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非中
曹太后久不见人, 华林园里雍容奢华,服侍的人都是当年太极殿的旧人。
曹太后见萧鋆进来,笑着说:“你母妃近日还好, 倒是让你日日惦记。”
陈留王失笑:“我今日来看皇祖母。母妃有祖母看着,我很放心。”
曹太后大概有侄女曹贵妃的关系,对他十分疼爱, 笑说:“你该纳妃了,早日让你父皇抱孙子, 才是大事。那样我和你母妃,才都放心了。”
太昌十一年秋,陈留王妃难产母子俱亡。
萧鋆想,百年之后,他的结发妻子, 和没能出生的儿子,也不过是寥寥几字。想起来只让他心凉。
自王妃去后, 他就是寡人一个,整日寻诗赏画, 与人作乐,也不提续娶,也不管皇家那些规矩。
只说了愿寺大师批命,说他命中有劫, 年过三十岁再成亲才可儿女俱全。
萧诵膝下儿女少, 小时候极宠爱三个孩子,太子性情跋扈,萧元婉养在谢皇后膝下, 性情也十分张扬。萧鋆性情温和, 曹贵妃性情温和, 再加上身体不好,但她有曹家这个强大的娘家。谢皇后极其忌惮她。
他的王妃母子殒命后,父皇心疼他,赐了他最恢宏的府邸,大批的名贵藏品,几乎有什么给什么,他大半年都不开怀,父皇就让他日日进宫陪他。
如今曹太后再提起,萧鋆笑说:“再等几年吧,等太子儿女俱全了,我再成婚也不迟。”
他心里有恨,但是不想提起。
曹太后听得一霎语塞,萧鋆知道父亲加倍补偿他,不过是知道他的王妃死的不明白,不准他深查罢了。
他什么都不提,装作不知道,让他做他的慈父,他只想让他愧疚着。
他让母妃进华林园养病,他出入北宫,满朝行走,太子明明忌惮,但不敢动他。
父皇杀了太子的人警告了太子,也警告了他。
但是父皇舍不得动萧祁,即便萧祁杀了他妻儿,父皇依旧舍不得动他。,却要牺牲他成全他们的父子情深。
父皇忌惮曹家,他把每一个人都当作棋子,连同他自己。
所以如今,他们之间,就成了父不父、子不子的局面。
他的妻儿俱亡,太子却毫发无伤,这皇家哪来的公平?可转念一想,当年的河间王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
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是让人笑话。
陈留王话锋一转说:“近日收到一幅江南盛景,我没舍得拿去给母妃看,就来送给皇祖母。”
曹太后见他这样,心里只留叹息。
她看着宫娥将画展开,江南景色,她童年长大的地方,这么多年也只在梦里见过。
曹太后颤颤巍巍起身,忍不住走近,伸手抚摸着画,问:“这是何人所绘?”
萧鋆微微笑着说:“是北宫李令俞的朋友。”
“就是那个来祝寿的伶俐孩子?”
萧鋆猜,太后怕是早知道了,只是不提罢了。
他故作不知说:”就是她,我原想问她求一幅江南景,可惜没来得及,她就犯了事,被关进北台狱了。真是可惜了一笔丹青。”
曹太后附和了句:“那确实可惜了。”
他直言:“可我觉得错不在他,这样把人杀了实在是可惜。”
曹太后呵呵地笑起来,萧鋆扶着她坐稳,她才说:“所以就搬我这个老太婆来了?”
萧鋆撒娇说:“那我能怎么办?父皇又不听我的,再说了江州案都了结了。杀了她又能怎么样?再说了,祖父那么喜欢她的一笔好字,父皇到时候又惹祖父不开心。”
曹太后眯着眼,一言不发。
那微微眯着的神情里满是萧杀,一点不减当年,可见当年她何等魄力。
最后她也不过软软说:“行了,我知道了,我也挺喜欢那个伶俐孩子的。”
陈留王知道她这是答应了,而且父皇不会忤逆太后的意思。所以再也就没提起,只和她说起了上都城里的趣事。
当晚萧鋆就住在华林园,没有出去。
等第二日他出华林园,已经是傍晚了,见东掖门外羽林卫戒备森严,他着人去问了声。不一会儿,羽林卫副指挥使过来回话:“禀王爷,圣人抱恙,着人宣司书殿秉笔舍人李令俞觐见。北宫宫人和东宫的内官起了冲突,一死一伤。
李令俞受伤昏迷,被带回了北宫。如今我等在此守宫门。”
这等流血的事,发生在内城里。
陈留王点点头:“指挥使辛苦,你去忙吧。”
那人惶恐:“不敢称辛苦。”
陈留王的车架这才走远了。他回头看了眼东掖门外的人马,微微笑了声,什么都没说。
那就说,李令俞是安全了。圣人忍到了现在,才令人大张旗鼓将她从北台狱提出来。偏偏又遇上东宫里的人不长眼的事,那她接下来就该升官了。
他想,要寻个礼物,回头好祝贺她。
北宫和东宫的人起了冲突,死了东宫的内官,伤的是李令俞。
李令俞久不见天日,出了北台狱,一时间不能适应强光,起因是蔡真给她开路,迎面遇上萧祁殿里的内官,他不知是在东宫礼跋扈惯了,还是真的是个狗脑子,竟然没认出北宫一行人来。路过身侧见他一身蓬头,竟然偏要她行礼,她昏头昏脑不说话,也不肯行礼。蔡真不忿,和他理论了几句,偏偏那那内官平日里胆子肥惯了,竟然不听威胁,放肆直言竟然有人敢教训他。
一时间口出狂言,满口侮辱之言,蔡真见他满口奴才,早已忍不住,身后的护卫上去就给了那内官两个耳光,一时间战况升级,两宫的人顿时开始动武,起冲突时,她反应迟钝了很多,左臂被那跋扈内官挥剑划了一道口子,随后那内官就被随行的神策军一刀毙命。
东宫的人这才知道闯了祸,场面一时有些静了,吓得蔡真抱着她就哭喊,硬是一路哭喊让人将清醒的她抬回了北宫,对外称她重伤。
她躺在司书殿后的卧房里,都觉得这趟未免也太过玄幻了。
北宫里连个医官都没有给她找,只是蔡真提着药给她包扎了一番。
蔡真说今日行程谁都不知道,如今对外宣称,是干爹去接你,被东宫不长眼的小东西出言冒犯了,东宫小东西不光以下犯上,还试图动了兵器,被神策军当场诛杀。如今干爹受了惊,你是重伤。等着前朝给个说法呢。
李令俞听着,除了那句当场诛杀是真,其他的没一句真的。真是官方声明果然不可信。
介于她还在禁闭状态,不能出去,并不知道朝中因为这场微型武装冲突后续是怎么处理的。
只是第二天一早萧雍让一个面生的内官来宣旨,大意是因她言行不端,惹来是非,以后要谨记教训,学会自省,在司书殿里好好反省。
没有说她什么时候能出司书殿。
就是把她换了个地方关着,也可能是她暂时不能见人。
她听着旨意,一时间想起杨勃,万千思绪涌上来。
便和那内官说:“可否请大人替我向圣人回禀,臣请旨,能否送杨大人一程?”
杨勃因为涉及到她,一直没有被发丧。
那内官规矩地答:“奴一定回禀。”
她到底失血,昏睡了一夜,等第二日起来,得到回复,可以去送杨勃。
到时候会有人带着她去,现在就安心自省。
她也没想到,她这场出狱记,让原本淡出风暴漩涡的东宫又搅了进来,成了众矢之的。
自此事发生后,萧诵暴怒,令太子处置了当日在场的所有东宫内官,之后就自称顽疾复发,暂时罢朝几日。
谢鹏程则为了太子,继续斥言李令俞扰乱朝纲云云。
而隔日北宫督事苏绎,极具前往刑部宣旨,称,既然刑部验尸,盖棺定论杨勃为自戕而死,那就和旁人无关。刑部办案依律法,不得罔顾人命,不相关人等也不要随意攀扯,扰乱刑部办案。既然此案了解,杨勃天兴十九年入朝为官,品性清端,为人刚直,早日让死者入土为安。
并赐碑。朝中一时禁言,无人敢再多言。
萧诵太极殿闭口不提,朝中人人自危。生怕云谲波诡波及到自己。
江州案就在这盘根结错中,落下了帷幕。
第三日杨勃发丧,因着杨勃无子,只有一女,而母女都被拘在华林园里。
薛洋遣自己儿子为杨勃扶棺回乡埋葬。
北台狱出发,自西阳门出城,蔡荃派了两个宫人带着她出北宫送别杨勃。
街上和往日并无差别,艳阳高照,行人络绎不绝。
棺椁自北而来,她远远看着,街上的行人有人让路,有人扭头避开,他们不会知道,这小小棺椁中躺着一位君子,他为了江州百姓、为了昔年旧友,为了心中的正义甘愿赴死。
不远处街口有个小小女童身边跟着一个老仆,两人俱披麻戴孝,远远跪在路边,并不靠近,只是看着车马不停的磕头送别。
一切发生的寂静无声,李令俞握着拳,太过用力,左臂的伤口有血渗出来,钻心的疼。她提醒自己,要记着这疼,记住杨勃的血,他日权柄在手,定要为他讨一句公道。
送完杨勃之后被带回北宫,她继续闭门思过,蔡真进来送午饭,和她闲聊说:“还没有恭喜郎君,陈侯家的小公子定了令妹。听干爹说,圣人也赐了礼。”
李令俞两眼大瞪,问:“什么时候的事?”
蔡真见她惊讶,小心翼翼说:“就你被关在北台狱那大半个月的事。如今八月十五刚过,等您回家了,那就和陈侯是一家人了。”
李令俞惊的忘了回话,闭着眼叹息,这都是什么破事。简直乱点鸳鸯谱,李姝明明喜欢袁兆宗,两人好不容易偷偷摸摸敢私下说话了。
而且陈侯怎会同意?
她开始写记录,如今看来,圣人不喜欢萧诵久矣,她摸着脉,大约是知道怎么做一个宠臣了,只要不越了禁区,怕是嚣张跋扈一些,或是有些权力,会更好。萧雍也会喜闻乐见。
她托蔡真给家里送了信,李姝直接给她回复了一摞信,家里都好,就是李黛隔三差五回娘家,家里现在都是李黛说了算。小柳氏听说她出了北台狱,哭了一整日,身体也好些了。
阿竺将她书房里的东西大多都搬到新宅子里了,书房都已经空了。
几个小的不论是学画还是写字,都没有落下功课。
……
一摞信,她一封一封看过去,蔡真进来小心翼翼说:“圣人召大人去紫宸殿。”
她仰头慢慢笑起来,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等她带了紫宸殿,吊着手臂进了殿,萧雍正在偏殿的书案前看东西,见她进来,不待她行礼,就问:“怎么样?”
李令俞俯身行礼:“臣愚钝。”
萧雍问:“给你的青鱼符呢?”
李令俞:“圣人所赐,不敢轻易示人,以免招祸。”
只听见萧雍冷笑一声,骂道:“聪明没用对地方,那就是无用。自作聪明的下场,永远不会好,等你吃够了教训,就学乖了。”
李令俞直言:“臣再聪明也没用,有些党争是暗流,只是没有起风浪,不是不存在。我位卑不敢多言,别人却不见这些。”
萧雍停下翻纸的动作,问:“怎么,难不成你还要报复不成?”
李令俞:“我一介无根浮萍,全仰仗圣人宠爱,怎敢祸乱朝纲,只是不愤他们欺人太甚罢了。”
萧雍大概觉得这个话顺耳,和蔼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祸乱朝纲。行了,孤知道你咽不下这口气,但是不准闹大,适可而止。去吧。”
李令俞一脸严肃附身谢恩,后退两步才转身。
待转身后直起腰,脸上的笑慢慢泛起来。
她绝不会手软。
自她被带进北宫,裴虞就告了假,永康公主自从上次见他,被他驳了颜面,连陛下对裴家都冷淡了。
李令俞半个月禁闭关完,已经是八月末了,李家的中秋节过的喜忧参半。李尚□□被发往潼关,李令俞被拘在北宫,但好歹人都好好活着。
待她归家那日,阿符已经带领着家里人已经将家搬完了。新宅也贺了。
李令俞站在门口看着一家十几口人站在门口迎她,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小柳氏哭着喊了声:“幼文!”就朝他扑过来,她搂着小柳氏,安抚她:“没事了,我回来了。”
小柳氏又哭又笑,大柳氏一脸苍白,看着她说:“快快洒扫一番,去去霉气。菩萨保佑,往后要平平安安。”
说着一家人迎他进门,周氏牵着几个小孩子跟在她身后。
方氏正出来,像是新换了件衣服,见她进来,惊喜说:“我才说换件吉利的衣服,幼文就进门了。这下好了,咱们家也换了大房子,幼文也没事了,姝娘也定了门好亲事。大嫂这下可以放心了。”
说着拉了把李朱:“你倒是和你哥哥说句吉祥话。”
李朱被她一通说的支支吾吾的,只觉得脸红,李令俞问:“姝娘呢?”
小柳氏说:“在她书房里。夫人说定了亲,就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没规矩了。”
李令俞听得无语,但见都看着她,就说:“我进去洗洗,晚饭就在母亲屋里吃吧。”
大柳氏由罗娘子扶着,笑着说:“你去吧,我让人准备晚饭。”
周氏领着几个小的回了院子,小柳氏跟着她,一路给她讲院子的格局,李令俞问:“阿娘喜欢吗?”
小柳氏:“喜欢,怎么不喜欢,我看着后院的屋子,就想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我儿更贴心的孩子了。我儿一定会没事的。”
李令俞笑说:“不要信这些鬼神之说。你只要记住,我不害人不犯法,就不会有事。”
小柳氏不好意思地擦了泪,难为情说:“你看,我就是个什么都不懂地妇人,不像你们,什么都懂。”
李令俞说:“不,你很了不起,这个家里井井有条,都离不开你。”
小柳氏这才说:“这些日子黛娘几乎日日都来,尤其搬到这边,我着急你,顾不上家里,这些时日大多是她在管着。”
李黛?那个贼不走空的大姐大?那真是贼看见她都发愁。
“姝娘呢?她怎么会和侯府定亲?”
小柳氏:“那侯府小郎君那些时日日日都来,袁郎君平日里和你甚是亲近,结果到头来,你出事了,他闭门不见。可见不是诚心和你做朋友。”
李令俞心说,他喜欢的姑娘都没了,哪顾得上我。
“倒也不是,他也有些麻烦。”
小柳氏惊讶又,这才释怀了。
进了后院,大概是因为他出事了,院子里的花草还没有栽种好,看起来光秃秃的,只是园子中间有两棵高大的青槐,有两人合抱那么粗,遮天蔽日,将大半个园子都庇在树影下。
书房联排几间,她拉开幛子门,夕阳都可以直接照进去,整个房间里瞬间大亮。
阿竺从旁边的门出来,见她回来笑起来,说:“这有门,别从窗户进去。”
小柳氏见她始终提着左臂,问:“你手怎么了?”
李令俞:“有些小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小柳氏着急问:“你不是信上说,都好了吗?”
李令俞随口说:“没事了,我不正在长身体吗?还是谨慎些为好。”
小柳氏点点头,想起她要洗漱,才回神说:“你瞧我,都忘了。你先洗漱,我去厨房看看。”
李令俞看着这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莫名觉得安心。
阿竺带着她回房间,这次她的房间很大,进门客厅,右手边用碧纱橱隔开,里面就是卧室,看起来确实明亮。
阿竺给她脱了外衣,看了眼伤口,左臂上伤口颇深,如今已经结痂。只是会隐痛。
她见阿竺心疼,安慰说:“没事了,我往后定会小心的。”
阿竺问:“怎么会和你扯上关系?”
她问阿竺:“你听说过河间王吗?”
阿竺:“豫章太子?”
李令俞不动声色:“对,就是他。”
阿竺:“我听说过。”
李令俞问:“你见过他吗?”
阿竺摇头:“只是听说过,没见过。”
那就不是。阿竺不说话,她应该和河间王没关系。河间王逃往江洲,被诛杀在江州,他的家眷俱在上都城已被诛杀。所以才有庐阳王被诛。
她还有些遗憾想,若是她真是河间王幼子,她真想伺机寻仇。
换了衣服,她穿过回廊,去看李姝,内院的书房很大,为了几个女孩子都可以在里面看书、写字、画画。
她进了书房,李姝正坐在里面拿着针线,和李毓说话,李毓正在临摹她的画,见她进来惊喜的站起身:“阿兄!”
李姝见了她,人没动,但是眼泪刷就流下来了,坐在那里哭着,又笑起来。
从头到尾都不说话。
李毓扑过来,她抱了抱李毓,站在那里伸开双臂,等着李姝。
李姝哭着哭着,放下手里的针线迟疑的起身,最后朝她奔来。
她抱了个满怀,安慰她:“姝娘,我回来了。”
李姝嚎啕大哭:“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
她笑着摸摸她的脑袋告罪:“是哥哥错了,害姝娘担心。”
李姝松开她,仔仔细细看着她,伸手摸着她的脸,泪眼婆娑说:“怎么瘦了这么多?不是说你受伤了吗?伤在哪了?让我看看。”
她伸手替她擦了泪,哄说:“你不能看。”
要是换作平时李姝铁定红脸,但此刻,她固执地说:“我就要看,你总不记得吃饭,要早点定亲,等我不在家里了,有嫂嫂看着你,我才放心,最好娶一个厉害的嫂嫂,处处管着你才好。”,她说着就开始大哭。
李令俞拥着她,轻声安慰:“别怕,我没事了。姝娘受委屈了。等我改日去陈侯府上去退亲,我们家阿姝要嫁天底下最好的郎君。”
李姝摇头:“侯府郎君挺好的,哥哥别胡来。”
她第一次知道,哥哥在朝堂上行走,那么多危险,那么辛苦。
等她嫁进了侯府,和侯府结成亲家,就能帮哥哥,哥哥以后也不用这么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