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严柏年的
北上的粮草确实到了, 裴虞到的那日,李令俞正好跟着严柏年去了城外驻军营中。
自杨彪升主将后,听说军纪颇严, 军中整肃了一番,有了很大改观。
尤其是自曹燮战死后,士气一直不好。
前些日杨彪和突厥主将克卜儿对了一战, 在战场上,杨彪不但斩了对方一个先锋, 之后对战克卜儿竟然丝毫不落下风。
可见他的悍勇,一战之后,并州军低迷的气势这才起来了。
李令俞城中呆了几日,将并州的情况了得了个大概,这才带着人去了几十里外的营中。
她第一次见杨彪, 就在主将的帐中,她也没想到杨彪这样悍勇且五大三粗的人, 第一眼看见她,失态到, 喊她,太子殿下……
李令俞听得心一抖,盯着杨彪片刻。
面上若无其事道:“圣人遣我等来北境,督促各位, 务必解了并州之围。以慰圣人之心。”
杨彪这才收起神态, 一手背在身后,中气十足道:“不敢辜负圣人信任。”
严柏年扭头看她,心中猜测, 原来她是皇家人。竟然是豫章太子后人……
杨彪略失态后, 立刻回神, 侧身请李令俞进去。
李令俞进了帐拿腔拿势讲了一通官话无非是宫中圣人对并州的失望和期望,帐中几个人都听了,十分恭敬。
等她说完了,杨彪还是盯着她。
她也开门见山问:“不知可否和杨将军单独说几句。”
杨彪晚些要巡营,要开会。
她说完,杨彪便示意他们出去,李令俞见严柏年看着她,她点点头。
严柏年见她放心,便和阿符等人一起出了营帐。
杨彪第一句就问:“你到底是谁?”
李令俞:“你就当我是天兴三十七年谋逆案的旧人。我现在问你的话,出你口,进我耳。我想知道彭定西是怎么死的?当年豫章太子谋逆,到底因为什么?”
杨彪盯着她,不肯说。
李令俞掏出青鱼符,问:“认识此物吗?”
杨彪自然认识,此物当年是豫章太子信物。
他迟疑片刻,问:“你当真是太子后人?”
“那要看我怎么说了,也可以说是谋逆罪人。”
杨彪闭了闭眼,最后说:“我并不清楚。”
李令俞猜的不错,杨彪并不曾跟着彭定西回京,当年回京的几人,有裴家人,也有其他小将,但只死了彭定西。
杨彪说,并州当年接到消息,圣人太子皆遇险,京中告急。
豫州军已经有了动作,彭定西担心太子,但又知边境领将无令不得进京,偏偏就等来了这个令,一封盖着太子私章的信。他还是谨慎起见,联系了其他三州,结果其他三州并没有收到消息,他思虑再三,最后带着亲信的三百亲兵,决定回上都城看望太子。
结果死在了靠近上都城的相州境内。
李令俞只有一个直觉,彭定西的死和裴家脱不了干系。
杨彪提起彭定西,十分吝啬言语。
李令俞意有所指说:“谢杨将军,若是将军还认豫章太子这个旧主。我可保将军稳坐并州主将。但并州不能乱,至于两宫贵人,将军跟着北境三州就可。不论是圣人还是陛下,自然最忌讳的是首鼠两端。”
杨彪看着她,十分怀疑。
当年豫章太子宴请边将,那是何等的磊落和气量。
他实在不能想象眼前的少年,满嘴狡诈,心思婉转,哪有太子半分当年的的风骨。
可转念又想,太子满门被灭,她也不过是死里逃生。
“圣人对你是……”
李令俞:“我叫李令俞,是礼部侍郎,你记清楚了。我出自北宫,在圣人身边当差,后来到中书省曹印曹大人门下,而后才调任到礼部。不要记错了。”
她需要拿出证据,让杨彪信任她。
十几年前的旧案引来的麻烦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没人会无缘无故信她一个遗孤。还是一个逆贼之后。
杨彪深深看她一眼,“臣领旨。”
李令俞这才起身出了帐篷。
阿符就守在外面,见她出来就说:“裴大人一行到了。”
李令俞远眺了一眼,好快的速度。
平城来的兵马并不在这里,再向东十几里外,是一处镇子,右翼军就驻扎在那里。严柏年要去那里和平城军会和。
李令俞住在主营中,杨彪显然比她要忙多了,匆匆见完她之后,召集众将对明后日的回攻做最后的部署。
李令俞问段功,你能看出来什么?
段功:“杨将军练兵操练中,当得起主将。”
李令俞就问:“杨彪此人,悍勇非常,为什么当初曹燮等人能镇得住他?”
段功也不清楚。
不多时,李令俞就听到裴虞等人的动静,听到了军需官和裴虞在外面说话的声音。
而李令俞等着严柏年。严柏年说,他打听到了关于彭定西的事情。
没想到,裴虞直奔她而来。
李令俞盘腿坐在帐内的榻上,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进来的裴虞,半晌都没说话。
裴虞问:“听说你来北地已经有些时日了。”
李令俞见他满身风尘,怕也是一路上加急赶路。
上都城里富贵乡里的公子虞,如今也为了前程,千里奔走。
可见,权势才是人的追求。
她起身招待:“城中耽搁了几日,今日才来。”
裴虞隔了一个月再见她,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
她当真是命中有贵人,几番生死,最后都化险为夷,让他跟着担惊受怕许久。
而她此时已经生机勃勃,站在这里,完全不受上都城里风波的影响了。
再思及,她能为了妹妹,提着一柄雁翎刀直接杀进柳家,可见她的魄力。
如今在上都城,私下里,谁不赞她一声护妹心切。
听说连永康公主言及她,都赞了声,有兄如此,此生幸事,可见永康是真的看中她。
李令俞见他少言,就招呼:“裴大人,坐吧。”
因着柳家的事上,李令俞猜裴虞当初怕是帮她遮掩了,也十分承情。
裴虞问:“当时不知你什么时候出上都城,多有惭愧。”
李令俞已经不在意那回事了,收到曹印的信后,她就知道杀谢鹏程庶子的事,于她已经不是最要紧的祸事了。
但她和谢家的死仇也已经结下。
太子若是顺利登基,就是她的死期。
那么她和裴虞,还是只能为敌,不能为友。
“不要紧,不过是连夜出逃的贼子。毕竟是我杀人在前,你怎么会来?”
裴虞深深看她一眼。他若不说是陛下不放心并州,未免显得太虚伪。
“做臣子,听差办事。”
他第一次少言,也少有的坦诚,不再试探别人。李令俞还有些不习惯,笑笑就让这话题过去了。
听着外面密集的脚步声,李令俞问帐外的段功:“怎么了?”
“有一队人马回来了。”
李令俞面色一紧,问:“什么人?”
段功:“应该是右翼军的人。”
李令俞这才松了口气,如今的风吹草动她都觉得紧张。
裴虞问:“如今并州主将是谁?”
李令俞看他一眼,“杨彪。”
裴虞面色果然一僵。似乎不解,怎么会是他。
李令俞看着他,故意说:“圣人有命,北境三州回援并州,自行派先锋将军,至于主将,可自行商定,务必稳住中军,违命者,一律不留。但必须保住并州,伺机夺回朔州。边境军中只说能力,不论家世富贵。圣人善战,需要操练得了众将的主将。眼下杨彪就是不二人选。”
这旨意,早晚会被人知道,她就是故意透给裴虞。
杨彪这个人身份过于敏感了。他也可以说是豫章太子旧臣。因为他和彭定西是结义兄弟。
圣人启用豫章太子旧臣,萧诵会怎么想?会和萧雍服软,还是会和萧雍硬刚起来?
但裴虞什么都没说。
这确实太让他意外了。
裴家的事,即便父亲没说,他也猜到了。
陛下登基,或者说豫章太子谋逆案中,裴家定然做了什么。圣人那时候神志不清,以至于到谋逆案后圣人颠三倒四的旨意,单从杀庐阳王家眷来看,就知道圣人神智不清醒。
就是因为所有的事都太巧了,看起来又太合理了。
但所有事情凑在一起,那么多巧合,凑在一起也就不是巧合了。
还没等他说话,外面的军需官寻裴虞,段功说了声:“裴大人在和我家大人说事。”
李令俞这才说:“裴大人先忙。”
裴虞确实还有很多事要交代,这才说:“我去去就回。”
李令俞也没当回事。
裴虞一走。
严柏年就回来了,严柏年很严肃说:“收拾东西,我送你回城,这几日有战,怕是顾不上你。”
李令俞问:“是要拿回朔州了吗?”
严柏年笑她天真:“怎么可能,想拿回朔州,谈何容易。只是向北推进几十里。”
听他的言辞,这向北几十里,也十分艰难。
李令俞问:“若是今年,拿回朔州的胜算有多大?”
严柏年失笑,坐在榻上,见李令俞跟过来,他将人拉了一把坐在他身边,就解释说:“如今并州少兵,也少将。就算杨彪悍勇,但也拿不回朔州。突厥人举兵三十万南下,不止在并州,在各地都驻军伺机南下。”
李令俞问:“那杨彪能顶多久?”
“春耕过去,看能不能征兵,等之后看朝廷的安排。”
李令俞长叹了声。
那不止是并州有难,其他边镇也危险。
严柏年催她:“简单收拾东西,我送你们回城。”
“不用你送。你只管忙你的吧。”
严柏年笑起来:“咱们两,怎么也当得起一句知己。再说了我在北境长大,粗野惯了,但你不一样。南雁北归,总归不是故乡,听我的话。”
他这话说的不伦不类。
李令俞很怀疑,他是不是小时候没好好读书,所以说话才洋不洋土不土的。
但是她也没怀疑严柏年说话的动机。
李令俞确实不懂战争,也不添乱,便和杨彪辞行,先回城去。
杨彪恨不得她早走,一则,她是上都城派来的人,有个差池,并州担待不起。再者,她的身份成谜,杨彪确实还有话想和她慢慢说,不急在一时。
严柏年带着人护送她,直奔入城。
裴虞和军需官还有军中人认识了一番,他这趟来本就不是什么讨巧的差事。
所以他也不多话,万事不问。
结果等他掉头回来,见帐篷已经空了,他惊愕在当场,片刻后才回头问了声路过的人:“这里面的人呢?”
路过的内需官问:“是那位上都城来的李大人吗?”
“对。”
“她和人回城去了。”
裴虞奇怪,问:“她和谁回城去了?”
“右翼军的严小将军吧。”
裴虞一时想不起右翼军是什么军。
踱步走了几步,才想起来问:“可是平城来的严小将军?”
“对。”
裴虞眉头紧皱,一言不发回了自己的军帐。
李令俞回城后,问:“你今晚还回军中吗?”
严柏年:“不回去了,父亲和阿兄嘱咐吕将军,不准我前去掺合,吕将军便派我保护好你。”
语气中不免有些哀怨。
李令俞看的失笑,便不认账说:“这可不能赖我,就算我不来,还有其他大人来。你一样要照顾。”
严柏年说:“这不是你来了么,那我就要陪护好你。”
李令俞不和他歪缠,问:“明后日的战事,有几成胜算?”
严柏年夺过她手里的茶,喝了一口,皱眉说:“你这什么茶?怎么苦成这样?”
李令俞由着他瞎作。
他却说:“你这话问得不对,上战场的人,只有勇往无前,不畏死但也不自大。心中信念不变。但是没人会说有几成胜算。心里要有必胜的想法,一丝都不能马虎。”
李令俞见他认真就问:“你第一次上战场是多少岁?”
“十六岁。”
这血腥的青春。
严柏年突然扭头看着她问:“李令俞,这一战胜了,你给我讲一个你的秘密吧?”
李令俞问:“你想知道什么秘密,不妨现在就问,我不做这种未来的许诺。我看着回答你。”
严柏年没想到她如此坦诚。
想了想,说:“你到底是谁?”
李令俞猜,他大概好奇很久了吧。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要知道,我就算祸事临头,也绝不会牵扯到你。”
她不是豫章太子,因为一场谋逆案,牵连了几百条无辜人命。她希望她的朋友们能像曹印一样,即便带着骂名,但是富贵安稳的活着。
严柏年却说:“你这话就不像是朋友。既然是知己,那就是肝胆相照,是生死不弃。”
真是少年人的豪情。
李令俞看着他说:“我眼里的朋友不是这样的,你记住,若是有朝一日,我就算身首异处,你就当做不知道,也不要为我伸张。若是有机会路过我的坟墓,就给我祭一壶酒,我不希望我的朋友为我涉险,他只需要平平安安活到老就可以了。”
这话伤到严柏年了,他脸上的笑一时间都收起来了。
“若真到那一日,我定然回上都城给你收尸。”
李令俞见他恼了,改口说:“因为我知道定然不会死。”
严柏年想到,她若是当年的太子的孩子,偷生到如今,必然凶险。
“李令俞,你若是在上都城不开心,就来平城找我。我保你在平城活的开开心心。”
李令俞笑起来,点头。
严柏年不喜欢她这样,把生死不当回事,好像过了今天没明天一样。
少年人,不该是这样的。
他坐在李令俞身侧,一手搭在她肩上,想说点什么。李令俞悠悠地说:“把你的手拿开。”
严柏年一扭头,他的手,正落在她胸口……
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一蹦而起。倒把李令俞吓了一跳。
李令俞奇怪的看他,严柏年摸着后脖子,若无其事说:“你想吃什么?”
李令俞见他傻里傻气的样子,忍着笑说:“你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严柏年有点害羞了,坐在她对面。
李令俞问:“你到底定亲了没有?”
严柏年被她问的脸红:“我说过了,没有!”
语气有些气急败坏。
“我有个妹妹,年纪正好……”
“李令俞你过分了!”,严柏年真恼了,瞪着她。
李令俞看着他不说了。
“我把你当……朋友,你把我当妹夫?”
李令俞见他真恼了,笑说:“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吗,那你说你看上谁了,我帮你去问问。”
严柏年直勾勾的看着她。
李令俞说:“你看我干什么?”
严柏年好想说,你一个小娘子,羞不羞。
李令俞见他好玩,问:“我看你面相,是富贵登极之相。当今陛下只有一位公主,性情……”
“性情十分骄纵,你在她手里吃过亏,怎么,你要给我做媒?”,严柏年没好气说。
李令俞见他知道,就笑着改口说:“这倒不是,你没听说吗?陛下要将永康公主指给我,上都城人尽皆知,朋友妻不可欺……”
“你一个小娘子,你怎么娶她!”,严柏年脱口而出。
李令俞两眼一瞪,上去就捂住他的嘴。
两人四目相对,一人惊讶,一个眼睛都不眨。
李令俞低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严柏年的嘴被她捂着,见她惊讶,眼睛里都是笑意。
李令俞瞪他一眼才松开手。
严柏年眼睛里都是得逞的笑,“李令俞,你是谁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认识的是你这个人,只是那个秋雨中站在宫门前雨中等我的人。雨中请我喝羊汤的李令俞。至于你有什么秘密,你只管藏好,我绝不多问。但你是男是女,这不一样,若不然我从上都城回来,还以为我得病了,后来我又想明白了,所谓心悦,不分男女。这没什么不能说的。”
李令俞被他说的像置身云雾中。
她心里知道,坚果外壳再坚硬,只要里面种子发芽了,就关不住。
她挡不住的。
李令俞问:“我身上的秘密,会害死很多人。”
严柏年:“不过是旧人的事,我虽没有移山翻海的本事,但绝不会背叛你。只要你需要我,我就来找你。”
李令俞见他这样认真,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问:“你怎么这么可爱?”
严柏年拍开她的手,起身说:“别动手动脚。”
李令俞见他正经,就说:“那你出去吧,我一个有婚约的人,不能和你呆久了。”
严柏年都被她气笑了。
俯身一把将人抱起来,还抛了抛,问:“你再说一遍?”
李令俞心想,年轻就是好,瞧这体魄。
严柏年抱着她,最后轻声叹气,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在雨里等我?为什么要走进我的心里来?”
李令俞听得心一软,应声:“我啊,是尘世中的一粒浮沉,飘进来的,不知怎的就撞上了你。”
严柏年就说:“是你撞上来的,我绝不会放了你。”
李令俞由着他抱着,看着他的眼睛,伸手覆盖在他的眼睛上,说:“严柏年,你不要为我涉险,你记住,你还要做我的冠军侯。”
严柏年将她放在榻上,欺身而上,俯视着她,说:“这话可是你说的。”
李令俞说:“我若是,定然封你做冠军侯。”
严柏年:“我管你是谁,我只做你的冠军侯。”
一整晚李令俞都躲在房间里,严柏年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入夜一直等她睡了,严柏年才起身出城直奔军营。
等李令俞再醒来,他留了信,人早走了。
城中人极少,司马等人还在维持着城中的秩序,见了她忙说:“粮草在城外,军中直接调度,大人若是要问,我遣人去城外让人进城来报如何?”
李令俞见他不容易,就说:“不必了。”
没想到第二日,裴虞也被杨彪打发进城来了。
李令俞在房间里看信,家中寄来信,从平城转来,给她做了一包牛肉干。
信中对她多是担心,曹印信中对北境的情形并不乐观,一再嘱咐她行事小心。
显然经年的老臣,对政局更敏锐。
李令俞信没看完,就听见门外的阿符说:“裴大人来了,正在隔壁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