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坦白
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就算当年有人尝试出海, 到最后仍是受挫归岛, 那好歹也是在屡次试过之后。
而印斟对此毫无经验,目前唯一能够倚仗到的, 也就只有隐藏在海岛深处, 某种莫名而强大的力量。
容十涟说,“它”源自于方焉。
但印斟对方焉一无所知, 所有传闻不过道听途说,因此他们为出岛所付出的一切, 都只是凭借猜想而形成的赌注罢了。
说白了, 就是拿命在赌。
“也不是说完全没底。”谢恒颜趴在船头,懒洋洋地说,“既然船都搭了,你总得试试看吧!大家不都是抱了几成希望,才肯过来一起帮忙的?”
乌纳揪着问道:“那到底有几成希望?”
谢恒颜道:“大概……一半一半吧。”
乌纳当场黑脸。
“六成……啊不, 八成。”谢恒颜忙改口道, “这么说, 你总该满意了吧!”
乌纳:“……”
“时间尽量选在入秋之前。”印斟说, “不管怎么样,我需带乌念一同出海,就这一个要求……应该不算过分。”
乌纳拧眉道:“我就她一个女儿,又不是你亲生的, 你当然觉得不过分。”
印斟道:“那你又待如何?”
乌纳便不说话了。他对未来一样是迷茫, 确也不知, 该为乌念选择一个怎样的去处。
印斟还想说点什么,谢恒颜伸手扯过他衣袖,并无声摇了摇头,示意他莫要多言。
于是印斟也不再说了,转而坐到船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探过去玩水,后来又渐渐转移话题,各自聊了一些出海相关的经验问题,等到太阳差不多下山了,印斟说:“回去吧,之前和他们说了,晚上要搭甲板。”
乌纳也应了声,撑着渔船往回浅水滩的方向划,乌骞却一脸没玩够的表情,不高兴道:“这就回去了啊,明明什么都还没玩!”
乌纳骂道:“谁跟你玩了?等再晚点起了风浪,几条命都不够你玩儿的!”
印斟顺势往远处瞥了几眼,记得他们刚来的时候,这片海域倒还算得上平静,不然他和谢恒颜也不会活到现在……当然,不排除谢淙刻意为之的可能性。
谢淙没想过要杀谢恒颜,那他多半是想利用这只傀儡,来达成与他自身密切相关的某些利益——其中方焉的指使,兴许正是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点。
印斟回头去看谢恒颜,而谢恒颜还是软趴趴的,下巴搁船头栏杆上,微眯着眼,整个人蜷成虾米似的,一动也不动,显然没什么力气。
“你……就是不舒服吧!”印斟登时慌了,忙侧身前去抱过他道,“刚刚为什么不说?”
谢恒颜面带菜色,虚弱出声说道:“没……没事。就是有点想……想……”
印斟:“想什么?”
谢恒颜:“呜呕……”
话没说完,差点吐了印斟一身,还好他脸正朝着海水,场面才不至于过度惨烈。
这下乌纳乌骞全回过头来了,纷纷惊悚地看向谢恒颜,乌纳甚至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就吐了?”
谢恒颜撑在船头,弓下腰身,又没了命地吐了一回,霎时间印斟脸都青了,忙上去扶稳傀儡的胳膊,伸手帮他顺了顺背,边顺边问道:“怎么了?早上吃坏了肚子?”
乌骞道:“是不是怀了啊?”
“怎么……可能……呕……”谢恒颜脸都快埋进水里去了,那样子看起来狼狈而又难受。
好在乌纳还算有经验,当下取水壶递过来,并道:“船太晃了吧,这会海风又潮,想吐也是没办法。”
“谢……谢谢。”
谢恒颜接过水壶,漱了口,勉强灌了点水喝,印斟又脱件外衣给他裹着,说:“那快上岸吧,明天别再到处乱窜,好生在家里待着。”
“嗯,知道了。”谢恒颜也没想到,难得坐一回船,竟会遭得如此反应……至少原来也没像这样。
乌纳看他也是可怜,只好拼命加紧划船的速度,遂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渔船便成功抵达了海岸。
而那时谢恒颜腿都软了,木拐也没力气撑着,走路全靠印斟来背。刚好那批老船匠们捕捞归来,打算与印斟商量搭甲板的事宜,一大群人围着他俩七嘴八舌,印斟不得不停下来,一个一个认真做出应答——这会倒是想回家也难得直接回了。
“先让他到草棚里休息吧,那处不热,再拉张帘子挡风。”乌纳提议道,“你就一直这么背着,时间长了,你俩谁也不好受啊!”
印斟捞了捞背上的谢恒颜:“你说呢?”
“去……去草棚吧。”谢恒颜埋头在他颈侧,闷声说道,“过会你忙完了,再背我回去。”
印斟问他:“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恒颜说:“没有,你快放我下来……你背上全是骨头,要硌死我了。”
印斟没有办法,只好背他到海滩附近的小草棚下,暂且这么安置了,总归是离搭船的地方不远,回头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就在这附近忙,你有什么事,直接喊就行了。”印斟一面扶谢恒颜躺下,安放进稻草堆里,一面又在他手边摆了些食物和水,不忘连声叮嘱道,“休息就好好休息,别又一人起来乱晃,知道没有?”
谢恒颜叹声道:“知道,知道……你赶紧走吧,真的好吵啊!……快去忙吧!”
印斟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继而探出两手,替他将身上那件衣裳掖好盖好,这才转过身,往码头上人多的地方去了。
而在那处围聚的人群愈渐增多,都是些半途前来帮忙的村民,自然也有不少来看热闹的,纷纷站在船架跟前指指点点,仿佛有很多年没再见过如此庞大壮观的船身。
老王说,要将船的外板糊得更牢固一点,但他儿子坚持说这样已经足够结实,再往上多加一层只是弄巧成拙,徒增累赘而已,他们为这一项问题喋喋不休地争吵了大半个时辰,印斟也跟着苦恼得要命。
——船身更牢固并不是什么坏事,但这意味着完工的期限会无限地延伸。而那些老船匠,都是追求完美又守旧的一批人,他们在造船过程中耗费的心血越多,那越是希望最后的结果能够超乎想象。
实际对于印斟来说,船只要能顺利离岛,成功抵达外界的海岸就够了……不过是条临时搭建起来的救命船,也没指望它能在海上多漂几个来回。
后来大家也吵累了,乌纳干脆燃了火堆,将今日打来的螃蟹鱼虾现烤来吃,印斟却没那个心思,只弯腰下去,借着火势在旁煮起了白米粥。村民们猜是给谢恒颜煮的,便顺口问那只妖怪呢?
“他刚坐船晃了两圈,人不太舒服。”印斟说,“让他先睡着了,一会煮粥带回去。”
乌纳嘲道:“可别提了。上去的时候,说没事没事,回头吐得跟什么一样——妖怪还会晕船,说出去你们信么?”
众村民闻言,不由各自乐得开怀,只当是玩笑话听了,过后也没再怎么提起,只有印斟一人心事重重,着手煮粥的间隙里,全在惦记傀儡的身体状况。
——而另一头,就在距离不远的小草棚下,谢恒颜也并没有睡得多么安稳踏实。
适才坐船吐过一回,可算是将全身力气耗干净了,整个人跟一打了霜的茄子似的,蔫了吧唧完全没什么劲头。
这会好不容易把印斟赶走了,周围也没人在旁聒噪不停,谢恒颜紧闭一双眼睛,原想着好生小憩半个时辰——偏在临睡之际,满脑子还是方才在船上的感受,身体一摇一晃不受控制,再加船头拂面而来的咸腥海风,那味道闷热里带着一股潮湿,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等再过得一阵,终于迷迷糊糊睡了个半熟。可睡梦中不知怎的,总感觉旁边有人在动他,谢恒颜先时以为是印斟,但听动作声音又不那么像,直到业生印隐约有了些痛感,好像有双手在触碰它周围的骨针。
“印斟?”
谢恒颜蓦地醒了,坐起身来,却发觉草棚外的天都黑了,而身边空无一人,没有谁在碰他的业生印,唯有夜时的风声呼啸,以及海浪席卷沙滩的细微水声。
“印、印斟!”谢恒颜莫名有些不安,伸手去摸旁边的木拐,正待离开草棚去寻印斟之时,恰好印斟煮完手里一锅白粥,快步自海滩码头上走了过来。
“你醒了?”印斟一眼见到谢恒颜,直接放下粥锅,三两步跨进草棚里来,“睡得好吗?还想不想吐?”
谢恒颜余恐未消,用力摇摇头,又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印斟视线往下,注意到他胸口,登时皱眉道:“看你,衣服也不知道穿好。”
谢恒颜应声低头,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里衣敞开了,领口也松松垮垮的,隐有几条不大明显的褶皱。
“你睡觉姿势太差。”印斟一面替他整理,一面认真说道,“往后得改,尽量躺着睡,知道没有?”
“不……不是。”谢恒颜瞳孔微缩,一时间声音都颤了,慌忙抓住印斟手腕,哽咽问道,“那个……刚才,刚才你有来过这吗?”
“没来过……怎么?”印斟愣道。
谢恒颜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怪起来,印斟顿了片刻,似有所会意,便问他道:“方才有人来过了?”
“……不知道。”谢恒颜死攥着他,眼底恐慌的意味十足而分明,“我、我明明睡着了,但感觉有人在我旁边,晃来晃去的,它……它还碰我业生印!”
印斟心下一惊,但见谢恒颜还在他身边,完全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缓过劲来,低低出声安抚道:“没事,没事的,指不定是你做噩梦了……别怕,有我在,没人敢动你。”
谢恒颜拧着眉头,犹是担忧道:“不行,你还是到外面看看……去看一眼!”
印斟只好起身去了,但要说到草棚外围,正对一片贫瘠的沙滩以及大海,而背后就是通往环形村的小路,根本找不到半分所谓的人影。
“没有。外面没人。”印斟料他是入了梦魇,于是再次出言安慰道,“你是做梦了,别担心。”
谢恒颜急道:“再看看!”
印斟:“……真的没有。”
所有人都在码头另一边,齐聚一堆吃着现烤的鱼虾,扑鼻的香味迎着海风不断飘来——可这对谢恒颜来说,并不是什么好闻的味道。
他还是有些想吐,遂扶着印斟肩膀,小声说道:“算了算了,我们先回家罢!”
印斟嗯了声,躬身背起谢恒颜,而后端起粥锅给他拎着,道:“拿好,别弄掉了。”
谢恒颜问:“你煮了粥吗?”
“嗯。”印斟道,“你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放着。”
谢恒颜:“我吃。”
印斟:“不要勉强你自己。”
谢恒颜:“我就要吃。”
“……”
印斟沉默片刻,只道了一声:“傻子。”
谢恒颜趴他后背上,温暖而有力,那种心安的感觉,适才一点点地回来了,逐渐替代心头挥之不去的无措与惊慌。
印斟两手背着他的傀儡,走在回木屋的碎石小路上,周围没什么灯光,照亮的都是各家细微碎小的灯火,沿途铺洒在小路尽头,就好像在冥冥之中,指引着他们回家的方向。
“谢恒颜。”
“嗯?”
“你不喜欢坐船?”印斟抬起头,问他,“之后如果要出海,少说五六天的行程,你身体能吃得消?”
谢恒颜木然道:“先前也没像这样……可能是木身时间长了,经不起海风吹吧。”
印斟默然,仿佛不知该回他些什么。
“我是老了啊,印斟。”谢恒颜圈着他,说,“也许,你们人类二十来岁,是正值壮年。可一根木头这么大岁数,好像活到头了,多走一步都会散架。”
印斟冷道:“你别瞎说!”
谢恒颜:“我没瞎说。难道你穿一件衣裳,能穿二三十年,保证它不烂不破洞吗?”
印斟:“你又不是衣裳!”
“可当初傀儡被制造出来的时候,就只是人类能够任意使用的一样工具。就比如我,最开始也是被送给谢淙,用来替代他儿子的。”谢恒颜缓缓说道,“只是后来傀儡多了,它们都有自主的意识,像封偿对待黎海霜那样,他们生来原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所以封偿的存在使命,就是为了保护黎海霜。”
印斟:“那……”
谢恒颜:“?”
印斟咳了一声:“你的存在使命又是什么?”
“我……我啊?”谢恒颜挠挠头,说,“我不记得了。最开始的业生印早就碎了,我打哪儿来的都不知道,说不定真的只是木头呢……反正,后来这张脸,是谢淙依照他的五官,给我硬刻上去的。”
印斟心说,难怪你俩长得一模一样。
“至于后来补上去的业生印,我也不敢多嘴了,具体该是什么样,你自己慢慢猜吧。”谢恒颜笑了笑,没打算继续说了,而是抱着印斟,长舒出一口气,又道,“好了啊,往后总能想到办法的,你不要老瞎想,我没事我没事!”
印斟回头道:“你说这些话,怎能叫人不瞎想?”
然而恰是借着这般角度,周遭起伏落定的火光,谢恒颜无意抬眼,正好瞥见那隐藏于印斟碎发之间,唯一一缕并不算明显,但又尤为突兀的……雪白发丝。
只那短短一瞬,谢恒颜整个人僵住,随即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了。
印斟却不知情,见他反应古怪,不由疑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谢恒颜摇摇头,继而伸出小手,捋捋印斟的头发,刻意将他额顶那抹雪白掩住。
果然……这一天,迟早都是要来的么?
目前所有活在这座岛上,尚还与死亡相差甚远的生命,都将无一例外受到时间压缩的巨大影响。
印斟不是幸运儿,他只是身在“永”村,却连最最基本正常的活命,都无法保障的普通人之一。
彼时谢恒颜定定望着印斟,眼底又莫名多出几许悲哀难言的意味,印斟好像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神色如常,继续背着他的傀儡,往小路深处慢慢地走。
“早点回去。”印斟说,“吃饱睡觉。把身体养好,我们再乘船出海。”
谢恒颜却是木然,许久未有言语。只待片刻过后,忽而唤了他道:“印斟。”
印斟:“什么?”
谢恒颜说:“你别离开我。”
“……”印斟道,“又说什么傻话。”
这哪里是什么蠢话,我明明……都是认真说的。
谢恒颜埋头窝在印斟背上,两只小手紧攥他的衣角,彼时眼底尽是挥不去的湿意。
他不说话,印斟也不说话,彼此各怀各的心事,今夜回家的路程,像是突然长到怎么也走不完了。
*
次日天雨。
入夏以来难得一次雨天,却并不见得有多凉快,反而因着海上风浪的翻涌,而陷入出行十足困难的境地。
印斟对谢恒颜说:“今天你哪都别去,在家好好休息。我得去一趟码头,回来给你带饭……不要乱跑。”
谢恒颜刚起床来,整个人还愣生生的,直瞅着印斟的头顶出神。
印斟:“老盯着我看什么?有话想说?”
“不……没有。”谢恒颜转身下床,从桌前的收纳盒里,缓缓翻出一把木梳。然后走到印斟跟前,就像寻常的妻子对待丈夫一样,仔细而小心地,替他将每一缕发丝都梳理整齐。
“海上风大……”谢恒颜望着他道,“注意安全。”
印斟道:“知道,我又不会出海。”
两人各又说了几句闲话,印斟再三叮嘱不要出门,谢恒颜点头应了声好,印斟这才放心离家,转身往码头上去了。
然而,木拐在手,印斟管不住一个有心飞天的瘸子。
谢恒颜瘸着他的两腿,纸伞夹在颈窝里,距离印斟方出门不久,他便从后门偷溜出去,沿路一直趔趔趄趄,最终绕到他们之前住的那顶小帐篷外。
自上次谢恒颜摔伤腿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进到帐篷里头住过一次,而现在内间安置下来的,便成了不受容十涟待见的乌念。
……也是她口中十恶不赦的怪物。
谢恒颜什么也没多说,只手掀开布帘,旋即缓步朝里迈了进去。彼时帐内空无一人,空气中隐约飘着一股淡淡的羊腥味儿,显是刚喂完奶不久,而乌念则躺在稻草堆里,双目紧闭,正睡得十分黑甜,也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谢恒颜轻手轻脚,一路走近前去,甚至没有发出任何惊动的声响。
——其实自他内心深处,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想来到这里。
但他认为所有一切的答案,都好像能从乌念身上找到对应的起源,就算一眼看来……她只是襁褓中的幼小婴孩而已。
“我想,我应该……是找对人了吧。”
谢恒颜站定在草堆旁,数尺外的地方,倏忽间开口,对着面前空白的空气,平淡出声说道:
“当时谢淙告诉我,他这些年都在四处奔波,为的是替方焉,还有它的业生印……找到一具合适的活人肉身。”
谢恒颜顿了顿,继而又朝前走过数步,及至正对着乌念熟睡的面庞。
“谢淙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情。他差遣傀儡鸟袭击来枫镇,又抓我和印斟上船出海,包括后来船身着火,最后将我抛在海中见死不救……”他说,“都是因为他需要我,到某个既定的位置,替他寻找到想要的东西。”
“那现在,我……大概是找到了,也找对了。方焉的木身保存不易,所以,它迫切需要一具有血有肉的活人身体。而你,乌念,或者说……我该叫你方焉才是,这具婴儿的肉身,正是你促使完成复生的条件之一……”
谢恒颜一口气说完这样多的话,方停下来,呼吸加快,片刻不离地注视着乌念的双眼,似乎在等待“它”的应答。
“我这么说,没问题吧?”
※※※※※※※※※※※※※※※※※※※※
——颜颜,你能这么肯定地装逼,就不怕最后谜底出来,认错人了吗?
谢·一本正经·颜:不怕。
——为什么?
谢恒颜:因为小爷我有主角光环……
才怪。
这应该是风雨前的最后平静了,卷三冲啊,全文关系最乱cp最多还雌雄莫辨的大boss即将出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