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故乡
黑衣女子说得甚是笃定, 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这回转过了弯,到了开阔的地带, 确认陈子惠的人是绝对不会追过来了,一行人的脚步才快了些。
这开阔的地方便是方才交战过的战场, 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 全是尸体。
那一边卫国士兵在清理尸体,隔了半个山头, 这边还没有清理到, 一地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地上的血迹有的凝固了,有的还流淌着,空气中弥漫了一股子血腥味。
几十只乌鸦“扑扑拉拉”地飞过来, 落到尸体上,尖锐的喙剥开一片片还未腐烂的肉,啄食着,发出“哇哇”的叫声,仿佛是在吊丧。
这些死去的人有匈奴人也有中原人,生前是死敌, 死后葬在同一片土地上,来得及掩埋的,睡在同一片土地上, 等着几十年后尸身共同腐烂, 来不及掩埋的, 便一起被过往的鸟兽啃食。
黑衣女子的目光扫过这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淡淡地出声:“这回交战, 死的人真是不少。”
手握住了那个羊脂玉做的镯子。
午夜之时,乌鸦,黑衣人,与这黑暗格格不入的,一是半隐在云层背后的圆月,二便是这洁白无瑕的镯子。
月光落在其上,平添了一丝清冷,也彻底将她这个人从这一片黑暗中□□。
风呼啸而过,吹得她衣袖飞扬,碎发乱舞。
脚踏上被鲜血染红的土地,往前走,压根不去瞧那惨状,亦或是说,在她的眼中,那些都称不上是惨状。
手垂下来,玉镯碰到了腰间的玉佩,叮当作响,不过这清脆悦耳的声音只出现了几秒钟,很快,就被乌鸦沙哑的叫声所取代。
又是悲怆与死亡的声音。
“走吧,再不走就回不去了。”
她的声音悦耳,可话偏是用冷清的调子说出来的,就如同一夜寒风起,骤然将溪水冰封。
她的话一出,后面的几个人才挪动脚步。
由她走在前面,掠过这一片尸体。
走过这片空地,到了黝黑的山脚下,这座山是界山,翻过这座山,就是出了中原,到了匈奴的境内。
此处匈奴与卫国交界的地方是连绵不绝的群山,陈子惠带领的卫国士兵暂时顾及不到这么大的地方,山上又有匈奴人在这里接应着。
这一路,她暂时是安全的,不过要尽快离开这里,等陈子惠反应过来,带着乌压压的士兵来,她这些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不带一丝犹豫,将那些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抛到身后,疾走了几步,在黑暗中,由几个人引路,顺着土路上了山。
有人想到那些被乌鸦啄食,无处安葬的尸体,有些不忍:“那些尸体就这么放着,不找人过去收收?”
它们就这么曝尸荒野,总感觉与道德相悖,为国牺牲,还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不必,卫国人会管。”
反正这里是卫国的领地,任由它们在这里腐烂,爆发大规模的瘟疫,卫国是最大的受害者,而且她打听过,陈子惠的父母死于瘟疫,他一定不会由着大规模的瘟疫再一次在他的家乡爆发。
“再说,我们过去,派谁过去?谁知道卫国会不会又从这里找个借口挑起争端?或者我们派过去的士兵染些瘟疫,让他们再带到我们的都城来?”
她向来是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卫国的,明明立誓说要善待前朝皇帝,拉拢住了一堆摇摆不定的前朝近臣,稳稳地接过了皇位。
可等到位置坐稳之后,毫不犹豫地以莫须有的谋逆之罪把他们诛杀了三族,一个都不留。
让他们把瘟疫传播过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反正两边的人已经是撕破了脸皮。
在他们的眼中,百姓的命如蝼蚁,多几万少几万都无所谓,反正死了再生,如此无穷尽。
冷冷地说完了这番话,她加快了脚步,催促着前面的人赶紧沿着之前安排好的小路往上爬。
山并不是很高,但是险峻,紧赶慢赶,半个多时辰,一行人才将将爬到山顶上。
入夜山顶风大,能听到风“呼呼”地咆哮声。
向北走,是逆风而行,风从山顶上迎面过来,狠狠地拍到人的脸上,要把上行的人往下翻,他们的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在将近山的最高处时,她放慢了脚步,这里便是匈奴与中原的界限,本来在这群山当中,山南山北没有多大的区别,可在寻常人的印象中,山北是苦寒的荒原,山南是繁华的中原。
与她来说,亦是如此,山北是他乡,山南是故乡,可是她与故乡的一切联系已经被生生割断,亲故不在,天人两隔,唯有身上流淌的血,生的这副容貌,是与中原一脉相承的。
在即将登到山顶的时候,她的脚步由缓慢到停下,蓦地回头。
离得太远,战场上的场景已经看不太清楚了,远远地看去,只有一片黑暗,在黑暗当中还掺杂着几点暗红。
再往远了看,是山起伏的轮廓,那是中原的山,翻过这山往南走,是并州的治所晋阳,前朝龙兴之地,接着脚步不停地往南,到了最繁华的地方驻足,便是卫国最繁华的地方——洛阳城。
只可惜,这一切只能刻画在她的脑海当中,在脑中描绘着京城的繁华,只有思绪能飘过山川河流,到那么远的地方。
风呼啸而过,鼓吹起她的衣服,本就系得不太紧的面纱落到了地上,露出了她的容颜,好这是在夜晚,一行人潜伏而行,连火把都没有举,故而谁也瞧不清她的容貌。
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淌下来,滑过脸颊,落到地上。
一滴热泪留给了故乡。
那么好的地方,为何要落到周恒的手里,被他的后辈们所糟蹋。
她的手蹭干了眼泪,接着往前走,离了故乡,到了匈奴的境地,她不必回头,对于经过的土地,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秦县丞在离了这座山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见她上了这座山,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再也不见。
陈子惠是不叫他过去的,可他执意要去,最后是这几个人一起过来了,连带着韩昭昭。
好在随着他们的离去,匈奴人已经撤开了所有的人马,故而这一路上没有遇上人,除了躺在地上的死人。
他们离开,卫国的人想抓住他们,为时已晚,秦县丞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叹自己的一生活得像个笑话,本想为自己的故乡求个和平,没想到把所有人拉下了深渊,带来了更持久、更残忍的乱世。
“她走了。”
将来的战乱还会继续,不知道何时才会停止。
当这一队人最后的身影隐没在山间时,秦县丞才回过头来,又看向韩昭昭。
与此同时,陈子惠一把拉住了她,到底是不愿意让她与秦县丞有过多的接触。
见此情形,秦县丞一笑,再未向前走一步。
“记住,冤冤相报何时了,有些仇怨,该抛去的便抛去吧,总该有个了结。”
他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陈子惠。
圆月西移,清辉斜斜地洒向大地,不多时,便该是黎明了。
秦县丞看向近处的黄土地与远处连绵的群山,忽然眼泪留下来。
这是他从小生活过的地方,在生命终点的时候又想起了生命起点时的事情,回忆一连串地在脑海中涌现。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离了这山前,往屋子里走。
陈子惠警惕地盯着他:“你去做什么?”
“拿一壶酒,拿了后便回来。”
说罢,就去了屋里,很快,就拿了一大壶酒出来。
拧开塞子,抱着酒壶,先是面朝北,弯下腰。
前面的这半壶是敬给他自小生长的地方——云中郡,给他生活过的村落,给把他带大的养母的。
云中郡在雁门关以北,越过这片横亘在东西向,阻隔南北的山便是云中郡。
这半壶,敬的是匈奴。
他略微偏过头来,见韩昭昭正在瞧着他,笑了。
剩下的半壶,敬给了中原,给生下他后又在灾难中被迫丢下他的亲生父母,还有那些或直接或间接死于他手中的冤魂,以及这些年的阴阳差错,弄巧成拙,引来的乱象。
不多时,这大一壶酒就洒完了,附近的一大片土壤都浸润了酒水。
提着这空空的酒壶,他望向韩昭昭。
“你以后去云中,若是愿意的话,帮我祭奠一下我养母的坟墓。”
他是用求着人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的,他自知自己对不起韩昭昭。
手抱着那壶酒,望着韩昭昭。
韩昭昭点了点头,缓缓地道了声:“好。”
她若是能去云中郡,也应该是中原重新将云中郡纳入版图,她还记得前朝开国之时版图就是这般辽阔。
云中郡到了匈奴人的手中不知道有多少年了。
此时此刻,她对于秦县丞谈不上有多大的恨意,他的初心是好的,因年少轻狂而酿下了大错,少年时的梦也被现实碾得稀碎。
她也算是被他带大的,哪怕他站在匈奴一方,也未伤害过她,危急之时,还想着要保她一命。
他愧对的人很多,却未愧对过她分毫。
见到韩昭昭,他笑开,脸上还残存着泪痕。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3-31 22:20:11~2022-04-02 23:18: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3299245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