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沈书露拼命想从长姐的脸上看到讥讽, 却只看到了一片温柔的诚恳。
她只觉得疑惑。
方才侍女通传沈书云要来的时候,沈书露设想过走进来的沈书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因为她盗窃了本来属于她的姻缘而生气愤怒?因为她如今落到未婚先孕的窘境讥讽嘲弄?或者只是如同过去一样对她冷冷淡淡,毫无亲厚敬而远之?
沈书露想过很多, 惟独没有想到沈书云会是真的带着关心来看望她。
沈书露把胸前的水盂递给红簪, 有点窘迫地低下了头。
沈书云却让开身子, 方便红簪把水盂接过去, 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半点做戏的虚假。
“大姐姐,看到我这副样子,不生气么?总该恨我不成器, 给咱们家丢了脸面。”
沈书云却从衣袖里套出来一个小小的紫檀盒子,打开来, 一串红彤彤的珊瑚手钏, 缀以金珠, 华美喜气。
“若说是有孕这件事,单凭你办不成, 我为何要放着远亲的表哥不嫉恨, 要嫌弃自己的亲妹妹呢?”
这是沈书云进来以后第二次提到“亲妹妹”三个字,沈书露觉得陌生,但有有一点温暖。
她抬头看向沈书云,觉得自己其实从来没有好好端详过姐姐。
沈书云看到她的眼神褪去了防备和敌意, 脸上露出了笑意,对沈书露说:“虽说我这表哥做的事情, 实在是不够光彩, 但是到底母亲和父亲点头了这桩婚事, 想必你也是同意的。这串手钏, 是当初祖父在世时, 南安国的贡品,先帝赏赐了咱们府上。虽然已经不是国公府了,你这嫡女出嫁,也得有一份京中官宦人家的样子。这手钏是长姐给你的陪嫁,希望你不要嫌弃。”
沈书露看着熠熠生辉的手钏,纵她没有沈书云见多识广,也知道是品相绝佳的珍宝。
一时间,沈书露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书云有几分怜惜地看着沈书露的肚子,道:“说起来,你怀的,又是我的外甥,又是我的娘侄,冰天雪地,明天就要上路去临安,我真的有些放心不下。”
“有大哥哥送我,长姐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书露如此满不在乎的反驳,但心里已经对沈书云充满了感激和佩服。现在全家都为她能够在显怀之前出嫁额冠相庆,只有沈书云担心她这一路颠簸。
从小,沈书露被何氏灌输了许多长姐的不好,说她虚伪矫饰、装模作样,骗取了祖父的疼爱,让她和沈霄都被受委屈。
若不是与萧唯仁私相授受之后险些被抛弃,沈书露会一直带着对沈书云的嫉妒和不满活下去。
然而这次,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十万盐引,为了她和家族的名誉,沈书云都是为草芥,这一点连身为生母的何氏也做不到。
沈书露清楚地明白,若不是沈书云对沈崇提起十万盐引,何氏会一直装聋作哑。
在一个财迷心里,自己这个所谓的女儿,还比不过一笔大钱。
不得不承认,人与人的格局和胸怀,真是天差地别。
沈书露觉得活了这么年,时常因长姐的优秀和名望而感到失落自卑,但是这一回足够称得上自惭形秽。
看穿了沈书露的羞惭,沈书云却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问:“都说四个月以后害喜就减轻了,最近这段时日,你先忍忍。”
说完,沈书云叫来念春,从她手里拿过了一片生姜,然后抬起沈书露的手腕,在手掌之下三寸内关穴的地方贴了上去。
沈书露觉得手腕瞬间有了一丝凉爽,随后很神奇地,恶心和胀气的感觉都减轻了许多。
“这是我特意请教了御医,缓解孕吐的办法。只是姜片贴久了会引起手腕红痒,不可以一直贴着。虽然是腊月,正午阳光好的时候,也要出去走走,墨泉边升腾的雾气是暖的,正好可以去散散心。”
虽然是同父的姐妹,沈书露却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沈书云,她忍不住道了一声:“多谢长姐,为了我的事,费心了。”
沈书云笑道:“过去,咱们姐妹之间有些龃龉,但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如今你即将成为人妇,过去的心结,就当姐姐给你道个歉,不要记恨。我那外祖家,虽然比不了京中的皇亲贵胄门第高,但也是钟鸣鼎食、富贵逼人,你以后掌家为妇,不要任性,事事多想一层。你从小伶俐机警,只要谨慎,必然不会出什么差错。虽然你与萧表哥,开头有些不豫,但夫妻之道,只要用心经营,一定也能琴瑟和鸣,长姐祝福你。”
一番话,说得诚恳又亲切,沈书露简直无言以对。
当沈书露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的眼角衔了泪珠。
沈书云知道她是真的感动了,便起身说:“明日上路的物件和陪嫁,我已经让曹管家都准备好了,临安那边也会在京畿界外迎候。有大哥哥在,我们也都放心。你只管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早些歇息为好。”
沈书云拿出锦帕,将沈书露眼角的泪水擦掉,柔声道:“不要掉眼泪,我的侄儿会怪我这个姑妈加姨娘,惹他的娘亲不高兴了。”
沈书露看着沈书云,抬起湿润的眼眸,突然抱紧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长姐,是我见识短浅,是我闯祸,让家里蒙羞。谢谢你,不怨恨我,还安慰我。”
沈书露一边哭一边说,屋内的念春与红簪见到这幅场景,既讶异又感动。
沈书云抚摸着沈书露凌乱了的鬓角,说:“都说了不哭了。无论如何,成亲、生养都是喜事。咱们家这两年,不高兴的事情太多了,先是先帝崩逝后咱们家就衰微了,祖父又走得这么黯淡,从前踏破门槛的人,如今都对咱们不闻不问了。或者这就是世态炎凉吧。不过俗话说风水轮流转,依我看,从你出阁、生子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咱们家肯定要转个运势,从此后都是高兴的事情了。”
沈书露听着沈书云如是说,第一次真真正正理解了为何祖父生前这般器重长姐,若不是生了个女儿身,她的能为与气度,绝对不会局限在后院闺阁之中。
“都说量大福大,我从前不信。今日看到长姐,才明白了祖父为何不待见我,要偏疼你。”
沈书露擦擦眼泪,也用满是温情的眼神投向沈书云:“长姐,莫要怪我与萧郎私相授受,我鬼迷心窍也应了现世报。以长姐的气量和胸襟,必然有一份贵不可言的前程。”
沈书云听了,心里是苍凉和无奈的,蓟州举事,甚至整个京城的未来,都充满了不可知的风险,只有山雨欲来风满楼,哪里有什么贵不可言的前程。反倒是临安,不是什么战略要冲,又富裕繁华,沈书露一去倒可以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但此刻她是来安慰即将远嫁的沈书露的,不能流露出担忧的神情,于是便依旧微笑着点点头,道:“好,咱们今天说的,未来都会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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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书露次日就登上马车,在沈雷的护送下往临安去了。这门亲事低调得像是偷偷摸摸见不得人,本来应该成为京城人议论的笑柄,但在叛军起义的大事之下,很容易被人们忽略了。
现在,整个四海九州关切的,只有战争这一件事。
然而,蓟州的叛军,远远比京中贵胄们想象得要彪悍凶猛。
为了师出有名,安王将起义军取名为“平允军”,意为“公平允正”之意。
安王府的幕僚中不知道是哪个文采飞扬的儒生,像是与洪承恩那篇洋洋洒洒的讨安檄文做了个对子一般,也写了一篇“清君侧”的诏书,名为《清君广诏》,因为写得辞采斐然器宇轩昂,居然在京中被人私下里传阅起来。
在这篇文中,安王把起义的矛头对准新帝身边的能臣,点名了洪承恩和李泰齐等人,称“朝无正臣,内有奸逆,必举兵诛讨,以清君侧。”
谁不清楚,笔杆子所写的不过是安王争权夺势的幌子而已。但究竟是什么人,能有这等才力写出这样的文章,却成了朝中文臣们讨论的话题。
沈书云坐在闺中,拿到沈雷私下誊抄给她的《清君广诏》,静默地阅读起来。
这篇诏告书,写得逻辑缜密又明若烟霞,可以称得上是星斗文章,不得不说把洪承恩那篇吵吵嚷嚷毫无条理,只有谩骂的檄文比了下去。
沈书云读到文中有些文笔雄浑、慷慨傲然的行文,隐约体会到了一种熟悉的气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朱霁那副自负倨傲的神情。
“这文章写得是不错,造个反也要这般气贯长虹,不知道前情,简直还真以为是什么正义之师呢。”
沈书云把《清君广诏》放在一边,大概猜测到了这篇文章是谁捉笔,于是忍不住对沈雷调侃。
沈雷听不出来沈书云是在调笑远在北方的朱霁,只是皱着眉头,道:“也就是你还有心思在这里开玩笑。京中的贵胄高官,现在都乱了阵脚了。你在闺中不知道,我每日在衙门画卯,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大哥哥说乱了阵脚是什么意思?”沈书云好奇地问。
沈雷将《清君广诏》折起来揣到了衣襟里,虽然这文章正在京中四处流传,但到底是反贼之言,所以还是要谨慎地收好。
沈雷对沈书云说:“我算是看明白了,从前还以为所有的官宦,都能像祖父一般对国家尽忠职守。原来,出了乱子,才知道这些人,大多都是蝇营狗苟,眼中只有利益权衡的墙头草。”
沈雷看看周围没人,低声凑过来对沈书云说:“叛军打得一拳开,这些酒囊饭袋就慌了。不少人还上书圣人,要求投降绥靖,要与安王签订盟约,将通州、青州都割让给他,并承诺永不削藩。”
“圣人是不会同意的。”沈书云脱口而出自己的推测。
沈雷也点点头道:“是啊,但凡是个有些头脑的君主,都不会懦弱至此。不过就凭这般衰人,也没法齐心剿灭叛军,还不知道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
沈雷告诉沈书云,从前天下太平,京中的高官最喜欢将子嗣往军中送,盖因为武将提拔,不需要经过科举,是一条晋升的捷径。
沈霄此刻就正在军中历练,也是当初为了前途做打算。
然而现在军旅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京中权贵纷纷以各种理由,比如守丧、患病之类的理由,把子孙从军营中弄出来,就是怕这时候真的要轮到他们上战场卖命。
“国家正要用人的时候,这些人却只想着自己,根本没有什么家国天下的胆识。换做是我,此时正是大展宏图的机会,怎么会灰溜溜往家里跑。”
沈雷言语中有气愤也有遗憾,沈书云看在眼里,却劝他:“这个当口,自然人人都怕死。沈霄虽然在军中,好在年纪小,最多也就是做个文书闲职,现在还轮不到他去上阵杀敌。不然光是母亲,也得日夜闹着把他从军中弄回来,家务宁日,父亲又要头疼了。”
沈雷闷声道:“祖父是开国元勋,一世英名,九死一生,咱们家的儿郎,无论是我还是霄哥,都不该贪生怕死。”
沈书云知道他是报国无门,生闷气,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嘱托他,每日有什么前线的消息,要及时到后院来告诉她,以便及时作出有利于全家的应对。
沈雷点点头,应允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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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被拖入战争,新帝自然心情好不到哪里去,自从蓟州举事以后,新帝一日比一日残暴,从前那个虽然多疑,但和善温厚的少年天子不复存在,稍有不满就将看不顺眼的官僚直接在朝堂上杖毙。
京中权贵们,也都变得谨小慎微起来,多高的宅门也都恪守宵禁的律令,昔日浪荡长街的纨绔也不见了踪迹,人人自危,整个京城都遍布了紧张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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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允军是有备而来,本来安王麾下的将士,就对蓟州周围的诸州十分熟悉,各府道也早被安王的内应渗透成了筛子。
不出三个月,叛军已经一路南下,势如破竹,几乎是兵不血刃地攻破了居庸关,直逼山东道。不久以后,东昌府周围已经都被扫平,平允军实力大增,增员数万。
消息传到了京城,围绕在新帝周围的权贵面色惨白,三个月前还觉得蓟州远在天边,此刻却陷入了兵临城下之险一般瑟瑟发抖。
他们料想过用兵如神的安王会在战局之初,稍占上风,但是到了近京的府道,大概就优势不再,双方会很快陷入拉锯之中。
但京师的众臣,几乎没人料到朝廷的护国军这般不中用,三个月已经失去北方府道三分之一的领土。
关键时刻,新帝也只能放手一搏。好在荣恩公生前改革了军旅的行政机构,纵然新帝是个一天战场没上过的人,也很容易提纲挈领地调配各地的亲军,不至于摸不到勺子。
在东昌府即将被叛军攻克的前夕,新帝决定启用新人,一边培养人才,一边边打边试。他亲自撰写了求贤的圣谕,希望京中官宦中有军事天分的少年毛遂自荐,尽快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将领梯队。
沈雷在按察使司的庭院前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填写了自荐的文书,差人递交了上去。这件事,连父亲沈嵩也没有告知。
倒是放了差,沈雷照例去往蓬蓬远春找沈书云告知今日的战局时,一进院子就看到了何氏坐在沈书云院中的石凳上抹眼泪,旁边是来劝她的母亲王氏与翁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