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暮秋时节的下弦月, 浅浅一弯挂在深蓝的夜空,一朵薄纱一样的云朵将月亮锐利的一角遮住,但是只是一瞬间, 云彩飘散, 月亮的尖角仿佛是刀刃般尖锐得要割开长空。
沈书云走在前头, 朱霁头一次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月色中的东宫后花园, 静谧安然,小太监用一丈多高的点火杖将小径两侧的灯笼点亮,将红叶层叠的景致照得明亮。
朱霁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去年甘露寺那个等候着沈书云自投罗网的良夜。
那是,他是炽热的追求者, 而沈书云是他势在必得的心上人。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自投罗网的质子, 而是权力巅峰的未来储君, 沈书云也仿佛是他珍藏在东宫的一枚不世出的明珠。
一切都是他想要的, 但是看向沈书云曼妙地背影的时候,朱霁又觉得, 一切都不是自己料想中的那般。
沈书云回头牵他的手, 哭过的眼睛在有些凉意的秋风中似乎消肿了些许,灯光下的美得不可方物。
“沧浪亭很好,咱们那里说话。”
沈书云面容娇俏对他说,语调里听不出一丝不快。
若是从前, 他定会心头绽放出喜出望外的喜悦,然而今日发生了这么多并不太美好的事情, 让他觉得仿佛没有了接受她笑容的资格。
侍者已经在亭里布置了些水果茶水与点心。亭子在假山之上, 连着长廊, 拾级而上就能在亭中观赏花苑里碧波湖的景色。
月光映在粼粼水面, 烛火灯笼的光线摇曳, 红叶层叠,秋风飒爽,美得仿佛不似人间。
沈书云的长裙拽地,凭栏靠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朱霁看过去就是一幅舒朗的美人图。
他长长地舒一口气,觉得郁结在心里的烦闷消弭了一些,走到沈书云身后,纤长的手指忍不住去抚摸她的长发,指腹碰触到发丝,滑如缎面,柔顺中却带着凉意。
两人在月色撒满的亭中这般独处,侍者在假山下听命,念春抬头锁紧眉头看着二人的影子,若非知道两人现在的处境,真的会觉得是一幅佳偶天成的画面。
许久,沈书云握住在拨弄自己头发的朱霁的手,冷然道:“殿下打算什么时候临幸我?”
朱霁一愣,装若轻松地反问:“从前不是最厌恶我轻薄你?怎么不害臊自己问?”
沈书云轻轻一笑,笑朱霁的聪慧,试图把自己的发问用调情的方式蒙混过去,却不了解她的笃定与决心。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不想再有人为我而受难。”
朱霁故作轻松的样子有些装不下去,心口只觉得拧紧了的难受。
“昭华会被宽恕,明日就让她离开东宫。”朱霁沉了语气,“以后不会有人再碰你分毫,也包括我。”
他如何不明白沈书云的意思,朱枋已经有懿旨将沈书云与几个官女子一起作为朱霁的侍妾写入宗人府的名单。东宫里孰是孰非,朱枋自然不会亲自过问,只需要一纸文牍,就能够破了沈书云在朱霁心中的高高在上。
“那我作为殿下的侍妾,岂不是个摆设?”沈书云低头,自嘲并且带着一丝真诚的微笑,这个笑容却仿佛一个巴掌打在朱霁的脸上。
天知道在他心中,才华卓绝负气含灵的心上人,是他不惜做质子也要相见相遇相知的对象。若是轻薄了沈书云,便是对自己过去付出的百般心思的背叛。
然而,他无法做到三媒六聘娶她,哪怕因此也不敢去轻易碰触她,也抵消不了两个人深深的不平。
朱霁只觉得羞愤,终于握紧了指节,声音也带了愤怒:“沈书云,你大半夜的就是要问我这个么?”
沈书云的答案坦荡到了不遮不掩:“是。”
见朱霁目光中怒火不熄,沈书云站起来,低头按捺下眼眶中的泪水,在湖水反过来的越过下,仿佛两汪清浅的潭。
“我知你对我的情意,绝不肯让我做妾。可是以殿下今日的身份,我的出身已经不能与你齐肩,何况帝王本应是孤家寡人,对一个女子情根深种,在陛下看来绝非一件好事。今日殿下可以处置昭华,但是还会牵连出别的事。陛下筚路蓝缕,夺取天下,眼里揉不得沙子,绝不会这样轻易让自己的继承人沉迷于一个前朝遗老的孙女。”
字字句句,都是实话,却重重戳在朱霁心头。
“来日方长,此生我……”
朱霁的语气仍然是那般笃定,却被沈书云用食指挡住唇齿。
她知道他想说的是,此生我非你不娶。
“我知道你能做到,可是我不想再有人付出代价。”
沈书云踮起脚尖去吻朱霁,他的唇在秋风中是凉的,甚至因为心中的愤懑还有微微的颤抖。
这是愿意为她去藏匿一个敌将的男人,这是一个宁可不碰她也要徐徐图之娶她为正妻的男人。
朱霁没有回应她的吻,而是错过面孔,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沈书云,你总是有本事让我束手无策。”
朱霁的语调里没有气愤,只有落寞。
一阵秋风萧索起来,沈书云的垂绦遮住了脸颊,也遮住了她满脸的泪痕。
“美人与江山,你应该都要。将来,还要有世家贵女作为良人,来助力你。既然夺了江山,就安稳坐下去,莫给旁人机会,才能避免生灵涂炭。”
朱霁觉得唇角有一丝咸味,才知道是自己的泪。
“我不放手。这储君之位我可以放下,但不能让你做妾。”
他将衣襟包裹住沈书云纤细的身形,对她诚恳道:“为了你我可以不要性命,冒死进京,难道还会在乎什么皇位么?沈书云,你小看我。”
沈书云在他的衣襟上默然拭去泪水,“那便放我走,如何?”
朱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瞳孔一缩,面容陡然冷了下来。
“你是蓄谋已久。”
朱霁终于明白,沈书云在跟他兜圈子。
既然不能够娶她为正妻,那么沈书云在逼他做选择,要么,接受她成为侍妾,不在令朱枋将目光落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上,也不在迁怒于任何旁人,要么便是松开手,放她离开。
“东宫的景致如此之美,美得像个金子铸的笼子。”
沈书云推开朱霁,用纤柔的指尖去拨他垂下的一缕头发,对他说:“夜深了,殿下明日还要去宣政殿,我们就此别过。”
她说完,并不等朱霁的回答,便挺直了腰板,一步又一步地从连廊下了假山。
朱霁看着沈书云离开,最终也没有去追,这一句“别过”,他不清楚是说的现在这一刻,还是未来的永远。
——
一连数日,朱霁都在宣政殿住着,以公务繁忙为理由,没有回到东宫。
念春看着有些着急,在七八日的时候问沈书云:“究竟你与他当日在亭子里说了什么?既然是不责罚那死奴才,为何要闹得彼此不得见?”
考虑到如今沈书云在东宫位置尴尬,朱霁的爱慕,似乎是沈书云所有安身立命所指望的东西。
不能成为太子妃,念春自然是为沈书云难过,但是若朱霁真的从此对沈书云不再喜爱,沈书云的处境只能更糟。
但念春自幼也知道沈书云绝对不是一个小性儿的人,反而更好奇,她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我也在赌,”沈书云把手上正在泼墨的大笔放下,眯起眼睛审视了一下画了一个晌午的这幅写意山水,觉得是近来最喜爱的一幅,满意的点了点头。
“赌什么?”念春不解。
“赌他究竟,可以钟情于我到什么程度。”
念春有些恍然大悟的意思:“姑娘是要逼得他们父子反目,好做太子妃?”
沈书云有些嫌弃地拧了眉头,用笔杆子敲一下念春因疑惑而递过来的额头,谴责道:“亏你想得出来。媳妇智斗恶婆婆的话本子看多了,只剩下了个驴脑袋。”
念春说:“若我说,如果上次侍女院那事,真的有什么懿旨,那位贵不可言的人,还真是像个恶婆婆。”
沈书云低头去用帕子擦拭手上沾染的墨汁,然后把微微上提的袖扣还原,遮住了方才画画时裸露的如同两节玉藕般的手腕。
“你说话要留神,咱们身边说不定哪里就有耳报神。走了个昭华,没准还有别的什么人。”沈书云敲打念春一句,念春吓得忙收了声。
沈书云看着笔下浩渺的山水,觉得人其实极其渺小,短短几十年,其实根本抓不住什么。
但愿朱霁能够想清楚,不辜负她在心里,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