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傀儡的怒火
印斟大概能够明白,此时此刻的乌纳……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 在不断流着眼泪。
许是业生印的植入过程太过痛楚。
又或许, 这本不应当是他想要得到的结果。
一个在死亡尽头反复徘徊过无数次的人,可能连他自己, 也早已放弃能存活下来的希望——但到最后, 他非但没有顺应变化直接面临死亡,反而借由旁人的力量, 获得了永无止境的生命。
重活一次,那种感觉又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
乌纳认为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妖物。
事实上, 他也确是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妖物。那满头灰白的长发……以及当初濒死之时, 布满枯老皱纹的面颊,甚至于头顶发丝深处,那一枚刺目骇人的硕大妖印,因着整月以来未曾有过任何处理及清洁,其间隐隐沾带着数余凝固干涸的血痕, 也不知是乌纳本人的, 亦或是来自杨德奕生前的遗留。
而眼下最重要的是, 在他身上所背负着的, 又是另外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如今他的存活,相当于是间接抹杀了杨德奕的存在。
这样无限黑暗而沉重的负罪感,正是一柄紧逼于人喉头的利刃——迫使他在往后无数的日日夜夜里,感到窒息、痛楚、甚至无法忍受的情绪崩溃。
但他最终无能求死, 更不能轻易求死。
如是一来持续紧绷的状态, 几乎时时刻刻能够把人逼疯。
尽管如此, 彼时帐内的气氛,却比一开始印谢二人来时要安静得许多。
印斟保持沉默,谢恒颜在他提醒之下,也按捺着没有出声说话。尽管以现在傀儡的角度看来,他认为不管怎样一个人,只要能够侥幸存活下来,都是件值得欢喜的好事。
——就算活着时候的痛苦,可能比他死后还要来得更加尖锐。
他们就像这般静默了许久,久到帐外村民们的议论声愈演愈烈,渐渐变得无法掩盖。就连容十涟也忍不住发出担忧的疑问:“里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有村民道:“听不到动静,别真是闹出人命了吧?”
“也不像啊,没听到乌纳的声音。”
“找个人进去看看?”
“……我去吧。”容十涟额顶在冒冷汗。内心虽是害怕,但若要说起来,这毕竟还是她自己的家,若连她都迟迟缩着不敢进门,那往后这个家……恐怕也什么都没法剩下了。
这时乌骞也轻轻拽过她的衣角:“我也要去。”
容十涟道:“你就在外面看着。”
乌骞道:“你怀着小宝宝,我爹以前说过,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护你的。”
容十涟心头微热,却是没再反对,乌骞便牵着她的裙摆,两人一前一后掀开布帘,忐忑不安地朝帐内跨了进去。
然而刚进帐时,却被谢恒颜迅速递来的手势止住了声音。容十涟拉着乌骞,还没能朝前迈开几步距离,帐篷内后来总共四个人,堪堪瞪大数双无措的眼睛,同时望向稻草堆里那抹若隐若现的灰白色泽,一时间谁也没敢开口说话。
“纳、纳哥?”
容十涟喉咙嘶哑,待得挨过半响,还是按捺不住心头思绪,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然而乌纳背对着她,没有给出任何相应的回答。
“纳哥你还好吗?”容十涟又朝草堆挪出一步,“你……你还难受吗?”
谢恒颜提醒道:“糖水姐姐,别靠太近!”
“没事的,没事……”
容十涟想,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相守多年的患难夫妻。无论乌纳变成什么样子,都绝不会全然丧失理智,狠心夺走她的性命。
也就只有外人会干杵在一旁,犹疑着,踌躇着,不敢——也是不愿继续朝他靠近。
而她,是他的妻啊……就算乌纳走火入魔,变成彻头彻尾的怪物,她也理所应当,该长久伴在他的左右。
“纳哥,你不要怕。”容十涟小心走过去,及至挨到稻草堆的旁边,“我知道,兴许你心情并不好受……我能理解你,也不怪你,你想要怎么发泄都好,千万不要为难你自己。”
谢恒颜恐她受到伤害,慌忙说道:“糖水姐姐,当心乌大哥会……唔!”
印斟反手拖着他,不露声色往后退过数尺之距。
而那头容十涟已经蹲下了身,整个人恨不能贴到稻草堆上,紧挨在乌纳的身边——仿佛像这样,至少能缓解他那无边的痛楚。
她伸手触碰乌纳灰白色的长发,温柔地抚摸,而在他头顶有着活人应该有的温度,尽管他已是妖,却掩盖不了本身有血有肉的事实。
“纳哥,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容十涟又一次,在乌纳耳边低低说道,“家还在,我也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里永远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
谢恒颜微有些怔忡,垂下眼时,脑海里却浮现出很多很多年前,他与谢淙还在铜京岛上的时候。谢淙常常指着那间种满花草的小木屋,对他说:“恒颜,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家。”
而今日晨时,印斟也拉着傀儡的手,无不温柔地说:“我们先回家。”
可到底什么是家?
谢恒颜感到疑惑,下意识想要去问问印斟,印斟的目光却是偏移,尽数聚集在容十涟与乌纳二人的身上。
——原来不知在何时,乌纳已从稻草堆里冒出头来。他披散着那头瀑布般的灰白色乱发,偏将整张脸埋进容十涟的怀里,浑身颤抖痉挛着,止不住发出嘶哑而又压抑地低吼。
他在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面前哭了。
而容十涟相反,却笑得十分温软和缓。她张开双臂,竭力将乌纳揽进自己的臂弯,就仿佛在安抚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
这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大闹剧,一直持续到了前半夜。太阳下山,阴天里泛着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微光,而那光线就宛如是冰冷的,与遍地堆满的积雪恰是同等一般的温度。
等到乌纳完全恢复平静下来的时候,帐篷门前围至水泄不通的人群,也渐渐地分散离开,各家回到各家的帐篷歇下——因到后来那一阵子,基本不再有什么过大的动静。
容十涟抱着情绪崩溃的乌纳,彼此相安无事很长一段时间。
夫妻两人从头到尾没有过一次对话,很巧的是,容十涟刚好懂得乌纳在想什么,乌纳也能领会到容十涟无声的安抚。
反正到头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谢恒颜和印斟在旁边都看傻眼了,就见那容十涟紧紧抱着乌纳,两人互相依偎了近有小半个时辰,待得乌纳渐渐缓过那阵劲来,众人方是扶着他的肩膀,一起到稻草堆旁的空地处坐下。
此时整间帐内已让乌纳拆得差不多了。谢恒颜回头给他倒了碗水,容十涟站着还有些脚麻,彼此又是一阵无言的静默,乌纳仰头将水一饮而尽,终于舍得开口说道:“为什么……业生印……”
他的喉咙非常嘶哑,几乎很难发出什么声音。谢恒颜于是抢先说道:“不必担心,你身体没有受到影响,只当与往常一样便是了。”
容十涟也附和道:“对、对啊,纳哥,我们都在这里,大伙儿也很担忧你的状况。”
“这怎么可能……会和往常一样?”乌纳痛苦地捧起满头灰发,抬手甚至能触碰到颊边皮肤的枯老纹路……那都是人在衰竭濒死时遗留下的痕迹,就算如今变得与妖物同等,它们也决计不会从身体上消失。
“为什么不一样?”谢恒颜问。
乌纳五官扭曲,嗓音都在发抖:“这不是……不是我想看到的样子。我现在,明明该是死了才对,为什么会活下来?这与杀人的怪物……又有什么分别!”
这句话不知怎的,忽触及到了谢恒颜的怒点。他从草堆旁边站立起身,冷冷指着乌纳,说道:“若不是业生印在背后支撑,你死后的模样……多半比现在还要糟糕。”
容十涟不安道:“喂,小妖怪……别这么说。”
印斟也感到有些惊讶,他偏头看向谢恒颜,然谢恒颜却是面色沉郁,一动不动凝视着乌纳的面孔。
谢恒颜:“我说的是实话,既是能活下来,就坦然面对现实啊……不然你让那些快死的人怎么想?”
乌纳双手盖过头顶,犹是颤抖着道:“我根本没有同意!且不说我当时不存任何意识,就算是在知情的状况下,我也不会允许这样做!”
“这是老村长的决定。”印斟淡声道,“他对你抱有很高的期望。”
乌纳却道:“那我恐会让他感到失望。”
容十涟忧心道:“纳哥……”
“村民们需要你,大家也都在等着你醒。”谢恒颜木然说道,“我真不明白,活着难道不好么?这样不比突然暴死要强得许多?”
乌纳怒吼道:“你懂什么?你区区一介妖物,何曾明白死过一次的滋味?”
“我怎不明白,死亡是如何一种痛楚?”谢恒颜赫然侧目,脸色冷得像冰,“在我死的时候,你都还没出生!”
乌纳:“你……”
“好了你们,都不要吵!”容十涟慌忙赶出来,拦挡在他二人中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纳哥这才刚醒不久,至少给他时间消化一下啊!”
谢恒颜拧眉道:“糖水姐姐你还不清楚,现在时间紧迫,哪里容得他继续消化!”
“你想让我怎么样?”乌纳同是阴沉着脸,无不嘶哑地道,“现就只剩这一条命了,你又打算如何?”
“村长生前最想实现的愿望,无非是造一艘能脱离这片海域的大船……但他本人力不从心,又不愿给村民施加压力,因此这么多年以来,村长鲜少向你提起有关这些的一字半句。”谢恒颜道,“但他深知,乌大哥必然存有这份力量。所以现在,业生印归你——但是这条性命,按理来说,是归大家的。”
乌纳猝然抬头,深深注视着谢恒颜的双眼。
殊不知,傀儡一口气说出这样多的话,正是想让他彻底明白,此番复生的意义究竟何在。
“我也不怕你说,这种想法很自私。本身活下来的人,就比死去的人要背负更多……但那些不愿骤然丧命的濒死者,每天都在拼命努力地活着,而你一个有幸活命的死人,偏在竭力选择逃避。”谢恒颜一字一句,极是清晰地道,“你怯懦至斯的窝囊模样,对得起生前如此器重你的老村长么?”
“我有权利拒绝这份重担。”乌纳十分简明地道,“已死之人,就当是一个死人应有的样子。”
容十涟含泪道:“纳哥,你到底怎么了!”
乌骞也哭着道:“爹爹不是这样的……爹爹原来那么勇敢!”
乌纳却是闭目,尤为沉缓地道:“我早已做好随时将死准备……包括从最初一刻入岛时起,死生与否,也是全然听凭上天安排——身为人类,理当遵循生老病死的规律。此番无端遇得死而复生,绝非是我心中所愿!”
“既然如此……”谢恒颜不客气地道,“把你业生印揭下来,赠给需要的人好了!”
印斟错愕抬眼,不相信这是谢恒颜会说出口的话。
乌纳亦是凉下面色,待要开口发声之时,容十涟已是急声喝道:“够了!”
乌纳:“……”
谢恒颜:“……”
“今天太晚了,你们都先回去休息罢!”容十涟抬手推搡着谢恒颜,试图将他赶到帐篷外去,“小妖怪,你别说话了,让纳哥一个人静一静……静一静好吗?”
谢恒颜欲言又止:“我……”
“别说了。”
容十涟拼命摇头,回他以一记濒临崩溃的悲戚眼神,几乎是央求着重复说道:“求你别说了,我不想让纳哥继续受苦了……”
谢恒颜皱眉道:“糖水姐姐……”
“算了,走吧。”印斟伸手拽他,“让乌纳一人先待着,有什么话,明天再说便是。”
说完拖着谢恒颜一起,两人快步离开了帐篷,而这时容十涟也追了出来,在距离他们十尺开外的地方,她大声喊道:“等等!”
印斟原想直接就这么走了,谢恒颜却止住脚步,回头去应道:“糖水姐姐!”
印斟不耐道:“到底走不走了?”
“糖水姐姐,你……你去劝劝乌大哥,以他现在这副模样,往后出海的计划想都很难得想。”谢恒颜推开印斟,顾自说道,“他要不肯振作起来,我和印斟辛苦这么段时间,不就通通算是白费了吗?”
容十涟也感到无限地伤神:“我早说过了,业生印这样物事,也不是人人都能轻易接受的。不管怎么说,这对乌纳本身最不公平……他身为人类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又怎情愿化身为不老不死的妖物?”
谢恒颜问:“那糖水姐姐想离开这座海岛吗?”
“我……”容十涟霎时顿住,但是很快,又艰难地说道,“我当然想离开这里!我还怀着乌纳的孩子,不论何时都盼它能够平安出生。”
谢恒颜道:“那乌大哥显然不尊重你的想法。”
“可我们在给他植入业生印前,也没有尊重过他的想法。”容十涟十分懊悔地道,“我料想他必然会非常痛苦,但不知晓会抗拒到眼下这般地步……反正这样的情况,不管放在谁身上,都不是那么容易被接受的吧。”
“现不是他愿不愿意接受的问题,是我们迫切需要他的帮助。”谢恒颜道,“糖水姐姐,拜托你,我们每个人的时间都有限度,现在不是给乌大哥反复犹豫的时候。”
容十涟明显为难地道:“好了,我都知道!都明白!我才是拜托你们,不要逼他好不好?先让他有自己的时间,多少处理一下个人情绪……不是每个人在化身成妖之后,都能对这样的自己无所顾忌啊!”
谢恒颜还想反驳点什么,印斟却把他拦腰一捉,继而对着容十涟道:“……好,他知道了。”
言罢,再不顾容十涟有任何的回应,印斟单手拎起谢恒颜,强行拖拽他与现场迅速脱离。
一直到彻底转身远离乌纳家的帐篷,彼时天色已然黑透,半空中零星下着几许即刻融化的小雪。
印斟拖着一个胡乱挣动的谢恒颜,走在回自家帐篷的路上。周边大多数的村民老早熄灭帐内烛灯,四面八方尽数黑暗的一片,虽是骇得静谧无声,印斟还是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份持续已久的死寂状态。
他说:“你今日怎的如此毛躁?乌纳本就情绪不稳,你委实不该再说那些话。”
谢恒颜让他捉在手边,动来动去,像只无所适从的小狗。
印斟只觉谢恒颜同往日相较起来,忽变得有些莫名的浮躁。那是以往从未流露出的焦虑……以及不安,至少自他们相识以来,谢恒颜不曾有过类似这样的情绪。
在他固有认知里的傀儡,总归是一副随遇而安的温驯模样,就算遇见什么突发事件,也不会迫使他转换态度,无端说出什么伤人刺人的话来。
但谢恒颜今天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在为着什么事情着急上火……明明造船出海,是印斟正记挂着的一处心结,而谢恒颜却表现得比他还火急火燎,仿佛要急到当场跳脚一样,时刻都在等待一个满意的结果。
印斟自然不懂他心中所想,遂忍不住继续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谢恒颜说,“只是看到乌纳刚刚的样子,很生气而已。”
印斟想了想,还是说道:“他那只是正常反应。方才容十涟也说过了,不是每个人都能迅速适应身体的变化。”
“适应需要用到那么长时间吗!明明之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他就算矫情也要有个度啊!”谢恒颜气恼地道,“什么已死之人该有的样子,他既这么排斥业生印的存在,自己动刀摘下来不就好了!”
“……你冷静。”印斟平淡地道,“再急也没用,乌纳如果恢复不来,一切都得照常进行。”
谢恒颜偏头看他:“我这是在帮你!”
印斟叹道:“我没说要你这么帮。”
“当初是你自己说的,不想在岛上浑浑噩噩待到老死。”谢恒颜两脚在雪地里跺来跺去,“我想帮你赶紧出岛,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离开的话,你很快就会死在这里了!”
“可依照适才那般做法,除了会走极端触怒到乌纳……也不会有什么显然的成效。”印斟道,“你帮人也要讲究基本法啊,乱着急发脾气有什么用?”
谢恒颜却道:“我对乌纳没什么好多说的!自己不愿惜命,回头还要怨天尤人……早知道不救他,让他死了倒好!”
印斟还是不明白,究竟是为了什么……能让谢恒颜硬生生气愤到这般地步。
其实于他本身而言,当初刚入岛时,那份强烈想要离开的顽固心态,早已在数月以来的平静日子中,渐渐地打磨消停了不少。
有时候印斟甚至在幻想,若非是眼前死亡的脚步在时刻不断地逼近,他也很想像大多数村民一样——两个人,一顶帐篷,未来兴许会收养一些活泼爱闹的孩子。
往后就像这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永远不受外界打扰的祥和生活。
但那在现实是显然不太可能的。
凡是身在这座岛上,印斟就要做好随时丧命的准备。
而就算到之后,有机会能离开海岛的话——一个以除妖为生的璧御府中弟子,带着一只木头做的人形傀儡,不论于他还是于谢恒颜来说,恐都很难有什么好的下场。
刚巧想到此处,印斟目光微垂,不由得轻叹着出声说道:“……如果时间停在这里就好了。”
“什么?”
谢恒颜还在气头上,叫他这么一说,反倒错愕地愣了起来:“停什么?”
“没什么。”印斟随手捋了捋傀儡头顶上的碎雪,说道,“看你淋成这样……先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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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边都木有错,乌纳不愿意变妖,这样有违他为人的初衷……
自然谢恒颜觉得,这么好的业生印给你不用,简直就是浪费资源
然后中间印斟一脸懵逼:你俩为啥这么激动?
总有一天,他对颜颜的感情突破那道防线,所有的世俗清规都不会再是阻碍
然而现在还在突破的路上转圈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