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青州军
薛洋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莽撞了。便悻悻了半天, 才叹气说:“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陛下这些天不开朝, 不理政,不见我等。一心扑在投毒案上,在太极殿里杀红了眼。可若是陈留王殿下当真不成了, 也要早做打算才是。索性太子殿下如今还好。”
曹印手里握着茶杯,静静听着, 则是一言不发。
薛洋见曹印不说话,他们已经因着这是被陛下申斥,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谏。
便岔开话题说:“要说这李令俞,也当真是蹊跷。”
曹印慢条斯理问:“有什么蹊跷的?”
“她和……都太像了。好似凭空出来这么个人一样。”
曹印微微笑起来。
“她六岁拜在宋彦光门下,虽说没跟着宋彦光读过书。但也在南山书院学了十年, 哪里是凭空冒出来的。”
薛洋抿了口茶,也说:“也是, 她才情有、天赋都是一等一的。虽然没走科考的路子,但年纪小做事却十分老辣, 看着不像是十几岁的人。”
他说完才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说:“我就说她哪里奇怪,原来是她不像个少年人。十几岁的年纪,身负盛名, 哪个不是恣意畅快, 可李令俞偏偏不一样,她能写得出‘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这等豪言, 却不卑不亢低着头安稳做事。却没有半分年少人的张扬。总让我觉得怪异。”
他越这样说, 曹印想的却是, 她死里偷生十几年,刀尖上行走,怎么敢恣意。
“她确实不容易。”
薛洋也是闲聊,说完又说:“谢家,怕是有意裹乱,在这个当口上,捅出来这么些事。怕是和陛下,和曹太后故意不对付。”
曹印淡淡说:“八尺的命,便争不来一丈。”
薛洋以为他说的是如今的朝政。听的只叹气,连中书令都变了口气,可见这次的事,不能善了。
起初萧诵是完全不信的,当年过了他的手的事,不可能出错。
但谢鹏程上书里写的全是真的。
裴虞这些时日一直跟着刑部对两位殿下中毒的事,查了又查,当日确实没有人进来过,那就是宫中的内官和宫娥。
这些天连带审问、处决到株连。这么久了,一点回声都没有,什么都查不到。
正当他疲累不堪时,乍一听到谢鹏程的上书,整个人都呆楞了。
她怎么会真的是,豫章太子的幼子?
她怎么敢的,招摇过市的。
等昏头那阵过去后,他才才回神,怕不是真的。
她向来爱走险棋,没有万无一失,不可能这么贸然,还是在圣人面前当差。
陛下若是没有动作,便是心里笃定她和豫章太子无关。
当夜太极殿见陛下,萧诵瘦成一把骨头,看着让人生怖,看着他说:“景宜不用理会这等妖言,她不可能是萧璋。”
裴虞便知道,当年陛下定是亲自验过尸。
可这样一想,又觉得胆寒,他竟然连死了都不放心。
“臣明白。”
萧诵阴着脸:“你怕是不明白。此事查不清楚,没人能明白。”
裴虞艰难到无法开口,此事确实和东宫无关,何况太子至今卧床。
可眼下萧诵却是厌恶了谢家,连同太子。
“此事臣继续查,东宫和两仪殿中,有疑点的内官、宫娥全都拷问过了,暂且没有嫌疑。”,他只能这么说。
萧诵却说:“景宜,他们的手太长了,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裴虞心中一颤,他明白,但不能说。
萧诵却说:“鋆儿的王妃是怎么没的?真的当朕不知道吗?”
裴虞心一沉,东宫无后,这笔血债,终究还是要还的。
陈留王妃当年怀的可是儿子,母子俱亡。
萧诵如今有些杀红了眼,开始翻旧帐。
裴虞跪在那里久久不敢抬头。裴家早已经不能说‘不’字了。
李令俞进北宫第二日,北宫便收到北境的消息。
突厥人确实在等,在夏麦收割。夏收刚过,甚至还没有完全结束,突厥人这次集结兵力大举南下,同时攻了司州、平城、营州。
北境三州刚调兵往西南方向的并州回援。如今右翼军少了主力,毕竟是五万人马。
消息进了上都城,这次朝中才有了恐慌。
头顶高悬的那把刀,突厥的三十万兵,这次真的来了。
此时苏绎已经和萧雍在商议北境的战事了,这次和上次的并州之围和营州之围一样。
他两知道,这次是和二十几年前一样,要和突厥人殊死一战。
若是北境三州,但凡有一州守不住,放突厥人进了中原,那就再守不住了。
萧雍显然清楚事情的严重,“召李令俞!”
李令一听到消息,整个人生出惶恐,严柏年是个不要命的性子,若是平城兵马不够,他定然会第一个杀上去。
她穿了身墨绿的长袍,即便是盛夏时节,一样穿的一丝不苟。
进了殿还是像往常一样跪在殿中规矩行礼。
萧雍如今看她,已经和从前不同了,盯着她问:“北境三州如今的安防,你觉得如何?”
“臣不知。只知严都督巡营操练,时刻备战。”
“三十万突厥人南下,你知道什么结果吗?”
李令俞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萧雍,肯定说:“臣恳请圣人回调冀州、豫州、兖州、青州兵马北上支援北三州。北境三州万不可有失,一旦放突厥人进了中原,再想将人赶出去,就难了。”
说完叩首。
如今不是儿戏、争权的时候。
一旦北境三州决口,那遭殃的就不是边境,是万民。
苏绎还是佩服她的胆量。到底是豫章太子的女儿,生死关头,清楚孰轻孰重。
“孤若是不肯呢?”
萧雍便说:“突厥人已经不是二十几年的突厥人,他们向西迁徙,前后灭了契丹和高车人,已经扩到了阴山脚下,只要兵强马壮,杀进中原,指日可待。若不能一举灭了突厥,失了士气,大梁必会死于突厥屠刀之下。”
殿中几人鸦雀无声,无人敢应。
萧雍死死盯着她:“今日孤问你,你到底是谁?”
“臣李令俞。”
“令俞,诺也,你守的是谁的诺?”
“臣不知。”
萧雍问:“你为何查彭定西之死?”
“为稳住并州军。”
“说实话!”
苏绎垂首仿佛像没听见一样。
李令俞直视萧雍:“圣人以为我是谁?至于谢鹏程那等荒谬之言,不过是哗众取宠。当年陛下亲自为豫章太子父子四人殓收,自然不信这等无稽之言,否则,陛下也不会倚重臣,早两宫行走。”
萧雍那一刹,脸色变了。
苏绎皱眉看着她。
萧雍见她嘴硬,忍了又忍,才说:“你最好说实话。”
李令俞心中一紧,面上不露。
“近日臣奉命随庐阳王等,入北邙山皇陵祭祀,祭拜了豫章太子,一家人齐齐整整。若我是谋逆乱臣之后,敢问当年那是谁,欺君罔上呢?”
当年的案子一改再改,坟墓都迁进了帝陵,再说这等闲言,确实有些可笑了。
萧雍见她不肯认,依旧嘴硬。最后惘然一叹,到底没有再审。
“苏绎,你去拟旨,调青州、兖州军十万兵马北上,支援北三州。直接送去太极殿传旨,五日之内,孤要听到兵马北上的消息。”
苏绎垂首:“臣遵旨。”
说完匆匆出去了。
李令俞还是跪在那里,萧雍既不说话,也不准她起来。
李令俞猜,他拆不穿她,因为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李尚怕是抵死不认。
她后来猜测,将她带出来的人,和将她送进李尚家里的人,必定是没有见面。
她在经过至少两个以上的人中辗转过,最后才到了李家。
陈侯应该参与其中的一环,苏绎没有掺合,但是他知道了,没有出声。
这件事做的十分精巧,以至于连阿符都不知道她是谁。
萧雍问:“既然无事,那便替孤画一幅画。”
说完去了后殿,蔡真吓得大气不敢出,见萧雍去了后殿,示意李令俞跟上。
李令俞这才起身跟着蔡真去了后殿的书房。
紫宸殿规模很大,比朱雀殿大一倍。
后面的书房更大,萧雍进了书房,吩咐蔡真:“去叫你干爹。”
蔡真不敢耽搁匆匆而去。
萧雍吩咐:“将书架上第二阁第二个盒子拿出来。”
李令俞仰头看了眼第二阁,高高在上,她根本够不着。
便一直站在那里仰望着。
萧雍问:“你说你是益州人?”
“是。”
“你是李尚抱回去的?”
“是。”
萧雍却直接问:“当年是谁救了你?”
李令俞没说话,但蔡荃已经进来了。
还是微微发胖的蔡荃,脸上可看不出有什么生病的迹象。
蔡荃见了萧雍,立刻就要跪下行礼。
“蔡荃,你来认认,这位小李大人,到底是谁。”
蔡荃不敢含糊,唯唯答:“小李大人就是小李大人……”
“啪!”萧雍将手中的镇纸直接掼在蔡荃脚边。
蔡荃和蔡真吓得立刻跪下告饶。
萧雍怒道:“华林园为何让你杀人?你再说一遍!”
李令俞想,萧雍这次确实是冤枉蔡荃了,华林园杀她是谢惠荫的意思。
曹太后怕是被谢惠荫拿住了把柄。
可萧雍知道她是谁了,只以为是曹太后查到了,所以才让蔡荃杀人。
李令俞劝说:“第二阁太高,小蔡管事帮我将第二个盒子拿下来。”
蔡真看了眼圣人,见人并不像真的生气。便起身搬了高凳去取了画。
李令俞接了盒子,旁若无人打开画,她此事其实没有心情看这个,满心都是北境三州的战事。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都是杀戮。
但等她展开画,一时间有些愣神。
《江南回春图》,豫章太子的画。
好扎实的功底,江南春景风急柳梢飘,春天的盎然景致跃然纸上。
只是这画只有半幅,没有收尾,只是在后面潦草提了字,盖了印章。
她看着画,见萧雍坐在一侧,由着她张狂使唤蔡真。她便回头问蔡荃:“蔡督事,我当真长得像谁吗?”
蔡荃这会儿哪敢回答。
见她这样放肆,更是笃定,她是豫章太子的孩子,更是觉得自己糊涂。
圣人这些年一直心思深,但为豫章太子的事,差点西去。
天底下,哪有儿孙早逝,父母不痛心的。
何况这儿孙死的,这样让人惋惜。那可是一个好端端的儿郎和三个孙儿。
李令俞见他不答,便说:“朝中谢大人上书弹劾我,说我是天兴三十七年逃生的谋逆之后,这几日朝中传的沸沸扬扬,蔡督事以为呢?”
蔡荃闭了闭眼:“殿下,老奴糊涂。”
这一声,算是认定了她。
李令俞见萧雍死死盯着她不说话。
只觉得好笑。
可见,人不能亏心,若是被人拿住把柄,利用起来便是个再好不过的方法了。
一个时辰后,苏绎从太极殿回来,脸色并不好。
陛下旧疾复发,已经不能起身了。
但好在旨意发出去了。
萧雍听到萧诵卧床,像是没听到一样。殿内的几个人更是谁也不敢多话。
李令俞此时被萧雍圈在紫宸殿,为他完成那幅残画。哪也不准去。
那是几十年前的纸,她和萧雍直言:“新墨续不上老墨。断了几十年,再好的技艺,也续不上这江南春景。只能重新起草。”
萧雍沉沉说:“那就重新画吧,蔡荃,你去伺候笔墨。”
蔡荃闻言,跟在身后替她磨墨。
李令俞无法,只好坐在平日里只有萧雍能坐的椅子上,铺陈纸张,看着旧画。
那是江南春景,大概是豫章太子当年在江南,和庐阳王学习丹青的时候画的半幅画。
画中的学子成群,也有庐阳王。
画中意气风发的一群人,眨眼都没了。
蔡荃恭敬,心中骇然,他是万万没想到,临到头被鹰啄了眼,李令俞真的是小殿下。
即便李令俞不认,但圣人怕是早笃定了。他从华林园回来后,圣人怕就知道了。
他伺候笔墨更是勤奋,将各色颜料寻出来,供她挑选。
李令俞看了眼,旁边坐在罗汉床上的萧雍,蔡真奉茶,他也不理会,只是盯着她。
李令俞见萧雍不放人,也无法,只好静下心来。
苏绎出了紫宸殿,确实心中有些担心。
太极殿中状况并不好,陈留王至今时醒时昏,陛下更是硬熬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和圣人当年竟然有几分相似。
李令俞也没想到,北境的战事,竟然加快了宫变。
七月二十七日,太极殿接了北宫的调命,青州军和兖州军,因为这两州均是陛下的姻亲,后来便默认听了圣人号令。
发出消息第三日,萧雍还没收到兵马北上的消息。
但北境三州的战事已经一触即发。
李令俞被关在紫宸殿中,这三日已经将那幅画临摹出了轮廓,并将未完的部分,也填上了人物。
这幅画取出来,蔡荃也十分惊讶。
但他不敢提醒,当年殿下说要将圣人画进去,让圣人也在江南之景中,见见江南的学子们……
李令俞填上的不过是山川景色。
她不可能将萧雍画进画中。
直到第四日晚上,苏绎匆匆进殿来,李令俞还在灯火通明中绘画,但是灯光太暗,她画的累了,为了练手,便在纸上绘制舆图,她到过北境,知道自南向北的山川河流。
蔡荃见她信手拈来,十分惊讶,问:“殿下会绘制舆图?”
李令俞纠正他:“叫我小李大人就好。”
蔡荃却觉得十分惊讶,并将她随手绘制的舆图匆匆拿给了萧雍,萧雍拿着舆图从隔壁的寝殿中过来,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见苏绎匆匆进来说:“禀圣人,东建春门起了火。”
萧雍手里还握着那张舆图,脸色一沉,“怎么会突然起火?”
“入了夜,神策军不过阊阖门,不太清楚。”
萧雍只是说了声:“让人去看看。”
但心里并没有当回事,那里离阊阖门不远,若有异动城中禁军肯定会知道。
拿着舆图,问:“你什么时候会画舆图的?”
李令俞此事已经埋首在描色了,头也不抬说:“我自小便会。”
说得十分理直气壮。
萧雍也不打搅她,只是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歪着头伏在案上,聚精会神上色。
蔡荃看着没来由的觉得眼热,深受擦了擦眼。
李令俞想她如今理直气壮,在萧雍眼里大概就是怨气。
但萧雍丝毫不见脾气,由着她,可见他心中有愧。
萧雍却是心中有愧,握着那张舆图,心中也有些可惜。
萧雍和李令俞此时还还不知道,是谢鹏程领着青州军和兖州军进了城。
青州军入夜,从建春门内应进了城,遇上禁军便杀了人,这才惊动了人,索性便在建春门放了火掩饰痕迹。
城中没有京郊营的人,城中的羽林卫并没有血性,自然杀不过青州军。
青州军入了城,但并没有在宫门附近徘徊,而是直奔上都城四方的大小十六城门。
自此城中一夜都不安生,城中远离阊阖门处,远远能听到远处有哭喊声,兵乱之时,是烧杀抢掠。
李黛就是被街上的行军声吵醒的,她听着奇怪,便出了房间,没想到站在院子,望见远远的火光,一时间惊骇。奔到后院将家人全部叫起来,将前后的门都关好,李令俞院子里有阿符。
阿符这时候早已经起来了,家中的神策军也已经警惕守住前后门。
李黛惊恐,但又怕母亲吓着,只敢和阿符商量:“怎么办?是不是城中乱了?是不是和李令俞有关系?她那日走的时候是宫中带走的,阿竺,你说实话,李令俞到底是谁?”
阿竺并不知道,最后也只说:“她不是你弟弟,但是谁我也不知道。”
李黛骂了句脏话,匆匆去照看家里的其他人了。
不到半个时辰,她已经能听见远处的哭喊人,怕是乱军攻进了别人家里。她心中更是惶恐,把人都叫起来躲起来。一边又安慰自己索性家里宅子不大,周围的显贵很多,他们大门也不显眼,乱军肯定不会注意到他们家。
半夜城中大半的人家都醒了,杀声震天。
庐阳王府人少,看着有些凄凉,但守门的老仆拴好门,打着灯笼进了后院,半夜后院的房间里的灯还亮着,老仆推门进去低声说:“殿下,乱军从街上过去了。”
萧澈还在灯下,一个人下棋,听见老仆说完,温声说:“知道了。”
老仆也不打搅,也不灭灯笼,过去替萧澈倒了茶,端过去。
此事萧诚已经睡了,萧澈听着远处的隐约的杀声,淡淡说:“来的到底不够快。”
老仆低声说:“听这声响,入城的人怕是不会少。”
萧澈放下棋子淡淡说:“到底要伤筋动骨一番,乱了才好浑水摸鱼。”
老仆见他面色淡淡,便劝说:“殿下该休息了,已经晚了。明日的事,明日自然见分晓。”
萧澈摇头:“睡不着,起来听一听也好。”
老仆见他不肯睡,便说:“那老奴便陪殿下杀一盘。”
萧澈见老仆已经坐在对面,便问:“北宫有人出来吗?”
老仆麻利地将棋子收起来,放下一颗白子,答:“没有,那小李大人进了北宫便没有再出来。”
萧澈便不再说话了。
那老仆十分健谈,继续说:“那小李大人当真和豫章太子生的一模一样。”
萧澈却说:“她其实肖母,生的和曹家人有些像。”
老仆:“小殿下这些年,也不容易。”
萧澈淡淡说:“有曹印护着她,不会有事的。”
曹印这次确实真的护不住她了。
后半夜,曹印府上和薛家被围。
薛家人多,儿郎也多,遇上乱军自然不肯罢休,硬闯未果,出了人命。便又退回去了。
但曹印府中几乎无人,只有夫妻二人,家宅被围他只作不知,倒是相安无事。
朝中很多重臣家都被围了。
直到天蒙蒙亮,萧诵调兵已经来不及了。
阊阖门城台道中羽林卫和城外京郊营的兵马遥遥相隔,谁也救不了谁。
萧诵也是半夜得到消息,刘琨慌里慌张进殿,语无伦次喊:“陛下,乱军,乱军进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