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得他心里忽悠悠的没个底。风很凉,吹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暖气,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孤单,生活中没有女儿,余生剩下来的日子还怎么过?
码头上昏黄的灯光,把程基泰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还有一家无法过节的就是朱银娣。她把全部的钱都交给了公安局,包括她在服装店里赚的钱,满以为公安局会把钱启富放回来,结果,钱启富不但没有被放回来,反而从临时羁押室转到看守所去了。她问过别人,这说明了什么,人家告诉她,这说明案情严重了。关在临时羁押室可以随时放人,而看守所就不行了,要等到案件审结。进了看守所的人,无罪释放的很少,一般都会判刑。朱银娣感到大难临头了。
女儿让母亲到她家去过节,朱银娣不去,她不想见亲家母。女儿要回来陪她过节,她也不让。她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就是人家的人了,别影响了亲家一家中秋的团圆。她把自己关在房里,火不起,灯也不开,别人都不知道她在不在家里。
对门张家本来就喜欢关着门吃饭,今天钟贵珍更连儿子大声一点说话都不让。她说:“对门出事了,不要让人家以为我们幸灾乐祸。”
虽然住在一起有不少芥蒂,但别人家出事了,钟贵珍心里也没有什么高兴的。她说,毕竟在一起住了几十年,朱银娣当柜组长时对自己也有过不少照顾,做人要凭良心,谁家没有难,谁家不会有点事。今天是李家,明天可能就是王家,后天也许就是自己家了。所以,吃饭前,她到朱银娣家门口喊了几声,表示自己的一份关心,屋里没人应答。吃完晚饭,钟贵珍又不放心地到朱银娣家门口,叫了几声:“朱妈妈,朱妈妈,在家吗?我看你一天没开火,给你送瓶开水。”门内仍然没声。
朱银娣听见了,她一个人昏昏地睡着,不想回答。
突然,住在一进东厢房里的吴家两口子吵起来了,吵架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
吴富生是一个有三十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在政治上很有上进心,他是在土改时因为表现突出入了党。后来他进了供销社,从那以后,几十年只升了一级,从科员升为副股长。他家里的简易书架上整整齐齐放着不少书,无一例外都是政治理论书籍,并且会随着党的中心工作的转移而变化。党内路线斗争复杂化时,你可在书架上见到《国际共运史》《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党内历次路线斗争概况》,到改革开放了,书架上就放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文件汇编》《政治经济学》《中共中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这些书吴富生是不是每本都看了,不知道,但他家的书架上的书确实在不断地变。
在单位,吴富生的办公桌总是擦得一尘不染。别人的玻璃板下放照片的多,吴富生的玻璃板下,总是工工整整抄着一段格言或语录。格言都是革命的格言,语录当然是领袖的语录。有时候是雷锋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有时候是焦裕禄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能锻炼人的意志,培养人的革命品格,革命者要在困难面前逞英雄”,有时候是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邓小平重新上台后,他还抄录过“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这些格言和语录,一般都是吴富生自己用隶书抄写。他写得一手好字,特别善写隶书,写得跟刀刻的一样。单位的黑板报,所有文章标题,都是吴富生写的。
吴富生的办公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排书,这些书也是随着政治中心工作的变化而变化。有一次,听说供销社正在酝酿提拔干部,他也在备选名单中,因为考虑到他的党龄和工龄,领导觉得也该提拔他一下了。正巧这时市里调整了供销总社主要领导,新领导上任后,要到各个办公室走一走,走到吴富生的办公室,就看出他的办公桌和别人的不同,吴富生昨天得知新领导要来的消息,连夜把自己的办公桌和玻璃板下都做了重新布置,以博得新领导的好感。没想到,新领导看了看他的办公桌,头是点了点,可心里却把他否定了。
后来,在公布提拔的干部名单里没有吴富生。
从此,吴富生总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挡着自己进步,他的苦干,他的认真读书和勤写体会,常常得到领导的表扬,就是提拔无望。吴富生想来想去想不通。
中秋节的下午,吴富生正在为一件事生闷气。几天前,单位选拔几个人到省里去学习,明显带有培养的意味,本来吴富生以为会有自己,可中秋节那天通知时又落空了。他已经五十出头了,这时培养干部已经明确提出“四化”的条件,其中对吴富生最大的压力就是“年轻化”。他感到再不提拔,这辈子可能就戴着副股长这顶帽子“盖棺论定”了。早知这样,不如把自己的年龄改小几岁。一股莫名的悲哀从心底涌上来,绝望的感觉像冰冷的海水一样,把他淹没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心灰意冷。
他心里涌上了一股强烈的不满,自己努力工作了一辈子,却在原地踏步了一辈子。他想反抗,想对领导和同事表现出他的不满,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该怎么表现,最后只想到了消极怠工。
中秋节这天下午,他平生第一次提早下班了,本想不跟任何人请假,理直气壮地走出办公室,就是要向大家表示自己的不满。可走到办公室门口,看到股长坐在那儿,还是找了一个理由,说自己头痛,想去医院。股长好像一切都明白似的,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走出单位大门,他回了一下头,忽然发现工字形的办公楼像一个巨大的卧兽,冷冰冰地趴在那儿,并不友好地瞪着他。
供销社办公楼外就是宜市的中心商业街,拐过街口,是一个小百货市场,沿街都是店面,到处都在以“跳楼价”甩卖积压商品。朱银娣的服装店也在这条街上,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关门清仓。朱银娣雇的那个小姑娘在店门口摆了一个货摊,减价卖那些花花绿绿的毛线大衣。吴富生记得,这些毛线大衣刚上市的时候,被朱银娣像工艺品一样陈列在柜台里。吴富生那个喜欢赶时髦的女儿,为了要买一件,和她妈妈哭吵了好几次。现在那些昔日尊贵的大衣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