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北邙山
宴后各自归家, 太子和陈留王才被发觉中毒,宫中不敢隐瞒,当夜宫门四门紧闭, 萧诵发了狠言:“务必给朕查。只要能找出人来,生死不论,朕要结果。”
这样的事发生在宫里, 确实是稀罕。
李令俞并不知道,此时京中的很多人都卷进去了。
她正陪着庐阳王祭祖, 进了皇陵,众人祭了先帝,才散开。
陈侯去隔壁祭拜他父亲了。
她和萧诚跟着庐阳王,穿过南山道,到豫章太子墓前, 庐阳王带着他们来祭拜那位谋逆被诛的豫章太子。
庐阳王温声和他两说:“你们两是小辈,替我上柱香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温和, 也没有情绪。
萧诚依言上前,李令俞却站在那里, 看着碑龛并不动作。
墓碑上写着依次葬着豫章太子,太子妃,和他们的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萧诚见她没跟上来, 大概觉得好奇, 回头看她。
她只作不知,静静看着,无动于衷。
她想时间久了, 她自己也进去这个角色了。仿佛这里真的葬着她的父亲、母亲和三个兄长。这种感觉很奇怪。
庐阳王也不催, 只是温和看着她, 等着她。
李令俞想,庐阳王今日带她来,怕不是偶然,果真聪明的人,都是不动声色的。
她偏头看着庐阳王,轻声问:“从我们第一次见,你就知道我是谁,对不对?”
萧诚顺着她的视线,又回头看着父亲。
庐阳王并不答话她的话。只说:“礼部侍郎陪同祭祖,上香吧。”
“那你和我说说,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两人鸡同鸭讲,谁也不听谁的。
萧诚见她不动,便自己上了香,磕了头,也不说话只是将香递到她手里,她就那么握着。
庐阳王看着她说:“你跪下。”
李令俞听话,便跪在那里。
“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所以不适合做太子,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
李令俞脸上无惊无喜,“即便不适合做太子,也用不着赌上全家性命。到头来一家人齐齐整整都在这里。”
包括她。
庐阳王:“到底进了圈套。”
“为什么会和圣人生出嫌隙?”
“为钱。”
李令俞听得只觉得荒谬,天家父子,最后为了钱反目,可笑吗?
庐阳王没什么唏嘘,说话也不带什么褒贬,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天兴年,文豫太子病逝后,圣人大病了一场,便开始修道炼丹,大修道观,最后越来越盛。豫章太子监国后,灭了很多道观,河东遭灾,国库空虚,人祸到底犯了天灾。”
监国的太子,到底有了权力,可修道的圣人却还是君王。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天家无父子,到底逃不过这个结局。
而豫章太子之后,除了宫中,城中道观全被毁,到处大修佛寺,这就是为什么城中有这么多寺庙的原因。
李令俞叹了声气,像是认了,她调查了那么多,可是说来说去,杀人是圣人,那道旨意是圣人发出去的,就算是圈套,那也是父杀子,与其他人何干?
她跪在那里,上了香,结结实实磕了头。
萧澈看着她,目不转睛,萧诚看到父亲眼里的水光。
连着祭拜几日,李令俞要陪这些贵人们待满时日。
她倒是难得清闲,呆在山里,闲着就给严柏年写信,也不知道他的伤如何了。
结果第三日,京中匆匆有人来寻她。是北宫的人。
她这才知道宫里出事了。
陈侯一听,顿时着急,陛下可就只有两个儿子。
这是大事。
庐阳王倒是毫无反应,只是诧异看了眼报信的人,他从不参政,自然也不过问这些,陈侯也知道他的性子。
但十几年前的惨案,让他家破人亡。
李令俞便告罪:“臣有事在身,便不能陪两位了,剩下的事,王爷只管吩咐礼部的人。”
庐阳王也不出言相问。
李令俞跟着来人,快马加鞭回了北宫。进承明门时,便已经是城门禁严,她还是用令牌进来的,进了北宫,见气氛有些不对,她随口问:“蔡荃蔡督事好些了吗?”
那内官答:“还是老样子。”
李令俞不落忍,等进了紫宸殿,萧雍不在,还在玄武观闭关。她心里冷笑,也不再说,便回了东明殿,苏绎见她回来便问:“宫里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李令俞以为他怀疑自己:“我这不是才被叫回来,我上哪知道去?”
苏绎也不恼,十分好脾气说:“陈留王怕是有些不好。”
李令俞听得惊讶站起身:“怎么会?”
她即便后来不怎么见陈留王,但这人确实不错,对她多有关照。
苏绎叹气:“若是陈留王出事,陛下,也怕是……”
李令俞心说,按照萧诵的心性,十几年前他是很有谋略的,心也够狠。只是如今这个下场,怕不是遭了报应。
毕竟她这样的际遇都能有,萧诵未必就没有报应。
可再想起陈留王,只觉得命运弄人。
“如今宫里是什么章程?”
“已经杀了一批人了。”
李令俞皱眉:“查到了?”
“没有。”
“那怎么会杀了一批人?”
她一时间觉得不能接受,来回转了几圈,苏绎说:“谢皇后同太子被关押在两仪殿。陈留王在太极殿中,陛下这些天杀红了眼……”
“太子殿下如何了?”
“不怎么样,但比陈留王好些。”
李令俞好奇:“一点都查不出来吗?”
苏绎也觉得蹊跷,按理说,这次不光是刑部衙门,其他人都在查。但是那是陛下家宴,没有外人,可就是查不出来。
李令俞在北宫呆了两个时辰,临走时去见了蔡真,蔡真如今稳重了,手底下领着人,见了她再也不会朝她奔过来了,只会低眉俯首,但眼神里都是热切。
那是曾经熟悉的朋友。
她扶了把:“别跟我行这样的礼,在我这里,你就是蔡真,没那么多规矩。”
蔡真叹气:“大人还是大人,总是这样随心宽和。”
李令俞问:“你干爹如今怎么样了?”
蔡真叹气:“一病不起。”
李令俞劝说:“如今事多,等入秋,不行了挪出北宫,去外面养一养,兴许就好了。”
蔡真摇头:“他老人家不肯出去。”
李令俞见他忧愁,便说:“呆在这里,也算安宁。”
“是啊,干爹从前总说我傻,说我安安分分呆在朱雀殿里,哪都别去。一辈子能保平安。我那时候不懂,整天想着出去见世面,如今倒是觉得再没有比朱雀殿好的地方了。”
李令俞笑笑,见他懂了,但也没什么欣慰,只觉得唏嘘,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等出了北宫,她想了想,还是回了家。
袁兆宗激动一场,确实动作快,请的媒人来过家里了,连同小定的礼也下了。只是她不在家,没赶上。
秦周的聘礼也到了,日子也定了,结果就遇上宫里的事。
如今家里人都等着她回来拿主意。
李黛见了她回来,追过来就说:“这个家里没你真的不成,这几天听说京中出了大事了,我打听了个遍,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反正这几日怪怪的。你回来了,快去打听打听。”
“宫里的事,和咱们没关系。”
李黛一听就说:“那就好,没咱们的事就好。那柳娘子的日子可以定下了。秦家算了俩个日子,这个月月底和下个月月初,这两个日子,你看哪个合适?”
暂时没出来禁喜丧的公告,但是怕夜长梦多,她就说:“那就月底吧。”
“你可真是一刻也等不及了,要把你阿娘嫁出去啊。”
李令俞也不解释,李黛继续问:“那袁兆宗的聘礼也快来了。”
“那个不着急,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为什么?”
李令俞也跟她解释不清楚,“最近朝中事多,他没空。”
李黛嗐了声:“也成,先把柳娘子的事办了再说,那我先去准备了,这日子太紧了。”
李令俞一个人进了东书房,桌上放着来自潼关的信,问了声阿竺,阿竺说:“前两日就来了。”
李令俞拆了信,信中说李尚不见了。
李令俞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李尚怎么会平白无故不见了。
“阿符!”
阿符进来见她面色不对,问:“怎么了?”
“立刻让人去潼关去查,父亲不见了!”
阿符脸色一变,应了声便出去了。
李令俞一想到李尚出事,第一反应,就是有人盯上她了。
李令俞,李令俞,她如今才算了想透了这名字的来历。
俞,许诺之意。
就怕是有人因着宫里的事,或者是这段时间陛下的事,开始排查了。
“段功!”
她叫了人进来吩咐:“今日起,北宫城台道增加人手,你拿我的令牌,去邙山调人,人调进来安顿在北宫之外的百尺楼。随时听我调令。”
段功走后,她开始写批文,她开始做坏的打算。
等到傍晚,曹印惯例遣人来叫她。
她到了曹家,正赶上晚饭,曹夫人领着人回去了,留她和曹印。
曹印面色十分难看,见了她,也不客气说:“如今宫里的事,怕是有些不好。”
“陈留王,当真,不好了吗?”
曹印:“不光陈留王,陛下这几日都不太好……”
李令俞问:“当真什么都查不出来?”
曹印握着筷子,但是一口也不吃。
“怕是,还是在谢家身上。”
李令俞:“怎么会,太子不也……”
“但是太子性命无碍。”
而陈留王却要没了。陈留王若是出事了,陛下那也就不好了。
这样一想,这个局当真凶险,可现在拿不出证据。
李令俞至今记得那个少年,在北宫和她闲聊,和她推心置腹。
她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滋味,生在天家,便是他的命,是吗?
李令俞想了片刻,又想起自己,不也是麻烦缠身吗。
“有人查到了李尚,他在潼关不见了。”
曹印听得大惊。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五六天前吧,我今日回来才看到信,说是来了两日了。”
曹印显然更惧怕这个,盯着她片刻,说:“这几日你去北宫,不要呆在官署。”
李令俞笑起来:“也不至于这样,我如今也不是那个随意被人扣在城台道的秉笔了。”
曹印听得叹气。
“还是小心为上,陛下如今正在气头上,已经杀了一批两仪殿和东宫的人了。”
李令俞不禁问:“他们父子,难不成都有灭儿孙的本事?”
曹印看她一眼,说不出话来。
李令俞也说:“只要李尚不见了,那应该就是冲我来的。他收养我,也是受人所托。”
曹印一时间难掩心中的痛楚,总觉得护不住她。
李令俞如今豁出去不在乎,知道她是谁的人太多了。但是能拿出证据的人,却没有。
曹印还是嘱咐她:“只要没有确切的人证,没人敢指证你。”
李令俞却想的是,他们只会杀了我,而不是证明我是谁。
黄泉路上,可不全是明白鬼。
等她从曹印家里出来,已经很晚了,阿符和段功都不在身边,曹印让身边的老仆送她,路过街角时,迎面遇上裴虞的车架。
那老仆跟在她身边,裴虞像是从外面回来,见她在这儿,大概有点惊讶,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令俞不答反问:“这么晚了,裴大人要上哪去?”
“进宫。”
李令俞哦了声。
裴虞又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李令俞:“圣人有召,我今日便回来了。”
裴虞见她丝毫不问宫中的事,他这几日几乎日夜不休,萧诵连曹印和薛洋都不通知,越过那两人,直接给他差事,让他带着刑部的人彻查,指哪打哪。人头落地,这几日杀的人够多了。
可陈留王还是不见好,医官们都遭殃了。
朝中如今人人自危,至今无人敢提宫中之事。
可都知道,两位殿下中毒了。
真是蹊跷了,怎么会怎么也查不到呢?
李令俞见他面色不好,便说:“我就不打搅裴大人了,裴大人去忙吧。”
裴虞瞥了眼她身后的人,问:“跟着你那个阿符呢?”
李令俞垂着眼皮:“阿符今日有事。”
裴虞觉着这人有些眼熟,一时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便也不再多言。
身后的老仆低着头不肯抬头。
李令俞站在街口,看着裴虞告辞远去,这才回身吩咐:“今日回去后,你躲躲风头,裴大人这些天怕是草木皆兵,什么人都要盘查一番。”
老仆应了声。
李令俞却又好奇,问:“不知道裴大人去了哪里,半夜才回来。”
老仆回去后和曹印说起这事。
曹印皱眉说:“那这些日子,你便不要出门了。她到家后,再没说什么?”
老仆说:“小李大人让我传话给大人,若真的有人揭穿她,大人也请务必不要管她。为了她,赌上曹家不值当。”
曹印的夫人也在,听着这话,一时间问:“怎么会如此?”
曹印神色凝重片刻,才说:“她怕是已经在做准备了。”
曹夫人叹气:“到底是生死里搏命。”
这头李令俞回去后,阿符还没有回来,这次的事太大了,阿符亲自去潼关了。
阿竺进来说:“是不是有人在查郎君?”
李令俞问:“你们当初来,真的不知道是谁让你们来的吗?”
阿竺摇头:“我们本是在青州的一个富商家里当差,后来跟着那富商到上都城,后来那富商得罪了人,家财散尽,我和阿符被转卖,就是这时候,被人买了送到李家的。”
“买你们的人是谁知道吗?”
阿竺摇头。
李令俞便不再说了。
第二日听说京中有官员家里被查封,隔壁街上哭喊声一片,李黛吓得不敢出去了,回来寻她,问:“到底出了什么事?宫里的事怎么会到处抄家?这几日小市里都没什么人了。”
李令俞平静说:“没什么,这几日你别出门就是了。”
她又想起有人查她,那家里的女眷也不安全。
正说着,赶上秦周来访,他定的日子在月底,已经离婚期不到十日,这样一算,男方家里也准备不了什么。
秦周又想,李令俞毕竟是天子近臣,他也不敢得罪,所以亲自来拜访,为婚事简陋,分说一二。
小柳氏自从应了亲事,再没出过院子,整日待屋子里,闭门不出。
李令俞见秦周来,李黛也不避嫌,只管坐在书房里。秦周这次来知道了,李黛不是夫人,是李令俞的长姐。
到底觉得尴尬,说:“我今日特意来上门,看你们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说。”
李令俞为了让婚事顺利些,什么也不图,便直说:“这桩婚事只要姨母愿意,我们谁没有意见,母亲身体不好也顾不上这些。我们也就不将就那些虚礼,但是一点不能让姨母受委屈。其他的都是现成的,也没什么好挑理的。”
李黛觉得她有些奇怪,这话说得十分绵软,和秦周上次来,完全不同。
秦周也觉得李令俞今日太好说话。
“就是婚期仓促,怕委屈了她。”
李黛并不知道李令俞的心思,更不知道她急着让小柳氏出嫁,然后让全家出城去避祸。
李黛便说:“我家姨母虽说寡居,但到底年少貌美。性情最是和善。”
显然秦周对小柳氏很满意,一时有些说不出来。再加上如今京中有事,他也有知道,听到了风声,也不敢太过大肆热闹。
李令俞便说:“也不见外,成了婚,便是姨丈。一家人不说这些虚礼。”
所以小柳氏的婚事就这么敲定了。
李令俞给小柳氏的嫁妆是一处宅子,就在对面街上。剩下的直接给了钱财,让她随身带着。
等秦周走后,李黛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这几日很不对劲,这么仓促的定下婚事?如今又这么好说话。”
李令俞便顺着说:“京中怕是要出事,姨母出嫁后,你就带着母亲他们去潼关住一段时间吧。或是去秦州,我好歹领着秦州刺史的虚职,在秦周也有宅院。”
李黛一听就紧张了,问:“出什么事?宫里打起来了?陛下和圣人打起来了?”
李令俞笑了下:“或许吧。”
李黛一听,只觉得这是太严重了,她确实做不了主,也听话,真的回去收拾行李了。
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北邙山的人也回来了。
李令俞一大早去了官署,李肃等人已经回来了,李肃这几天明显理清了工作,回来在倒座房里,整理这几日的公文。
小林大人见她回来,神色严肃进她公办事问:“大人知道宫中出事了吗?”
李令俞:“听说了。”
“大人大概是不知,御史台上书阻止陛下株连京中官员,今日一早薛大人被陛下训斥,连中书令也被陛下训斥,六部如今都惶恐。今日又有人被抄家了。”
小林果真是做公关的好材料,将六部中的消息问了个清楚。
她问:“方从晔,方大人呢?”
小林看她一眼,李令俞奇怪问:“怎么了?”
“方大人……入狱后,被陛下罢黜……”
李令俞确实没想到,萧诵如今疯成这样。
小林见她一脸惊愕的样子,猜她根本不知道,这些时日,大家都人心惶惶。
李令俞问:“太后娘娘呢?”
小林就是再健谈,也问不到宫里的消息。
李令俞也知道自己问了句蠢话,便说:“我知道了,你去忙吧。出去后,不要再打听了,小心让人捉住把柄。”
小林应了声。
李令俞还是觉得该去宫中走一趟,但她一个人去不合适,正逢陈侯来礼部核对祭祖的文稿,李令俞便问了声。
陈侯也没想到,只是去北邙山几日,回来京中便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说得近是京中乱子,说得远一些,这是动摇国本的乱子。
李令俞叹气:“也不知道两位殿下如何了。”
此时的陈留王已经昏迷几日了,断断续续醒了几次,所谓毒,只要脉案没有记载,医官们便不知道是什么毒,那就不敢乱下药。
曹太后连同曹贵妃守在太极殿,尤其曹贵妃如今形同形如木偶。跪坐在榻上,握着儿子的手,一言不发,日夜不闭眼。
曹太后老态龙钟,陪着萧诵,看着萧诵面色越来越差,心一沉再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