的唇,“等我!”他以唇贴唇低声言道。

“等你!”我以唇贴唇坚定回他……

我站在朱雀楼顶端遥遥望向铠甲森然的泱泱大军,听见出征号角肃穆响起,为首一人回身,目光越过浩瀚人海,越过重重楼宇,只一眼便看向我所在,他高举玄铁长剑振臂向我一挥,我勉力抬手向他挥了挥。他朝我颔首,双腿一夹马腹,千军万马便随他奔腾而去。

朱雀,书载:飞朱鸟使先驱兮,又有一名,谓之“长离”。

朱雀楼,朱雀楼,有谁又知可称“长离楼”?

隆隆马蹄铮铮甲胄掀起皇城里的风,吹过我薄薄的衣衫,我紧了紧双臂……

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回到医殿内一闭门,我便大口大口呕出乌血来,我垂目闭了闭眼,慢慢靠在榻上,问道:“羌活,可是‘清’?”

我许多年前便猜到族里派了个人监视于我,若我一朝行差踏错,此人便会奉命果断将我于无形之中除去,好叫圣医族百年的清誉得以完璧保存不遭世人指点辱没。而羌活看似莽撞粗心,却是个再好不过的不二人选。

羌活闻言一下在我面前笔直跪下。

我缓缓道:“除了‘清’

,我想不出其它无色无味能不被我第一时间察觉,却又能让人脉象无异缓缓无痛楚致命的毒草。”

“羌活万死!”她跪在地上对着我用力扣了十个响头,再抬头,额角已破,满面泪痕,“正是‘清’,只是,羌活不知……”

我淡淡笑了笑,“只是,你不知我的身体会对‘清’有如此剧烈异于常人的痛楚反应是吧?其实,荆芥姑姑应该也不知道,为了制药,我长年瞒着你们所有人亲自试药,是药三分毒,我五脏六腑间流淌的早已非血,而是毒,只是,万物相生相克,我体内的毒素早已可达平衡,所谓以毒攻毒,这些毒与我来说,早已无害……这‘清’性火,过量却寒,一朝爆发,却是生生破了平衡,那些毒便再也压制不住了,咳……咳……咳……”我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一下又剧烈咳喘起来。

羌活赶忙膝行至我身边,连连给我拍背。

待我渐渐平复后,抬手替她擦去眼角夺眶而出的一串泪珠,“我不怪你,人人皆有自己的使命,你有你的,荆芥姑姑有荆芥姑姑的,我亦有我的,你们都坚持得很好,只我,却半途而废了……其实,我还想对你说声谢谢,若非你暗中想办法使人报信给他,想是最后一面,我也不能得见,那些埋了许久,我以为最后终将随我埋入地底的话也不可能有机会得见天日对他说出……”我远远看向殿外,看向北方,“只是,我终将食言了……”

“那大皇帝有什么好?族长明知会如此,却还失心与他!羌活知道,族长并非那些轻易会为皮相或甜言蜜语所迷惑的女子。”羌活攥紧我的衣摆恨声哽咽。

我想了想,其实,我也真说不出他有哪里好,但是又觉得他处处都好,思及此,我竟觉得心中一片温暖。

“咳……咳……咳……”我深喘了一下,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羌活,我想知道你是何时对我下的药?”

她应道:“族长进宫后第一次与皇帝独处谈话后,羌活便觉族长神思有异不若平常,后来,皇帝来得益发频繁,族长常常若有所思,羌活便知不好。入宫半个月后,羌活……羌活便开始慢慢将‘清’添加于族长饮食中……”

我一愣,入宫半个月?那便是五年前?竟然这么早……我还以为是三个月前他首次出征北面霍洛庚族之时,原来,我早便将他放在心间,自己却无觉察,他也是个傻的,

连羌活都看出我的端倪来,他却兀自愁苦了五年有余。不知为何,我心中忽然生出些顽皮的庆幸心思,如此,我也不算辱没了他的一腔赤诚,我虽时时次次拒绝于他,却于无形无声中早已给他回应……

怀揣着这样的小小心思,不知不觉中,我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却见羌活一双哭得红肿的眼,一面将我扶起急匆匆塞给我一个包裹,“属下已经将盘缠和随身简便衣物都准备好了,族长,你走吧!再也不要回这皇宫,不要回圣医族!羌活知道族长的制药之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族长既知是‘清’之毒,天下奇珍异材何其之多,族长定能找到一种可解这毒性!”

“我不走。”我推开她递来的包裹,断然拒绝她,“我答应了等他,再不离开此地!”

“咳咳咳……而且,此番之毒确实不可解,若可解,便是为了他,我亦要拼尽全力解了毒,多陪他些时日……”

“族长,你这是何苦?”羌活泪流满面。

我虚弱一抬手制止她,“莫要说这些不中听的,我好容易醒来一次,你与我说些最近宫里宫外的趣事奇闻让我乐一乐……咳……咳……”

可是,羌活最后说了些什么,甚至说是没说,我却没能听清,原是不知不觉中又陷入了一场无边的梦境里。

本以为就此便一梦入忘川,不想,一日,却似生出些气力醒转过来。

我费力眨了眨眼,羌活应我要求,将扶着坐起来,左右背后皆堆满了软靠,我却仍是有些力不从心地歪歪斜斜。

羌活劝我躺下,我却示意她噤声。

“你听!是不是有脚步声?”我着紧问她。

羌活满面愕然,“没有呀……”

我却听见一迭声的脚步携着浓浓的喜悦急切向我奔来,或许是宫殿外,或许是京城外,或许远在北方的霍洛庚族,我听见了,我的心听见了。

紧接着,有钟鼓声在皇宫上方赫然响起,和着那疾疾奔来的脚步声,悦耳非常,那是昭告天下的凯旋得胜!

撑了这许多日子,终于等到了他的归来!

只是,这软软的身子却怎么也坐不住,只能眼睁睁任由它缓缓躺倒,但听羌活崩出一声溃破大哭,我却开颜而笑,切切叮嘱她:“你……你……记得……记得和他说……我,并未食言……”

番外 红尘劫(九)

只觉得浑身一阵不能承受的支离破碎之痛,下一刻,我已立于云头上,左右朗朗清坤,鸟语花香,须臾,所有神智皆重回我身。

是了,我此番是去凡间历劫,现下能这般站在云头,自是凡人的肉身已死,劫难已毕。那,旭凤……

我赶紧拨开云雾向下看。

但见旭凤雀跃穿过宫殿的重重门廊直奔医殿而去,眼见便要打开医殿之门。我立时三刻要降下云头制止于他,不想,却是刚刚受劫归来,灵力尽数还未归位,只能眼睁睁看他满怀憧憬推开医殿大门,下一刻却愣愣地看着那羌活跪在我的凡人尸身前恸哭失声。

“哐啷!”一声脆响,却是他一个趔趄,佩剑落地。

但见他凌乱了脚步踉踉跄跄行至我床前,一把推开羌活,揭开我的面纱,颤巍巍将手探至我的鼻下,下一刻,便见他将我的尸身紧搂在胸前,仰天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长啸。

“啊!!!!”

刹那,天崩地裂,六界色变,方圆千里内河水逆流,海水倒灌,群山倾倒,草木成灰,数不清的妖魔罗刹魑魅魍魉从四面八方涌入皇宫,集于医殿外,但听魔尊一声号令,便要集体行动。

他却只是双目失焦呆呆愣愣抱着我跪坐在地上,这一坐便是凡间三日三夜。

我怎忍看他如此失意,拼了全力,也只将脚下浮云降下一尺。

旭凤却在三日后的一个清晨突然恢复了眼中神采,对着底下惶惶然跪着文武百官笑道:“朕说过,四海一日不统,朕便一日不娶。今日四海一统,朕,要立皇后!”

底下文武百官想是察觉不好,皆伏在地上不敢接话。

旭凤却兀自笑得畅怀,“圣医族族长锦觅貌端德馨,便是朕的皇后!是朕独一无二的妻子!今日,朕便要正式娶妻!”

下面官员闻言皆是重重一震,我亦是一震。

“礼部侍郎。”但听他沉声道。

“臣在……”一个老儿战巍巍低头应道。

“你还愣着干什么?朕说了,朕今日便要立后娶妻!你还趴在这里,这是要等朕亲自抬你出去?”

那老儿闻言,赶紧起身连连应道:“谨……谨遵圣旨,臣……臣……臣……立刻……立刻……便……便去……办!”一面打着摆子便出殿外。

旭凤看他认真听命马不停蹄地前去操办,方才转过脸来,轻柔地将我的纱巾重又戴好,满面温柔地将我抱起身来,“锦觅,我们也该前去准备准备。”

底下有几个官员动了动,嘴张了张,想是要劝。他却一个凌厉眼风扫去,似宝剑出鞘一般的寒芒四射,“怎么?你们哪个有异议?嗯

~”

但见那几个大臣赶紧闭了嘴,俯下身去一动不动,显是面对这样一个常胜沙场一统四海的皇帝甚是畏惧,即便听到他要操办这么一个旷古未见的冥婚,也不敢再有二言。

旭凤抱着我,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踏出医殿,一直走入他的寝殿之中。他亲自拧了帕子将我嘴角的血污细细擦去,又从柜中取出一件火红镶金的凤袍给我换上,一面笨拙地给我描眉上妆,一面低声柔和道:“锦觅,你知道吗?这件凤袍五年前我便遣人缝制好,每隔一段时间便依我目测你的身形改过一次,至今,已是改过八十一次。我本还怕不够合身,不想,竟是这般合体,你看,我目测得挺准得吧。”

眼见他这般,我心中剧痛,却又举动不能。

他又道:“只是,我从未给女子上过妆,给你画得不好,你不要怪我……本来,你在我心中不上妆便是最好,但,今日是你我的大日子,你且忍一忍,好不好?”言语之间纵容非常。

待妆毕,又取出盖头亲自给我盖上,孩子气般商量:“接下来,该为夫换装了,你先莫看,可好?待我们今日大婚后……”他却再说不下去。

我于云头上,已是涕泪滂沱。

其后,在文武百官全城百姓的见证下,他抱着我坐于帝后十六辇上,身后箱笼无数,其中各色奇珍异宝满溢而出,随从近千,浩浩荡荡奔赴凤凰台,从宣诏到礼成整整四十九道程序礼制繁复隆重,他皆抱着我一丝不苟地完成,郑重得再郑重不过。

礼成后,却不上辇车,在万千人目瞪口呆之中将我放于身前,独自打马离去。后面有官员亦牵了马急急唤他,欲紧随其后,他却冷冷掏出箭来,挨个儿将跟着的人射落马下,直到最后无人敢追。

夕阳西下,猎风习习,吹动我的大红嫁衣,吹翻他的大红衣摆,我与他二人衣裳火红迤逦共乘一骑划过天际,竟似晚霞瞬息灿烂,最后,终是没入帝陵之中。

他将我抱着一路深入,于身后随手一挥落下道道机关重重锁,最后,到达帝陵腹心深处,那本该庄重停放帝王灵柩的正殿之中竟是四处红绸锦帐悬挂,双喜红烛无风自摇曳,案几上铺着朱赤缎面,上面菜温酒烫,正是刚好。

一个帝陵正殿,却俨然一派新房布置,只在殿中央处,放了一具火红朱漆的巨大棺椁。

他抱着我自然而然地走向那棺椁,将我温存放入其中,随后,自案几上取来秤杆将我头上盖头挑开,继而看着我缱绻笑开,“这下,你终于是我的丑婆娘了!”

“只是,我却从未见过如此之美的丑婆娘……”他黯然独自坐于棺椁旁,身边摆了一壶酒,两只白玉杯,“你骗我

,你一直都骗我,诳得我好苦……好涩……好痛……”一边,见他将酒缓缓注入两只杯中。

“然而,我终究不能放开你,你不守诺,我却不能食言。我应承你的,一样一样皆会为你做到。我盼今夜洞房花烛盼了这许多年……”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终是盼到了……”

“这交杯酒你不能喝,为夫替你喝,可好?”他望着我紧紧阖上的双目,缱绻非常,手上端起另一杯酒仰头又是一饮而尽。

接着,胸口闷闷一哼,便有血渍自嘴角溢出,他却笑得灿若旭日,“反正被你欺负了这许多年,也不差这一生,这一命。”

一边,跨入棺椁之中,与我比肩躺下,一手握牢我的手,另一只手不容置喙地揽过我,将我的头枕于他的肩头。

棺木在隆隆声中自动合上,那一瞬间,但听他惬怀笑道:“不想,最终,却是我给你殉葬。我,竟很满足……”

我在云端捂着嘴,言语不能,泪水在脸上阡陌纵横……云下,电闪雷鸣,大雨划破天际雷霆而下,敲击在苍茫的大地上,似鼓声擂擂。

下一刻,旭凤已立于云端另一头。

我扑过去将他抱紧,一脸泪水皆泡于他的胸口,一面恨恨谴他:“做一个给殉葬品殉葬的皇帝,天下独一份,你可是得意得很?!”

他却一动不动任由我抱着,不言不语,我惶惶然,生怕他吃了凡间的毒酒可是起了什么危害,正待从他胸口抬起头仔细看他,他却不容分说一把将我压在他的心窝处反抱住我。

“不许你看!”

接着,有温热的液体一滴一滴一串一串落在我的脖颈,浸湿我的云领,最后汇成淙淙溪水流入我心。

但听他鼻音甚重闷声道:“还好你还在……幸得只是凡间红尘一场劫……”

一边又狠狠道:“你可敢再这般吓唬我?你可敢留我独自一人?这回你看到了,你若离开,我绝不独活!”

我一下一下轻抚他被怒气鼓胀得一起一伏的胸膛,心中一片静谧前所未有地乖觉柔顺应他:“夫君既言,夫人如何敢不相从?自是夫唱妇随。”

他笑开,清潋绝伦凤眼含情,一时,六界皆开阔。

他伸手假意弹我额际,重重抬起,轻轻落下,柔柔拂过,“可算记得我是你的夫君你是我的夫人!”

云端下,暴雨止,一道朝阳镶着赤色金边冉冉初升。

天际,有鹣鹣比翼起舞,水中,有鲽鲽比目相偎,远处,天光云影共徘徊。

你与我,不入红尘,亦互为劫难,你不避,我不躲,方有这经年惊鸿情。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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