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长竟住了大半辈子。他在这里生了三儿一女,建立了一个大家庭。他的岳母,以及岳母的大女儿——他的大姨子一家也和他住在一起。两家人像一家一样。
赵大队长毕竟是个老革命,老宅里没有几个人在他的眼里,只有成虎受到他的信任。这天,他穿过那一人小巷,站在巷口,冲三进扯着嗓子喊:“小成,小成,小成在家吗?”
叫了几声,没人答应,住在成虎楼下的月清伸头了,她家有一个窗户朝着后院,直对着那个一人小巷。月清说:“小成好像还没回来。赵大队长你找他有事吗?”
赵大队长嗯了一声说:“是,他回来后,你告诉他一声,让他到我家来一趟。”
月清是个好性子的女人,她说:“好,小成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赵大队长谢谢都没有说一声,转身就回去了。
他前脚走,成虎后脚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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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进二楼的楼梯紧挨着月清家的墙,月清家的墙是一层薄薄的木板,楼梯也是木楼梯,楼上的人上楼下楼,月清家都能听见。在一起住了几十年了,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谁。
成虎回来的时候,月清听到了脚步声,就在房间里喊了一声:“小成吗?”
成虎站在楼梯上答应:“是我。”
月清说:“后院的老赵来找你,叫你去他们家一趟。”
“哦,知道了,谢谢你。”
成虎放下包,马上就下楼了。成虎和赵家有一层特殊的关系,他和赵大队长的二儿子赵大志是同班同学,而且非常要好。赵大志在武汉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老师,回家很少,总是托成虎代为照顾他们家。赵大队长一家,也把成虎当做自家人,赵大志的弟弟都喊成虎“三哥”,因为成虎比二哥赵大志的生日小。
赵大队长的大姨子,也就是赵姨的姐姐正在后院收衣服,远远地看见成虎,就问:“是小成吗?”
成虎答应了一声:“大姨,是我。”
大姨说:“小成,我问你一件事,来,到我家坐一会儿。”说着,就把成虎往家里拉。
这时,赵大队长听见成虎来了,就喊了一声:“小成来了?”
大姨和赵大队长住对门,赵大队长一家住在东面,大姨一家住西边,中间是通后门的过道。
大姨把成虎拉到家里,问:“小成,你是记者,消息灵通,这老宅拆迁的事,怎么一直没有动静呢?”
成虎说:“据我所知,现在还在规划之中,规划一定,就要调查摸底,然后和原住户谈判,谈判好了才能拆迁啦。”
大姨说:“哎哟,早点拆吧,这房子一天都住不下去了。”
成虎说:“恐怕不会那么快,牵扯到这么多住户呀。”
大姨又问:“小成啦,像我们家和老赵家,能分几套房呢?不会把我们算成一家吧?”
这是大姨的一块心病。她二妹和赵大队长结婚后,她们全家都跟着住到老宅的后院来了,所谓全家也只有姐妹两人和她们的母亲。直到现在,在房管所的登记上,只有赵铁柱一个人的名字[奇q i sh u 9 9.com书],而没有大姨和大姨夫的名字。所以她一直担心拆迁后只还给他们一套房。
大姨说:“唉,老太太死后,我们就是两家人啦。老赵家三儿一女,全都成人了,房子怎么还不够住,不会把我们和他们家算成一家吧?”
成虎抬头看见墙上挂着大姨的母亲、赵大队长岳母的照片,这位老太太善良一生,却没有善终。大姨的话,他都没听见。
赵大队长与他的岳母年龄相差无几。“文革”中,赵大队长受到冲击。赵大队长所在的建筑公司,是造反派闹得最厉害的单位。有一天成虎上街,看到建筑公司的造反派把公司里所有的“走资派”都押在大卡车上游街。每一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大牌子,牌子上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罪行,名字上还用红笔重重打了叉。
成虎看见赵大队长也在车上,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道德败坏的赵铁柱”。在成虎的心目中,赵大队长可是一个英雄人物,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出生入死的老革命老八路。
成虎小时候喜欢听两个人讲故事,一是听曹老三讲武侠故事,一是听赵大队长讲战斗故事。曹老三讲的是武侠书上的,是别人的故事,赵大队长讲的则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更吸引成虎。夏天乘凉的时候,成虎看到赵大队长身上有好几个伤疤,印象最深的是他右腰上的枪眼,从前面打进去,从后面穿出来,一前一后两个圆圆的紫色疤痕。成虎还看见过他的军功章,有十多块。他对赵大队长充满着崇敬。就是像赵大队长这样的,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今天的新中国。今天,怎么会把他们五花大绑着游街?
游街的车开得很慢,成虎一路小跑地跟着,眼睛直直地盯着赵大队长。尽管成虎那时才十来岁,可无论赵大队长胸前的牌子上写着什么,无论高音喇叭里怎样控诉他的罪行,成虎根本就不信。他一直就这样跟着,赵大队长看到了成虎,又无奈地把头垂得更低,汗水一滴一滴地掉下来。成虎难过得直想哭。
可给成虎更大的冲击是游行结束以后。成虎跟着卡车进了建筑公司的院子。他看到了揭发赵大队长的大字报,感觉一股鲜血直冲到头上,人都有点蒙了。
大字报上说,赵大队长和他的岳母胡搞,最后又娶了人家的女儿。后来造反派还把大字报贴到了赵大队长家的窗下。赵大队长的岳母,这位六十来岁的老人无法自辩,她用自己的方法处理了这件事。
那天早上,她给家人烧好了早饭,脱下身上那件半旧的棉袄,盖在熟睡的小外孙身上,走出后门,撕光了墙上的大字报,扔进后街的公共厕所,然后在厕所里上吊了。这是成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一个人的死。他陪着赵大志给外婆送葬的时候,大志怀里抱着那件旧棉袄,他要给外婆穿上,他说外婆上路的时候太冷。大志一路凄惨地喊着外婆,在坟地久久地跪着不起来,成虎也一直陪着跪着,泪流不止。
老奶奶死后不久,赵大队长就被放了回来。他那原先黑黑的小胡子全部变成灰白色的了,像挂在嘴唇上的一串鼻涕。
一九八八年,赵大队长早已落实了政策。听说后来还补了他在“文革”中被停的工资,待遇上也有很大的改变,但没有给他解决新房子,他们一家,或者说两家仍然住在老宅里。赵大志那善良的外婆,如今只留下一张照片挂在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