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萧诵
李令俞不明白他一个正直小伙儿的直来直往, 也就不敢再随意捉弄他。
“那就不必了,看美色不一定非要占为己有。”
严柏年却说:“人生在世,不过是赏美色, 喜美景,也不算玩物丧志。”
李令俞面露尴尬,“严大人说笑了。”, 她开玩笑有点说不过这个小少年。
严柏年尝了口有些清淡的酒,一时间也尝不出来什么味道。
李令俞见他犹如喝水一般, 心中暗道,他应该是喝烈酒长大的,这种绵软的酒只怕根本喝不醉他。
严柏年倒怕她喝醉了,就问:“西阳门外,向西三十里, 就是白马寺,都说白马寺讲经, 天下闻名,小李大人听过吗?”
“我不信神佛。”
若是神佛有用, 我为什么会来?我爸爸又去哪里了?
而原这位身能活着,也不是我佛慈悲,而是有心人相救。
她歪着头,将碗中酒一口饮尽, 这喝法十分豪迈, 严柏年没想到她年纪这么小,喝酒看起来像喝水一样,这么凶狠。
劝说:“那喝了这碗酒, 咱们就去看看吧。”
李令俞见他认真的可爱, 又想起这几天的消息, 心下烦乱,就意兴阑珊说:“那就去看看。”
两人到了白马寺,不巧白马寺主持并不在,但有僧人在讲经。
门外的白马驮经书,她看了很久,在这个陌生时空里,文脉不断,佛法无边,白马寺都在,可她找不到任何熟悉的人。
进了大殿,三座大佛,释迦摩尼,还是一脸慈悲。
严柏年没见过一个少年人,会有这种表情。
似喜非喜,似悲非悲。
李令俞望着殿中的佛,心中默念:“若是慈悲,就请保我得偿所愿。”
严柏年侧头看她一眼,只觉得天才生来悲喜多。
而后两人出了殿,严柏年一身劲装,即便谁寒冬也丝毫不畏冷,她的则是一身圆领袍,外面披着披风,看着像是富家小郎君。
那领路的僧人说:“主持不在,两位施主可去后殿听经。”
李令俞看严柏年一眼,见他好奇,就随那僧人进去,坐在外围的蒲团上,耳中梵音,倒是能让人没办法胡思乱想。
严柏年心里惊叹,白马寺果然名不虚传。
父亲此次命他进京,也是为探听两宫的矛盾。也想看圣人是否安好,陛下如今什么态度,九边之将杀敌悍不畏死,但是怕自己人。
如今九边之将听圣人令,可若是哪一日圣人不在了呢?
北三州以平城都督府马首是瞻。严平骏怕将其他人带上死路,更是不敢得罪当今陛下。
他见了萧诵,也见了圣人。
圣人多凌驾,萧诵多招揽。两宫矛盾毕现,一如父亲所言。
只是这上都城,也有许多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
等听经结束,已是傍晚,段功竟然追到了白马寺来寻她,见了面直说:“大人,北宫急召大人进宫。”
李令俞面色一凛,问:“可有说什么事?”
段功:“苏大人嘱咐,大人进宫务必带上青鱼符。”
那就是大事。
李令俞看了严柏年一眼,严柏年也知轻重:“我送你一程吧。”
两人共乘一匹马,直奔入城。
等李令俞进了北宫,已经是灯火通明。
北宫已经戒备,她一身官服,十分肃穆,往日蔡真定会来接她,今日连蔡真都不见了,黑暗中她独自一人直上紫宸殿,连阶上都有神策军把守。殿外重兵围了起来,蔡真就守在紫宸殿外,远远看见了她,就朝她走来,在她身侧小心翼翼说:“太后娘娘在里面。”
“到底出什么事了?”,她诧异问。
蔡真摇摇头。那是谁召她进宫的?
她掉头回东明殿,北宫之内无人拦她,她从东明殿进了苏绎的院子,苏绎也不在,她站在苏绎院子里正想找个人问问,自己猜测怕是萧诵出事了,要不然曹太后怎么会突然来这里。
正想着,听见有人进来,苏绎进门就见她站在院子里。
冲她微微笑了下,指指里面,让进屋说。
她进门就问苏绎:“可是陛下出事了?”
内官点了灯,后出门将门关上,苏绎将手里的折子放下,说: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太后,求圣人主持废黜太子。”
李令俞一时间,没能明白他的意思。
李令俞问:“太子做什么了?”
苏绎:“什么也没做,不必有大恶,但太后性情刚毅,想必是知道陈留王妃的事了。”
原来,大家都知道那个可怜的女子是怎么死的。但若是为这个,说句冷血的话,是不能废太子的。
李令俞问:“单为这个吗?”
苏绎问:“你觉得这个不够废黜他吗?”
李令俞实话说:“不够,远远不够。”
她思绪有些乱,肯定是太子做了什么,或者是,太子身后……
她又试探问:“太后,是否想扶持曹家摄政?”
苏绎听得笑起来,摇摇头,只觉得她有颗玲珑心。
李令俞解释说:“太子品行就算有万般不正,但是他拥护陛下,服从陛下。陛下也愿意耐心教导太子,也包容他的缺点,这才是根本。如今太后的要求,太突兀了,或者说,太过霸道。太子一旦废黜,自古只有早亡的储君,可没有长寿的废太子。朝堂动荡,曹谢两家的恩怨,必定会累及朝堂。我想不出太后想废太子的动机。”
苏绎想,她片刻之中,几句已经将该想的、能想的,都想到了。
“圣人在思躇中。陛下今日在太极殿众臣眼前昏厥,太子难辞其咎。”
李令俞见苏绎坦白,那就是熊太子又没做好事,今日可能只是导火索。太后对谢家忍无可忍了。
她想了片刻说:“其实这由不得圣人,也由不得太后娘娘。只要陛下认定太子,太子名正言顺,合乎礼法。众臣也会护着太子的。不到万不得已,陛下定然不会废黜太子。陛下对谢家放心,但是对曹家不一样。废黜了太子,那就只剩陈留王,那就太后娘家,到时候母子相忌,父子相仇,兄弟相杀。谁也逃不过……”
这些君臣父子,她已经说尽了。
等她说到一半,才意识到她听岔了,是太后求圣人主持废黜。不是太后主张废黜。
好厉害的曹太后。
她缓缓笑起来,曹太后这态度,是如今想还政于圣人?
曹太后未免把事情想太简单了。
她这才说:“是我信口开河了。听岔了意思。”
苏绎眼睛都亮了,见她明白了,看了眼窗外,“自今秋以来,一直多事,你不要出头,这是那些朝堂肱骨们该操心的事,曹印这次怕是又要吃亏了。”
李令俞心说,那可未必,萧诵的身体还不如萧雍,他们父子两个,指不定谁先走在前头。
可这样一想,她又觉得没意思,这样争论了多少年,到头来也争不过命。
自古皇权就是这样,气数尽了,或许就是命,要认。
大明朝,开国五帝同世,谁能说没有长久盛世之兆。
可权力是这世上最难让人割舍的东西,没有人能拒绝。
李令俞知道这不是她该操心的事,她只管让手底下的人守好城台道。就起身说:“那我去当值了。”
此时夜色已经深了,苏绎起身有点了一盏灯,说:“今夜你呆在东明殿内,无召不得出来。”
苏绎这是变相将她软禁起来,也是怕有心人会盯上她。
说完后,又说:“我等会儿要回紫宸殿当值,今晚若是陛下不醒,北宫全宫戒备,明日怕是会出事。你且记住,这事和你没关系。”
李令俞心想,苏绎其实也怕她生事吧。
她果真乖,回了东明殿就睡了。
大约在戌时,听见外面有响动声,她猜大概是曹太后回华林园了。
想不到十几年后,夫妻是这样见面的。
她昏昏沉沉睡去了,等早上起来,蔡真来给她送早饭,见她睡眼惺忪,早按捺不住了,和她偷偷说:“昨晚圣人差我干爹去送太后娘娘回华林园了。我干爹早上才回来。”
夫妻和好了?
李令俞问:“太极殿呢?”
蔡真:“陛下无事了,太后娘娘让人来送消息,说陛下昨晚醒来,今日太后会去看望陛下。”
李令俞听着这意思,太后是当真把圣人当君王。
华林殿内,曹印坐在下首,曹太后坐在上首问:“陛下究竟怎么了?你将当时情景和我说来。”
曹印:“陛下当时头痛之症犯了。”
曹印一口咬定萧诵是旧疾复发,他不想生事。
曹太后:“可我听说,是太子和陈留王起了争执。”
曹印立刻说:“绝无此事,陛下当时于臣等商议荥阳学子被杀之事,并嘱咐陈留王一行,去荥阳万事小心。太极殿并无争执。”
曹太后却改说:“文庭,这么多年,太子秉性,你还不清楚吗?”
陛下猜忌曹家,太子亦不会善待曹家。
曹印久久没说话,他是臣子,不论君王家事。最后说:“臣扶持陛下登基,自太昌元年开始至今,绝无私心。”
曹太后问:“可我后悔了。我将曹家,置于险地了。”
曹印叩首:“太后娘娘言重,曹家为臣,世代尽忠,绝无二心,为君办事,万不敢言辜负。”
曹太后看着这个堂侄,心中说不出的哀伤。
“文庭,信不过我了。自文延没了后,你,你们就信不过我了……”
曹印万不敢认,连连跪下:“太后娘娘言重了。臣万万不敢。”
曹太后疲倦的摆摆手,曹印只从兄长的身上学会一个教训,万不可卷进皇家的家私中去。
君臣有别,不得僭越。
他谁也信不过,尤其信不过圣人、太后。
他的兄长,当年如星辰一般璀璨的曹文延,才情名动天下,他仰望了几十年的兄长,最后惨死在阊阖门外。
她的小堂妹,阖家当珍宝一样的小妹,曾是名满上都城的才女,所有兄长都爱护着她,她连同几个孩子,满门被灭。他们甚至不敢去看她一眼,几个堂兄弟相继被杀。
他至今都不敢回想,天兴三十七的惨事,不敢回想兄长赴死前的嘱咐。
文庭,我必死无疑,你且记住,待我死后,你立即将我逐出曹家,不要将我葬入曹家祖坟,陛下生性多疑,如今性情爆裂,必会降罪于曹家,你且带着我尸身去请罪,将我的尸身交给他,随他处置,万不要为我求情。
你去求……曹太后,你率领曹家举家助曹太后,但切记,不可信她。
我对不住曹家,也对不住你,曹家族人我就交到你手里了……
曹印告退出了华林殿后,回头望了眼,最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萧诵晚上醒了一次,醒来后,心绪不宁,医官用了药,辅以针灸,之后萧诵又昏昏睡过去了。
医官陪侍在侧,皇后领着太子、太子妃,在太极殿里守了一夜。
早上萧诵醒来,见皇后守在榻旁,只问身边的大臣们:“陈留王,可动身了?”
皇后惊喜呼:“陛下醒了?”
薛洋等人等在殿门口,立刻被召进来,皇后坐在一侧,插不上话,见陛下并不问太子,只问陈留王去荥阳的事,心里惶惶不安,嘴上催问:“陈留王快来了吗?”
薛洋安抚萧诵:“陈留王和吏部已经准备妥当,只是担心陛下,还没出发。”
萧诵气息有些虚,慢声言道:“荥阳之乱不能拖。”
正说着,陈留王已经进来,上前跪在榻前轻声问:“父皇如何了?”
萧诵见他满脸愁绪,和蔼道:“我儿别怕,我没事。你且早些出发,荥阳之乱不能拖,我让羽林卫指挥使随你一道去,你只管放开手脚去查。”
陈留王见他和薛洋一般年纪,却满头白发,久病缠身,面容比薛洋苍老许多,一时动容,劝他:“父皇少些思虑,安心养病,儿臣速去速归。”
萧诵安心点点头,摆摆手示意他去吧。
然后说:“曹卿不在吗?”
曹印正赶来,就在门外,门口的人立刻回话:“曹大人来了。”
萧诵改和薛洋说:“薛卿,去送送我儿。”
他还是怕萧鋆去了吃亏,让薛洋嘱咐他几句。
但他首先想到的还是曹印,不论曹家如何,曹印这个人办事可靠,是可以托付重任的人。他又想起太子,心中有些悲伤,曹家当真出人杰,萧鋆到底有曹家血脉。
曹印进来见萧诵已经醒了,报告:“六部中有些声音,众臣惶惶,臣去安抚了一二,也都解释了陛下只是累极了,才会昏厥。定不能被有心人传出其他说法来。”
萧诵听得心下安定,谢皇后坐在那里,她明显感觉到陛下无视她,太子和太子妃熬了一夜,才刚回去,她心里焦急,但不敢做声。
今日一早曹太后关闭华林园,听说昨晚北宫有动作,谢鹏程递消息进来,昨晚说有人进出北宫,她担惊受怕了一夜,生怕北宫有异动,如今等萧诵醒来,才算安下心了,可又惶惶不敢言。
萧诵和曹印说:“辛苦曹卿了。往后,朕还要仰仗曹卿。”
曹印忙叩首:“陛下言重。”
萧诵问:“太后召你,可有交代什么?”
曹印并不隐瞒;“太后娘娘想问,陛下昨日为何会昏厥。”
这话,萧诵信。
薛洋进来后,萧诵安排二人:“薛卿同曹卿,今日起,你二人暂统六部,政事你二人相商,若拿不定主意,再和朕相商。”
这话是君嘱臣,那就是两人负责稳住局面,两人齐声:“臣领旨。”
等人走了,萧诵问刘琨:“昨日我昏厥后,北宫可有异动?”
刘琨没有离开过太极殿,但消息还是知道一些。
“昨日有人出入了北宫。”
“谁?”
“北宫召李令俞进了北宫,晚上戌时,大夏门开过。”
萧诵问:“太后出过华林园吗?”
刘琨跪下答:“奴该死。”
那就是他不知道。
萧诵并无怒意,心里想,母后怕是也防着北宫。
皇后这才说:“陛下且休息休息吧。”
萧诵问:“太子呢?”
皇后忙说:“太子守了一夜,天亮时太子妃有些熬不住了,我就让他去送太子妃了。”
萧诵明知她为太子说项,但也没拆穿,他思量了很久,什么时候开始,他偏袒太子,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疏远曹贵妃的?
他靠坐着,没什么精神,温言细语说:“今年除夕,让曹贵妃回来,一起吃个年夜饭。”
谢惠荫脸上一僵,才说:“前些日宫中去看太后,听说曹贵妃畏寒,闭门不出。”
萧诵明知她的意思,和风细雨问:“朕的太极宫,连贵妃的一间暖阁都腾不出来了吗?”
谢惠荫被萧诵惯的太久了,一时间只觉得委屈,委屈之后才是惧怕。
忙说:“是臣妾之过。这就安排。”
萧诵并不理会她的态度,继续温和说:“母后有了春秋,总不能万事都让母后安排。”
谢惠荫立刻说:“臣妾这就去安排。”
萧诵由着她,并不留。
他自小就见识了母后的隐忍,兄长们他仰望惯了,也羡慕惯了。后来登基后,他总想着,不能让谢氏同母后一样,他一定会会保护好太子。绝不能让天兴朝的旧事发生。
他有些事,不知不觉中,就错了。
李令俞吃完早饭,等外面清静了,这才从院子里出来,北宫的守卫戒备还是很严格,她穿过回廊,见许久不见的蔡荃正匆匆往紫宸殿去了,她喊了声:“蔡督事。”
蔡荃见她,立刻说:“大人来得正好,快随我来。”
李令俞看着他,一时间不想去,心说我就是问一声。
但蔡荃站在那里等着她,她只好随他进了紫宸殿。等她和蔡荃进了内殿,苏绎正和萧雍在说北三州的事,见李令俞进来,萧雍问:“各州府的科考,如今怎么样了?”,虽说问得很随意,但李令俞要认真答。
李令俞见他红光满面,一改之前发疯时的亢奋,看起来比萧诵要健康很多。
她就答:“各州府科考都进行的很顺利。”
萧雍接着就骂了句:“顺利?顺利到十几个学子被杀?”
李令俞总不能说,人家皇帝的事,你少管。
“陛下已经召曹大人等人商议处理此事了。”
萧雍冷笑着和苏绎说:“他到如今这副德行了,竟然只记得提防着朕。”
李令俞觉得他这个人很矛盾,萧诵若是软弱服软时,他十分看不上,现在萧诵出现了突发状况,守住宫门,召集大臣,这些做的很妥善。他又不满意。
苏绎说:“陛下头痛风之症已久。”
太极殿发生的事,当时在场的人只字不敢提。所以没有人知道萧诵为何当场昏厥。
萧雍大概是恨他夺位,轻描淡写道:“不过是辛苦些。连这点辛苦都受不住,当什么……”
说完就说:“李令俞你过来执笔。”
李令俞乖乖上前,坐在矮几旁,替他起草了发往北三州的公文,待结束,萧雍突然说:“李令俞,就替孤走一趟太极殿吧。”
苏绎神色一紧,李令俞丝毫不惧,从容答:“臣遵旨。”
苏绎看她一眼,见她丝毫不在意,也没出声,倒是蔡荃说:“小李大人毕竟年少,不如老奴替圣人去走这一趟。”
他还记得给太后贺寿时的情形。
萧雍却说:“不过是去看看,又不是让她去做什么。你个老货紧张什么!”
蔡荃这才放心,呵呵陪笑了几声,也没说话。
李令俞领着小内官们和段功,在萧雍眼前,苏绎也没办法给她嘱托几句,看着她就那么走了。
她一路进了千秋门,穿过城台道,在层层把守的羽林卫面前,亮了身上的青鱼符,领着人直到太极殿外。
萧诵听着内官报,北宫右散骑常侍李令俞奉圣人旨,来探望陛下。
竟然微微一笑。
片刻后,李令俞听到内官宣她进殿。
她踏上台阶,第一次进入太极殿。
入殿后,引路内官带着她穿过正殿,一路进入后寝殿,萧诵坐在榻上,身侧无人,只有大内督事刘琨在侧。
她犹豫后,跪下行了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