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二次发飙
喀哒、喀哒、喀哒。
这声音对印斟来说, 简直再熟悉不过了。
也就只有傀儡怒极,将要对外敌发动攻击的时候,才会摆出这般完全接近野兽的迅猛姿态。
他几乎能猜到之后再会发生些什么。当时能做出的第一反应,即是紧捂脖间伤口,站立起身, 慌忙唤了傀儡道:“谢恒颜!”
话音未落, 谢恒颜目中已是红光流转,而那头乌纳还没能会过意来,身体随即不受控制, 一个猛子朝后倒退仰倒:“啊——嘶啊——救!!放、放开我!!!”
此后, 内间的烛台桌椅板凳,包括角落里的木箱书柜, 通通在乌纳的惨嚎声中摔得七零八落。同时, 草堆上熟睡的乌念徒遭惊醒,睁开眼来第一件事,就是“哇”的一声,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爹!爹你怎么了!”帐外乌骞听到响动,连忙赶向布帘旁边,急声呐喊道,“爹, 你没事吧!”
“别进来!”乌纳扯开嗓子吼道,“就在外面站着……嘶!!别进来!!!”
“这到底怎么回事!里面发生了什么?”乌骞一动也不敢动, 吓得哭腔都溢出喉咙:“爹!!!”
“你小子, 好生在外呆着!不……准进来!……啊!!!!”
偏他乌纳脚步一刻未停, 被迫维持后撤倒退的诡异姿势,在帐篷内间忽上忽下,几近癫狂地磕碰刮擦,就如同任人控制摆弄的牵丝木偶,只消谢恒颜递来一个眼神,纵是跪坐在地上吃灰也不足为奇。
——当然,谢恒颜不会让他吃灰。
但凡是伤及印斟性命的人,必须使用更严厉的惩戒方式,借以制裁他的粗暴以及鲁莽。
此时此刻,婴儿陷入不安中的啼哭声响,无不环绕在整顶帐篷的上空。而谢恒颜不以为意,仇怨带来极端剧烈的情绪,早已吞并他的全部理智,今时剩余下来的,就只有即将失去印斟带来的那份尖锐恐惧——这是足以笼罩谢恒颜一生的厚重阴霾。
“阿爹确是说过,人类的生命都很脆弱……所以对待你们,一定要包容,要爱护。”
——他无法想象,如果印斟因此而死,他将得到的会是什么。
“可是他说错了!”谢恒颜倏而怒道,“不懂得珍惜生命的人类,根本不值得我包容!”
“谢恒颜!”印斟乍然自幻象中清醒,“你冷静点,我没有……”
“一个一心想要求死的人,倚仗业生印的延续恣意胡为,末了,又要用激烈的言语抵制它的存在!”谢恒颜眼底红光愈演愈烈,显是愤怒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你是不是忘了,业生印这样物件,原本并不属于你!”
“我何时求过你们,让业生印转移到我的身上?”乌纳全身不受控制,遭得一股外力狠狠卷起起掀翻,复又重新摔回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钝响!
身旁草堆上的乌念哭声不止,乌纳想要伸手去抱她,可他根本做不到,只能强忍骨骼关节处的剧烈疼痛,撕扯声音,一字字对谢恒颜道:“我从来没想过要续命!这一切,都是遂了你们的意愿……是你们,将业生印强加到我的身上,让我重活到这世上,经历堪比地狱般无休止的磨难!”
谢恒颜冷声喝问:“你既心知肚明,又有什么权利,摘下妖印转赠你的女儿!”
乌纳同是狂怒道:“我没权利,难道你有权利吗?”
“我是没有权利,左右别人的业生印。”
谢恒颜薄唇微启,眼中红光倏而大盛,旋即不顾破碎的双腿,倾身朝前,五指伸开,罩上乌纳额顶,“但是乌纳,我有这个权利……可以杀了你!”
印斟看得头皮发麻,忙伸手扣在他腕间,拼命阻拦道:“谢恒颜,快住手——”
“纳哥!!!”
与此同时,帐帘被人再度掀开,帘下女子紧扶门框,露出那张震惊到近要崩溃的憔悴脸孔。
“你们……你们做什么,快把纳哥放开!”
谁也不曾料想,偏已是如此混乱不堪的局面,又突然多出一个前来搅局的容十涟!
见她骇得双目圆睁,进帐时第一眼,正是对上谢恒颜凶光难掩的狰狞面容。
“纳哥!”容十涟嘶声喝道,“小妖怪你疯了吗?!快把手松开,把手松开!”
然彼时傀儡已然入了魔怔,满心怨怒,只对乌纳所作所为感到深深的厌恶。
世间少有贪婪的妖类,能够真正做到无欲无求。
谢恒颜所有的温和以及驯顺,都建立在与人类绝对平等的基础之上。
……一旦这种平衡遭到打破,最终将带来的,即是不甘,甚至无法压制的仇视与憎恨。
因而当他出手瞬间,不带丝毫犹豫的情绪,已是决然逼向乌纳头顶那道妖印!
“住手!住手啊!!小妖怪,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你想杀了他吗!!”
容十涟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
当她意识到,他们面临的将是什么,妖祟夺人一命,自此万劫不复,整座永村都会陷入血海深渊之中,难逃最终惨死丧命的结果。
那时的容十涟别无选择,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入袖,从中抽出一柄寸余长度的锋利短刀,继而大步上前,扫过谢恒颜纤瘦却不失力道的手腕关节!
“谢恒颜!”
印斟面色煞白,余光瞥见女子眼底暗流汹涌,那是以往从未出现过的凌然杀意……
独那短短一瞬之间,印斟亦是义无反顾,紧随容十涟的步伐猛冲上去,赶在短刀伤及谢恒颜的前一刻,将他一把狠命拽进了怀里——随后两人齐齐朝后仰倒下去,落地摔得漫天粉尘起伏飘飞,帐内桌椅板凳纷纷应声垮塌,不多时便碎至四分五裂,整个场面更是一团乱麻。
容十涟一刀挥出,原已料定该当场斩断傀儡双手,不想这时无端扑空,等到再度垂下眼时,望见的却是乌纳那张余恐未消的脸。
“咣当”一声,短刀抓握不稳,垂直坠落在地。
容十涟只定定看了他片刻,忽是一个趔趄上前,失力跪倒在乌纳身边,不自禁地落下泪来。
“纳哥……”
这是长达整整数月以来,容十涟第一次在乌纳面前,展现出自己疲惫不堪的脆弱一面。
他们夫妻二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这般温和平静的对视了。
一时之间,印斟怀抱着谢恒颜,容十涟面对着乌纳,适才还剑拔弩张的氛围随之散去,最终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在这四人周围悄无声息地瓦解。
“印……印……印斟!”
谢恒颜瞳底猩红未褪,仍自张开锋利残暴的獠牙,痛苦难耐地对印斟说道:“你……放、放开我!让我杀了他,杀了他!”
“冷静一点,你不要命了吗?”印斟强行捉住傀儡胡乱挥舞的小手,见他挣扎着试图再次起身,印斟方又曲肘,竭力将人摁进怀里,抱稳抱牢,不再留出一丝逃跑的空隙。幸而这妖物如今两腿受伤,不然依照他平日的正常速度,要想摘取乌纳的业生印,根本没人能够拦住。
“他会杀了你的!”谢恒颜失控般地大喊,“我……我不能让他……”
“我没事,我没事!”印斟紧紧抓着他道,“只是刀口磨破皮而已!”
谢恒颜无比固执地道:“他会杀了你的!”
“他没有杀我!”印斟捏过他滚烫发热的小手,贴在自己源源冒出血珠,微有几许湿意的脖颈之间,“你来摸摸看,颜颜,我真的没事……”
谢恒颜扬起指节,剧烈颤抖蜷曲着,抚过印斟因着流血而渐生红肿的伤口……只那须臾片刻,眼泪登时便涌落出来,沿着烧烫的双颊蜿蜒而下。
印斟还想说点什么,谢恒颜却已埋头钻进他怀里,哽咽着不肯再坑出一声。
这时容十涟适才拾起短刀,艰难摆脱跪坐在地的姿势,转身朝他二人走了过来。
而乌纳尚还瘫在遍地破碎的桌椅之间,微偏过头,极是痛楚地咯出一口血。
印斟心中警觉油然而生,拦手将傀儡推至身后——恰在此时,耳畔风声乍然而起,容十涟手中短刀已刺穿周遭冰冷的空气,隔过薄薄一层衣料,抵在印斟胸前靠近心脏的位置。
谢恒颜失声惊呼:“印斟!”
“没事,你别乱动!”印斟冷冷喝道。
“印斟,我相信……你不会不知道,一只未经完全驯化的残暴妖物,混在满是活人的孤岛之中——这,意味着什么。”容十涟神情冷漠,倏而一字字道,“何况这小妖怪,若我没有猜错,他还是当年战乱之后,侥幸存活的余孽之一。”
印斟起身挡在傀儡身前,沉声反问:“你想说明什么?”
“光凭你一个人压制,不了这只傀儡。”
容十涟的语气非常严肃,俨然是在二人面前,分析那一只所谓的妖物:“他攻击性极强,又随时可能暴走失控,出手伤人,杀人,甚至取我丈夫的性命。而在整座岛上,所有村民都脆弱得不堪一击,以至于在面对他时,没有半分反抗的余地。”
印斟面沉如水,仍是不为所动:“那你又待如何?找间铁笼,把我的傀儡关起来,任由你来宰割。”
容十涟目色凌然:“印斟,你难道还不清楚!你的傀儡会有今天这样的举动,那么明天、后天,往后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你!”
谢恒颜双眼通红,待要开口反驳的同时,印斟却反手一摁,将人整个儿捂进怀里,慢慢揉搓成一团。
“容十涟,你也最好清楚一点。你的丈夫,今天会拿菜刀对着我……等到明天,后天,甚至不用到往后,他也会一样拿菜刀过来砍你。”印斟毫不客气地说,“如此看来,乌纳也是同等程度的危险。”
容十涟登时怒了,耐不住低声吼道:“你在说什么,傀儡是妖,这两者如何能比……”
印斟只道:“乌纳是由业生印续命,他难道不算是妖?”
容十涟:“你……”
“算了,涟妹。”
背后忽有人声响动。
乌纳喉咙嘶哑,顾自支撑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自沾满灰尘草屑的地面上坐起:“这件事……原就是我做得不对……咳咳!”
彼时于他唇齿之间,尽是方才咳出来的雪水,显然谢恒颜那番折腾下来,里外全都伤得不轻。
“纳哥!”容十涟见丈夫起身,不由得放下短刀,匆匆奔向他的身边,“纳哥你先别起来,这伤实在太重,乱动会牵扯到其他地方。”
乌纳果然听话,依了她的命令,再未动上分毫。
容十涟于是蹲下来,解开他的衣襟,主动替他查看伤势。但只见于那胸前肋骨周围,大片大片黑紫淤青,多处乃是撞击硬物形成的内伤。
傀儡素来擅长读心,然后借以这种寻常人无法抵抗的强制方式,迫使他们做出与内心意愿完全相反的举动。
这妖术简直可怕到无人能解。容十涟甚至不敢去猜想,多年前在方焉手下,掌控成群成批的木制傀儡……如果它们全都活到现在的话,会是怎般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局面。
“小妖怪他……没有说错。是我太过自私,也太过懦弱,直到现在……还没能够面对现实。”乌纳以为她是在意自己的伤势,心中难得生出微妙的窃喜,然而很快,这种窃喜又被另外一种复杂的情绪取而代之。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甚至……没能达到村民的期望,成为他们心目中的村长。”平白无故闹这么久,乌纳折腾得浑身是伤,眼下却像突然开窍一般,没来由地清明起来,开始他无比漫长的自我反省,“而自我初时拿到业生印起,从未有一刻接纳它的存在。我确是个不懂得珍惜的蠢货,明明其他人都求而不得的续命机会,我没将它放在眼里,却又时刻惦记它的用处……总想着不久后的将来,它也许能够帮到乌念。”
“这不可能的。”印斟淡漠开口,忽而与反驳道,“业生印若只依照代代传承,终有一日激起民愤,会有强烈渴望活下来的人,想方设法对它展开一场殊死的争夺。”
“我知道。”
乌纳黯下眼眸,声线低哑到接近模糊:“所以说,我做不到像老村长那样毫无私心。我活在这世上,就只有涟妹和念儿这两个亲人,如果连她们都要离我而去,我不知道我续命至今的意义是什么。”
印斟无声侧目而视,凝向床头仍在放声啼哭的乌念。分明在不久之前,她还在整间封闭的帐内,为他施展了一场堪比走马灯般的残梦碎影——而此时此刻,她却若无其事地依偎在襁褓当中,做这世间最普通也最无辜的弱小婴孩。
印斟不觉得方才是梦,但看周围其余人的反应,他们显然也被蒙在鼓中,对先前发生过的一切异象一无所知……包括谢恒颜也是。
“小妖怪。”
——这一次,乌纳开了口,喊的居然是谢恒颜。
而眼下的傀儡缩着脑袋,被迫摁在印斟温暖的环怀抱里,完全没法给出任何形式的回应。
“我大概能明白,你为什么……咳……会对我的做法,感到愤怒。”乌纳缓声说着,又费力咳出一口血来,“你生着病,又发高烧,一连昏迷半月有余,或许也有距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
谢恒颜别开了头,刻意躲回印斟身后,只留他一抹仓促转身的背影。
“我本无意伤害印兄弟,你不必担心,我也不会带走其他所有无辜的生命,自然也包括你。”乌纳说,“你……是无辜的,我知道。”
容十涟急忙出声:“纳哥!”
“他是为了保护印兄弟。”乌纳偏头,声线已是无限的沉郁压抑,“涟妹,我记得以往在岛上,你同这妖怪最是要好。你们不要因为我……因为我的一时糊涂,而破坏了彼此的关系。”
说完这些,所有的话。乌纳忽然屈膝,在三人面前,毫无征兆地跪了下来。
“!!!”容十涟浑身陡滞,在那时甚至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而印谢二人亦是睁大双眼,不知所措地相互倚靠着,险些一度怀疑自己瞎了双眼。
“请你们,收回业生印。”
在乌纳脸上,悲伤或是愤慨,喜悦或是迷茫,所有曾经出现过的表情,都在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齐齐消失不见。
他躬身跪立于三个人脚边,却并不卑微,而是无法形容的沧桑寂寥。
“你……你在说什么啊!”容十涟发了疯似的尖叫道,“你清楚你在说什么吗?”
乌纳面无表情,似早已在暗中下定决心:“收回业生印罢,我不配拥有它。”
容十涟深吸一口气,凉声唤道:“乌纳!!”
“乌纳,你……”印斟艰难道,“你别这样。”
乌纳却转过身,托着菜刀递上来,继续发出请求:“就当是给我一个解脱,来吧。”
“你什么意思!”容十涟气到眉目扭曲,“你这是在变相告诉我,你活不下去了吗?”
“是,我活不下去。”
乌纳深深凝视容十涟的双眼,也就只有在面对爱人的时候,他才会无所顾忌地缓下目光,展现出一个粗鲁莽夫……唯一柔情似水的地方,“涟妹,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然而这一回,轮到容十涟沉默下来了。
——乌纳这是在逼她。
在用他自己最愚蠢的方式,逼她就范,从而顺理成章,接纳他们生下来的怪物。
容十涟摇了摇头,原是开了口,想要说些什么。偏在这时,在旁默然已久的谢恒颜,终于发出他微弱的声音。
“……业生印转移的次数过多,也同样会受到一定程度的损耗。”他没有看乌纳的眼睛,而是自顾自地说道,“届时妖印若有破损,宿主本身就必须去吸食活人体内的精气,来对它进行一定的修补。”
正如当年惨死在空盏楼前的柳周儿,她本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妖物,唯有在生存面前,一切利益与感情都显得那样渺小。
“而这种行为不受自主掌控,因为业生印本能的妖性会被强行激发出来,就算你有意想要克制,最终也只会更加疯狂,更加失控而已。”谢恒颜道,“若你当真愿意在岛上养出一个‘怪物’,那便尽管去试吧。也许不出五年,老村长心心念念的永村,到最后也‘永’不起来了,及至彻底沦落成一座荒岛。”
“我……”乌纳赫然抬眼,那感觉就像一口吞进了成吨的石头,说不出的憋屈以及无奈,“我……除了活下去,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谢恒颜木然道:“……看你自己。”
言罢,拉过受伤的印斟,头也不回地说道:“印斟,我们走。”
“慢……慢着!”乌纳尚且跪立在地,慌忙挽留道,“把话说清楚!”
可惜谢恒颜没有听进去。
他牵着印斟的手,两人一前一后,一并掀开布帘,而此时帐外,乌骞还在草垛旁蹲着,见到谢恒颜与印斟出来,不知怎的,有些害怕地朝后缩了缩。
也许方才那些对话,他都听进了大半。
谢恒颜没怎么在意,只淡淡看了眼乌骞,随后一刻未停,径直朝枯林迈开了脚步。
直到这时,乌骞才鼓起勇气,远望他离开的背影,颤巍巍地扬声喊道:“颜……颜……”
谢恒颜足下微顿,总算停下来,再次回头看向他。
“颜颜……”乌骞挂着满脸眼泪,倏忽间与他追问道,“颜颜要杀了我爹爹吗?”
“……”谢恒颜抿了抿唇,仿佛不知该回什么。
“我知道,颜颜是只好妖,好妖是不会伤害人类的……”乌骞大声喊道,“颜颜,求你不要杀我爹,我爹是个大好人……不要杀他,拜托你了,好不好!”
“我不杀你爹。”
谢恒颜淡淡应声:“……但只要有人触及我的底线,我决计不会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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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傀儡有史以来发最大一次飚,不只是因为印斟,还有他对藐视生命的人,真的会感到特别愤怒。
这几章都太沉重了,明天开始发糖吧,发完糖差不多该出岛啦,成道逢小天使在跟你们招手手~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