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勾引
姜宛卿带了两名内侍, 皆是在小厨房挑水送米做粗活的,膀大圆腰,一前一后就把晕过去的风昭然抬了起来。
直接把皇帝罚跪的人带走, 姜宛卿没那么大胆子,但把“熬不住处罚晕死过去”的太子抬回东宫救治,便没什么人会阻拦。
毕竟太子真死了, 庆王是额手称庆, 底下肯定有一大圈人要等着陪葬。
勤政殿在兴庆门外,过了兴庆门便是内宫。
就在兴庆门边,姜宛卿看见了一个在后宫极难得露面的人——越婕妤。
不同于上一次的衣饰素简,此时的越婕妤按品大妆, 穿了朝服,看样子已经是再也坐不住, 顾不得往日深居简出的形象,正要去找人求情。
两边走得都挺急,两下里险些撞在一处。
“婕妤娘娘。”
姜宛卿忙刹住脚。
两名内侍也跟着停下来垂首行礼。
越婕妤一眼便望见了被内侍抬在手里的、失去意识的风昭然,整个人像是被定在原地,脸色煞白,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殿下被陛下罚跪, 支撑不住所以晕了过去, 妾身这就带殿下回东宫请太医医治。”
姜宛卿忍不住再加了一句, “娘娘放心, 应无大碍。”
越婕妤回了点神,这才认出一身内侍衣袍的是姜宛卿,她一把抓住姜宛卿的手, 眼角含泪:“孩子, 辛苦你了。”
此地人来人往, 姜宛卿不便多言,只点了点头便走。
但她回头便见越婕妤一直站在原地,满脸心焦,两眼怔怔,脸上带着泪痕。
这样的神情姜宛卿很熟悉。
五六岁那年的落水之后,她回来便高烧了一场,但周小婉要服侍姜述,姜述不想被过了病气,不让周小婉过来,只让仆妇们照料。
姜宛卿烧得昏昏沉沉,半夜只觉得有手覆在自己的额头,好软,好凉,好舒服。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看见周小婉无声地望着她,不止流泪,不出一声。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周小婉是偷偷过来的,缠着要娘陪。
周小婉轻轻拍着她,哄她入睡,轻轻唱着童谣,声音有点沙哑。
第二天她的烧便退了,但一直记得周小婉半夜时的怀抱和歌声,以及睁开眼来看到周小婉脸上的含泪的神情。
时隔这么久,她竟然在越婕妤脸上看到了同样的神情。
也许天下的母亲皆是一样的吧。
姜宛卿想了想,回身径直走向越婕妤,低声道:“东宫南门在四更时分会留一炷香/功夫。”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回头便要走,越婕妤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飞快道:“小心太医。”
回到东宫后,太医来替风昭然诊脉,眉头紧皱:“殿下这是外感风寒,内致郁结,气血亏虚,这……殿下到底是经受了什么?”
“就是累的吧,”姜宛卿一脸忧心地叹气,“殿下就是人老实,什么事都做了,什么话都咽在肚子里不肯说,唉,为着朝政,殿下已经好些天没睡过囫囵觉了,今天又被罚跪了一天,滴米未尽,真的……可怜……”
说着低头拿绢子拭眼角。
太医安慰一番,说风昭然胜在年轻,总能熬过来云云,开了药方之后便退下来。
姜宛卿命人关上门,这才卸下一脸的愁容。
她没有想到连太医都靠不住。
难怪风昭然要服药假装虚弱脉相,以骗过太医,以及太医身后一双双眼睛。
风昭然睡着的样子安静极了,长长的睫毛合着,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
姜宛卿上一世很喜欢看风昭然睡着的样子。
睡着的风昭然目光没那么凌厉,眼神没那么迫人,清醒着的风昭然也是静的,但那种静是沉静,仿佛永远在审视着人。
但睡着的风昭然静得好像一只敛起羽翼的鸟,一朵收起花瓣的花,看上去宁静又脆弱,美好得仿佛不应存在于这个世间,轻轻一碰就会消失。
但现在的姜宛卿只想把他往里推一些,好给自己腾出点位置。
风昭然的眉眼微微动了一动。
他做梦了。
梦见一直有人在他耳边哭泣,哭声压得低低的,细细的,听上去很像奶猫儿在喵喵叫。
他心里知道是她。
他被父皇罚跪,膝盖在冰冷方砖上跪了一整天,强撑着回到东宫便摔在了地上。
心里是很清醒的,只是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无法睁开。
要醒来。
再不醒来,她的眼睛只怕会肿成桃子。
他这样想着,就感觉到身子微微晃动。
是她抱着他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风昭然睁开了眼睛,就见姜宛卿一点一点把他往床里推,然后自己在外侧睡下。
她还另带了一床被子,怀里抱着她那只套着小猪棉套的汤婆子。
“殿下醒了?”姜宛卿打了个哈欠,“能不能再往里面去一点儿?外面太窄了不好睡。”
风昭然:“……”
“对了,太医熬的药已经好了,殿下要喝吗?”
她问得语气十分随意。
“拿过来。”
姜宛卿便将温着的药取来。
风昭然叹了口气:“扶孤起身。”
姜宛卿搁下药,去扶他。
他身上还是烫得很,隔着衣料都觉得温度惊人,整个人好像没有一丝力气,一团绵软。
姜宛卿把药送到他的面前。
他仔细闻了闻,似是确定了里面的药材,这才喝了。
“有劳。”他低声道,“还有,多谢。”
“……”姜宛卿,“殿下不怪妾身对殿下动手?”
“救人之前先保护自己,太子妃是个聪明人。”
跟他梦里的那个小傻瓜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高烧,姜宛卿觉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含糊,比平时软一些,没那么生冷了。
“但五妹妹下手挺狠,看来想揍孤很久了。”
姜宛卿:“……那倒是没有。”
风昭然合上眼睛:“说谎。”
他喝了药,有点昏昏欲睡。
姜宛卿也钻进被子里,紧紧贴着汤婆子取暖。
睡梦中,她发现了一个比汤婆子更暖和的东西,又暖又大,还软和,不由自主便蹭了过去。
风昭然即使是病中,睡眠也浅得很,被蹭到的第一时间便睁开了眼睛。
一只脚丫子从姜宛卿的被子伸了过来,蹭上了他的小腿。
若换成是旁人,早被他一脚踹开。
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动,而且还闭上了眼睛。
那只小脚滑溜溜的,在他小腿上踩了踩。
里衣的裤角被卷了上来,肌肤之间毫无阻隔,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脚尖先是在踩了踩,然后便像是发现什么宝藏似的,直往小腿下面钻,紧接着第二只脚也过来了。
两只脚紧紧地贴着他。
风昭然:“……”
印象中的姜家五妹妹,被他瞧上一眼都会害羞低头,没想到这般大胆。
但再一想,她不仅大胆,而且心细,不然今天也想不出这法子把他带回东宫。
那两只小脚就像是取暖的猫儿似的,尽可能地多地贴在他的腿上。
风昭然感到周身微微发烫。
他的身体已经很烫了,但在发热的烫之余,一种新的灼热缓缓升起,像是有一股岩浆在身体里缓缓流动。
所经之处,躁热难当。
姜宛卿低低哼唧了一声,整个人拱啊拱,蹭了蹭,钻进了风昭然的被窝。
风昭然上一回就领教到了她狂放的睡姿,但她这么一头钻过来,他整个人还是僵住了。
不能再让她靠近,再靠就要蹭上他的肩上的伤口。
但她的脸近在咫尺,吐气如兰,脚尖凉凉的,手上凉凉的,整个人在此时的他看来凉凉软软,就像一块刚刚冰镇过的桂花糕。
风昭然发现自己在慢慢凑近她。
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想多挨着她一些,更多一些。
姜宛卿显然也是这样想的,脑袋终于蹭上了风昭然的肩,在被子外头冻得冰凉的鼻尖贴上了风昭然的脖颈。
“嗯……”
姜宛卿舒服得直哼哼。
风昭然发现自己错了。
她身上的凉意根本降不了他的温,她贴得越近,他便越热。
热得连幻觉都出现了,伤口明明被她压着,他却不觉得疼,只觉得麻,麻麻痒痒。
更要命的是姜宛卿的呼吸正对着他的脖颈,每一下呼吸都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拂过他的喉结。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不知道这到底是劫难还是恩赏。
如果这是勾引,姜家五妹妹当真是真人不露相。
所的感官都在她的呼吸触及处放大,她却迟迟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风昭然微微低下头,她的眼睛合得安安稳稳,呼吸十分匀长,看上去睡得仿佛很香甜。
装得这么好?
太近了,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缕说不出来甜香。
因为皇帝和庆王的荒淫,风昭然对于渔色之事甚为鄙视,觉得人若是连自己的情/欲都无法控制,那同野兽有什么分别?
可这一刻风昭然动摇了。
原来美色如此惑人,引人神魂颠倒,难以自制。
不过他又何必自制?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低下头去。
“娘娘,”林嬷嬷在外头轻轻叩了叩门,压低嗓门道,“婕妤娘娘来了。”
风昭然顿住。
姜宛卿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就见风昭然的唇近得几乎要贴上她。
“啊啊啊!”
姜宛卿一脚把他踹开,就在床上跳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风昭然捂着肚子,倒吸一口冷气,“……孤还没问你要干什么。”
姜宛卿定睛一瞧,自己竟然是从他的被子里跳起来的。
“我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可能就是把你当汤婆子了……”
毕竟他现在又热又烫,比汤婆子还好使。
“孤是问你,越婕妤为何会来?!”
姜宛卿忙将在兴庆门遇见越婕妤的事情说了,然后道:“殿下放心,旁人四更天出现或许惹人起疑,婕妤娘娘却不会。”
四更天是皇宫人最少的时候,熬再晚的人都已经睡了,侍候早朝的人还没有起,除了御膳房,整座皇宫没有一处亮灯的地方。
越婕妤平日里就是在这个时间出没,阖宫喂养那些无主的猫。
巡逻的羽林卫都熟悉了越婕妤在这个时间活动,哪天看不到越婕妤提着一盏灯笼喂猫,羽林卫反而会觉得奇怪。
但风昭然眸子里的冷意并未有丝毫改变:“让她走,不能让她靠近东宫一步。”
“妾身的人会守在门口——”
“让她走。”风昭然打断她的话,眉目森冷,“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孤不能拿她冒这个险。”
姜宛卿恍惚了一下。
他越是想保护一个人,便越是会将那个人推得更远吗?
前世她送水时他让她走开,会不会也是这个原因?
这念头只转了一下,便被姜宛卿拍了出去——想什么呢?后来他登了基,成为九五之尊,他还不是把她推得远远的?
“殿下请见一见婕妤娘娘吧。如果不是妾身把殿下带回来,婕妤娘娘恐怕已经求到御前了。”
越婕妤年岁已长,又不像崔贵妃那般驻颜有术,她没有家世没有美色没有手段,能拿去求皇帝的,唯一有一条命。
她是准备豁出性命去救她的孩子。
那次早朝是风昭然最后一次参政,上一世里,风昭然回到东宫之后便称病,直到因私盐一案被贬出京,一走就是三年。
没有人知道越婕妤的三年时间是怎么度过的。
姜宛卿原本以为他不会醒这么快,婕妤来看一眼便能离开,此时知道他未必会听,声音有点低沉,“妾身知道殿下心中只有宏图大业,但婕妤娘娘只有殿下。让她看一下,她便可以安心地等待。”
风昭然觉得自己一定是因为病了的缘故,意志竟格外薄弱。
若是换成从前,他绝不允许出一丝纰漏。危险再低,也会被他掐灭在开始之前。
他知道母妃会难过,他又何尝不是?
但“难过”同其它情绪一样,全都是多余的东西,于他要做的事情全无助益,只会带来麻烦。
但这一次,他的发烫的血还未冷,脑子还微微有些晕荡。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那便快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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