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李令俞
谢惠荫预料萧诵定然会找她, 只是没想到他反应如此之大,陛下向来忌惮圣人,如今北境起战事, 他必然心焦。
如今她与陛下可以说是彻底撕破脸了。
曹太后还是和十三年前一样,会护着自己的亲儿子,不惜牺牲曹家。
谢惠荫心说, 我也会护着我的儿子,但我不会牺牲谢家。
谢家祖籍青州, 青州掌兵的是她的堂叔,她的堂兄,就在冀州军中。这是谢家的根本,也是谢家草莽名声的来源。
陛下的军,在江南。可见, 不到最后,谁也料不定输赢。
李令俞第二日一早起来, 严柏年已经整装,他每日都要去城外驻军营中, 父亲和兄长都在营中,兄长目前带着段功去了营州,父亲这个时间怕是在点兵。
李令俞起来换上胡服,跟着他一起去营中见严平骏。
待到出门, 严柏年已经给她准备好了, 就说:“这是一匹是老马,很温顺。你不用怕。”
李令俞见他细心,十分有趣, 问:“我起码虽不及你, 但也不怕烈马。不必这样照顾我。你年长于我, 按照我的年纪,在上都城已经是晚婚,不知你可定亲了?”
严柏年豪爽地说:“边境之地,不讲究早晚。”
所以他没回答有没有定亲。
李令俞也不再追着问。
出城后,一行人直奔驻军营地,大概几十里地,靠近军营周边,就开始层层安防,一直进到主帐,李令俞跟着严柏年,他十分规矩,遇见巡查的士兵,都出示令牌。可见严平骏治军很严格。
严平骏巡营还没有回来,李令俞便坐在帐中等他。
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听见外面脚步声,伴着铁器铮铮的声音,帐篷被揭起,李令俞乍一眼看到严平骏,只觉得好年轻的人。
严平骏甲胄在身,看起来十分勇武,双目有神,盯着她。
他和严柏年看起来很像。
李令俞起身行礼,“臣见过都督。”
严平骏开门见山:“段大人已经去营州了,平城如今的兵力不够,先去营州调两万人。平城三万人已经出发了。”
李令俞:“谢都督体恤。”
严平骏也没想到,她年纪这么轻。还没有严柏年年纪大。
听闻这位小李大人文采卓绝,丹青鬼手。当真是英才出少年。
李令俞见他审视自己,丝毫不惧,说:“圣人恐并州有变,所以才要左右周柏年迅速回援。”
严平骏是标准的武将,说话也直来直去,“我明白。并州防线本就薄弱,这次被破的朔州驻军只有不到一万,若不然曹燮也不能带着儿子们,明知死路,也要去硬扛着。”
所以据她所知,北境各驻军营地的驻军不下五万,朔州归并州统领,那硕州的人去哪了?
李令俞一时间没有头绪,问:“曹燮曹大人在并州守了多少年?”
他不应该不知道朔州和司州相近,越靠近北境越危险。
“十三年。曹燮原本在豫州,并州的彭定西死后,曹燮被陛下派在并州。”
所以曹燮是萧诵的人,哦,曹燮是曹太后的亲弟弟。
那么,萧诵登基,曹燮肯定是出力了。
李令俞一时间也理不清,便说:“若是营州兵马到了,臣也该启程去往并州走一趟。”
严平骏见她年纪轻轻,并不拿腔拿势。便问:“不知圣人的意思是?”
“只要结果。”,李令俞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
严平骏眼神一时间僵硬,但立刻说:“谨遵圣人命。”
李令俞故意提点他:“开年的科举之事,圣人难免有想法,两宫之事,那是贵人的事。咱们做臣子的,只要做好臣子的本分,就好了。”
严平骏看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心叹好机敏的李令俞。
严柏年负责带着小队骑兵,在附近巡逻。
他原本要去并州,但严平骏暂时不准他去,两个儿子,必须有一个在身边。
所以他就等着哥哥严择川早些归来,有哥哥坐镇,他就能去并州。
李令俞不能军帐内乱走,和严平骏短暂的交流后,严平骏领会到她的意思了。
见她没有恶意,也说:“北境三州科考之事,要多谢小李大人。”
严柏年正进来,就说:“父亲很喜欢你那幅《上都城街景》。”
李令俞:“是吗?”
严平骏也说:‘李大人丹青确实了得。”
李令俞说起这些,就有些意兴阑珊,随口说:“大人若是喜欢,我改日再送大人一幅就是了。”
严平骏见严柏年的意气劲,就说:“犬子在上都城,也给大人谈麻烦了。这样,你带李大人出去转转。”
严柏年立刻说:“我准备好了马,走吧。”
这是真的要带她去跑马。
李令俞其实想问并州之祸,若是援军去了,那接下来,并州该何人守卫?将来又是谁来做主帅?
但见严平骏十分避讳提起并州,便随严柏年出去了。
等出了营地,向北之地,延绵几十里的草场,放马奔驰,确实刺激。
在奔出十几里外,一处凹窝处,李令俞下马,将马放在矮坡底吃草,她步行爬上矮丘,远眺着北方,问严柏年:“你说,并州为何会如此不堪一击?”
严柏年紧随其后,眺望了片刻,见坡下的马走远了,便吹了声口哨,远处的马迅速奔过来。
他笑说:“我就知道,你定会问这个。”
李令俞觉得他可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小可爱。
“并州,已经不属于九边之镇了,上一任主帅彭定西死后,并州军就被打散充入其他地方了。曹大人其实并不怎么懂守边。”
“并州,归陛下管?”
“恩。也不是,并州军中很杂,很多人都是从江南营调来的,曹燮其实号令不动那些世家兵丁。他也没有和突厥人对过战。”
很遗憾,唯一一次对上,就让一家都战死了。
李令俞一时间想起,从前在杨勃的江州案中听过一些风声,太子通过王伯纶等人,贪了那么多钱,是收买军中之人。
难不成是养并州军了?若不然萧诵对太子是真的十分能容忍……
她还在胡思乱想,严平骏又说:“要说这彭定西,真的是一员猛将。若是有他在,并州不可能出事。”
可能是环境太好,也可能是随口说到这里了,严柏年平时是真的不多话,很谨慎的,今日却和她讲起彭定西。
“他怎么死的?”
“前太子谋逆案中,被杀。”
李令俞听得惊讶,问:“豫章太子谋反案,涉及到了边将?”
严柏年是边境中长大,对这件事不像上都城的人那样讳莫如深。
“你不知道?”
他像李令俞一样坐在草地上,望着远处,轻声说:“彭定西和豫章太子是莫逆之交,豫章太子谋反起初,就是彭定西带兵回京……”
李令俞听的心里砰砰跳。
这怎么可能。
苏绎明明说过,是因为圣人和豫章太子政见不和,这才生了父子嫌隙,然后太子不同意圣人修建通天观,这才调人北上,惹出了祸事……
竟然南北两地,连说辞都不一样。那豫章太子,究竟有没有谋反?
“那他怎么死的?”
严柏年也并不清楚,“只知道他死在路上,父亲一直说他可惜了。后来传闻,他是在路上被杀。谁知道呢?”
李令俞却说,这或许对我很重要。
见她着急问,严柏年问:“你怎么会问起他?”
“突然提起好奇,也是为一个朋友问起,对她很重要。”
严柏年就说:“那等我之后帮你向老将们打听打听。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谢啦。”
严柏年扭头看她一眼,利落起身,退了两步站在下方,向她伸手,示意拉李令俞起来,李令俞看着他站在下坡处,顺势就将手递给他。
严柏年以为她好歹是个小郎君,还有些分量。
结果用力一拉,不仅把李令俞拉起来了,还将人拉的连同自己一个后仰,两人一起滚下坡去了……
李令俞被他一扯,情急之下,立刻缩着脖子,心里顿时骂,你个小兔崽子,你故意的吧?
严柏年也吓了一跳,后仰时立刻伸手将人拉进怀里,伸手护在她后脑勺上,两人抱作一团,一直滚下坡,草地上倒也不见得多疼,只是有些狼狈。
等滚下坡,严柏年还护着她,不肯松手。
一时只觉得怀里的人实在太细瘦太软了,根本就不像个郎君,胡思乱想中他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明白了什么。
李令俞挣扎了一下,只听见严柏年轻声说:“李令俞,你可真奇怪。”
李令俞没说话,伸脚踢了他一脚。
严柏年笑起来:“像个泼辣的小娘子。”
李令俞挣扎不开,伸手推他,严柏年开玩笑后也松开她,问:“你没事吧?”
见李令俞瞪他一眼不说话,倒也不见生气。
严柏年大笑,松开她,一蹦起身,十分开怀。
并开导她:“就像这样,不用为将来的事整天愁眉苦脸的。若是突厥人来了,咱们杀出去就是。这会儿咱们放马奔跑,就不要想这些,只管快活自在。过几日我也要去并州上战场了,我从不为以后的事愁眉苦脸,只活在当下。”
李令俞见他如此坦荡,心里顿时一片晴朗。
可惜,她不能活得这么坦荡。
她答应说:“若是有朝一日,我自由自在了,就来北境跟你放马。”
严柏年听得笑起来,笑说:“没问题,我带你去坝上走一趟,那边才是真的漂亮。”
李令俞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坡,严柏年笑说:“怎么,要不要我把你背上去?”
李令俞:“滚吧你!”
严柏年听得哈哈大笑,他个子高,几步爬上坡,居高临下看着她慢吞吞。忆起她从前的种种,一时间觉得自己真是个棒槌。
他问李令俞:“你今后想做什么?”
李令俞仰头问:“我想,坐在高堂上。”
严柏年深深看她一眼,“这还不简单,我给你造一座大房子。”
李令俞见他误解,也不解释。
“你记得答应我的事。”
严柏年猜测,她或许是豫章太子谋反案的旧人。
便出言提醒她:“你私下打听可以,但是不要出去问,这毕竟是大案,当年为这事死的人不知有多少。”
李令俞快爬上坡了,严柏年又伸手,李令俞瞪她一眼,不肯再信,拍开他的手,自己爬上来了。
惹得严柏年大笑。
如此有意思的小娘子。
之后两人聊了很久北境三州的学子,和有名的将军。
下午回去,收到消息严择川已经回来,营州的兵也已经出发前往并州了。李令俞心里松了口气,她这趟主要任务算是完成了。
至于剩下的,由着她发挥吧。
营州兵带队的是张赫的次子。
主帐中严择川便建议父亲:“不若,让二弟去,有前锋将军在,他不敢乱来。”
主要是他自己去,就显得有些太过招摇了。他是平城的中军前锋,这样听起来有夺并州军权的嫌疑。尤其圣人如今的态度,让给你严家不敢乱来。
严平骏也同意,只是说:“他年纪小,怕是会……”
严择川笑说:“他知道轻重,我来和他说。”
父子俩人商定后,这才各自去忙了。
严柏年回来见哥哥回来了,兄弟两亲热的抱了抱。
严择川问:“你又上哪里去野了?”
严柏年这才介绍:“这是上都城来的李令俞,李大人。”
李令俞见严择川打量自己,还没等她说话,严择川就说:“这就是李大人?果真是少年英才,柏年时常和我说起你,谢你在上都城对他的关照,他性情鲁莽,最是能闯祸。”
严柏年回头看了眼大哥,一时间没想到大哥怎么这样。像个被背叛的小孩。
李令俞笑了下,“怎会,二郎君青春年少,进退有度。”
严择川就说:“见过李大人的丹青,当真是丹青圣手。”
尤其他见弟弟巴巴的将别人送的一车烟花送到上都城,还和他犟嘴,我一个大老爷们不爱看这个,我这个朋友家里姐妹多,送他最合宜。
李令俞忙说:“不敢当如此高称,只是一门技艺而已。”
严择川对李令俞印象不错,父亲也说这少年有些心思。
等三个进帐开会后,决定第二日出发去并州。
严择川和严柏年交代:“你不可妄为,一切听从吕将军的。”
“是。”,严柏年在军令上,十分听话,也十分认真。
李令俞晚上回都督府,阿符已经在城里转了一圈,和她说,城中备战已久。
李令俞也不言语,今日听到彭定西这个人,她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第二日一早出城,他们快马和大部队集合。
在离平城南七十里外追上大部队。
上都城新登科的学子,皆已经授了官,前十名,萧诵将人送进集贤殿书院修书,然后再分拨六部观政,这些人他早做好了安排。
但并州的军情于他来说,就像心中的一根刺。
谢家之事,他思虑之后,还没有下旨。
谢鹏程就称病,呈情想告老还乡。
萧诵在太极殿看了呈上来的奏章,冷笑:“朕最恨,出尔反尔的人。”
刘琨吓得大气不敢出。
萧诵又说:“朕不曾亏待过谢家,奈何谢家屡次犯禁,丝毫没有收敛,子弟骄纵跋扈,纨绔至极,伤人害命,如今闹出人命,皆为家风不正。念及朕与皇后情谊,特赦谢鹏程,可归家。谢家遣子弟去往交州即可,开化教导,以传雅正。方不辜负朕的期望。”
现在不是杀谢鹏程的时候,若是北宫起乱,青州、冀州,是谢家的根本。
他不能急躁。
因为和曹太后的争执,才让他失了理智。
他考虑了几日,朝中风声鹤唳,谢鹏程也以为这次在劫难逃,所以这才上书求饶。
为了太子,谢家不敢赌,倒是裴家坐的最安稳,真真是老狐狸。
他钝刀子杀人,等到最后,让谢家恐慌够了,这才下旨意特赦。
算是给谢家提醒,朕用你们,你们才能荣宠不断。朕若是不用你们,你们就什么都不是。
谢惠荫豁出去的试探了一场,也得到了答案,试探到皇帝和曹太后的意思了。
萧诵废黜太子之心,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谢家该早做打算。
李令俞走后,家里还是惊恐了几天,闭门不出。
一直过了十几日,李黛才出门去了小市,布庄生意依旧极好,她见家中女眷都郁郁寡欢,因着李令俞不在家,家里都是女眷,李姝的亲事也暂且搁置了。
李黛见小柳氏也整日心慌意乱,就拉着小柳氏出门去小市的布庄,让小柳氏陪她。
小柳氏也听话,两人作伴早出晚归,十分忙碌,几日后倒是对外面也熟悉些了。
就是大柳氏有些拎不清,刚开始记恨柳家害姝娘。
后来听说柳家举家被贬回颍川,又动了恻隐之心。让李黛生了好大一通气。
小柳氏劝她:“总归是夫人娘家,不能说恨就恨上了。”
李黛气的眉毛都翻起来了:“娘家?姝娘差点就被毁了!她怎么不想想?令俞不要命一样杀了贼子,才保住姝娘,她如今倒可怜起柳家来了?她到底有没有把我和姝娘放在心上?若不是令俞,我和姝娘可不都毁了吗?”
小柳氏也知道,夫人这人大事上容易糊涂。李令俞平时不爱和夫人说话,私下和她说,你也少和夫人说话,有什么拿不准的问我,别去问夫人。
所以后来,她也是听李令俞的,极少听夫人的。
李黛发了一通脾气才叹道:“我能怎么样?她再糊涂也是我阿娘啊。”
小柳氏看着小市里人来人往,笑说:“幼文总让我出来走走,我总怕给她惹了麻烦,这小市里,到处都是女郎,可见守在家里真是什么都不懂,不是什么聪明做法。”
李黛也说:“李令俞说所谓规矩荣耀,不过是贪念。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什么,我如今一心赚钱,当真有钱了,虽然比不上幼文,但是比起在黄家,不知舒爽多少倍,看上什么买什么,想吃什么都随便买。如今再回想,在黄家,那过得叫什么日子。”
小柳氏见她说起黄家十分坦然,就说:“你性情爽利,是做生意的好材料。”
李黛逗她:“李令俞说,要给我再开一家布庄。”
小柳氏笑说:“那就开呗,反正她有钱。”
李黛笑起来:“我分你一家。”
“我又不会做生意,。”
“我教你,你就会了。”
李令俞不在家的日子里,李黛和大柳氏生了一场气,倒和家里的小柳氏和周娘子处的挺好。
太极殿的政事五日一议,也不敢轻易烦扰陛下。
曹印大部分在官署中批复公文,这一日收到李令俞的信,让他格外惊喜。
李令俞是想着,军情苏绎比她还清楚,所以从苏绎那里换不来什么消息。
而且苏绎有时候,并不想和她多提当年的旧案。
所以她就换了人,改问曹印,将她在北境的见闻告诉曹印,顺便问曹印关于彭定西的事,混着战事,或许曹印会告诉她当年发生了什么,曹家发生了什么。
曹印看着李令俞自己偏道去了并州走了一趟,心叹她好胆识,又担忧她和严平骏有摩擦。
一时间忧喜夹杂。
见她问起彭定西,怕她在北境吃亏,也不敢明说,只提了几句,反复嘱咐让她务必小心。
朝中为粮草的事,已经议过几次了,以为他和饿薛大人反复强调,陛下才没有延迟粮草北上的时间。
薛洋背着人和他叹气,忧心忡忡说:两宫兵权两立,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并州之围解了,还好说,若是并州丢了,不光北境,朝中怕是还要有一番动荡。”
曹印眉头紧锁,听得一言不发。
太极殿中,萧鋆劝说萧诵:“不若,儿臣替父皇走一趟并州,跟着押送粮草的队伍,前去探看一番。”
萧诵否决:“不成,你身体不好,不能再出乱子了。”
萧鋆叹气:“那就让得力的人去吧,并州军不能靠着左右支援,总归需要一个得力的主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