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1 / 1)

见卿卿 山中君 3506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九十九章

  那孤这一世便算白活了

  屋子里热汽蒸腾。

  风昭然整个人浸在药斛当中, 周身插满金针。

  丝丝缕缕的暗红色血液沿着中空的针尖扩散在药水中。

  空虚吭哧吭往浴斛里加药,活像个不停添食材的大厨。

  “差不多了吧?”空虚一脑门汗,“这药再用下去真的要死人了, 贫道师门有训,不杀生的。”

  风昭然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近乎半透明, “毒性袚除了多少?”

  “半成不到。”空虚擦了把汗, 脸色也没有比风昭然好看到哪里去,“贫道一向知道殿下有时候是有点疯的,但着实没想到您能疯成这样——姜家就是靠这东西驯养暗卫,这种毒宛如附骨之蛆, 暗卫终生都无法摆脱。”

  “但孤可以……”

  风昭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半年之内, 必须祓除干净。”

  “不可能!”空虚失声道,“这种祓毒之法一年里只能用一次,全袚干净非得十数年不可,半年纯然是做梦!”

  风昭然掀起眼皮看空虚一眼,漆黑的眸子里没什么情绪:“半年后孤便可以攻下京城, 若是等到孤登基御极, 身上却还留着姜家的毒, 孤就把沈怀恩灭族。”

  空虚一呆:“这关沈大人什么事?为什么要灭他的族?”

  “因为沈慕儿也可以跟着他一起死。”风昭然的声音里透着彻骨的凉意, “道长想看到吗?”

  空虚:“…………”

  算你狠!

  空虚撸起袖子, 把熬好的药汤一股脑倒了进去,风昭然的身体颤抖起来,每一根金针里都涌进了更多的血, 整只浴斛的颜色变得晦暗不明, 药味渐渐压不住血腥味。

  “说话……”风昭然的声音在嗓子挤得几乎变形, 瞳孔隐隐开始扩散,“跟孤说话……”

  空虚真有点年不下去了,“殿下,您不是跟姜家大小姐勾搭了那么久吗?明明一封信就能解决的事,非得这么折腾自己,值得吗?贫道看太子妃心胸比您宽广得多,没准真不当一回事儿。”

  “呵,你不知道她……她啊,从小受了委屈就不会说,只会躲起来。现在她长大了,她不躲了,她开始往外逃……孤要是让她不痛快,她就要飞走了……”

  风昭然的发丝全部湿透了,不知是热汽蒸腾的,还是冷汗浸透的,他的目光已经有些迷离,其实已经不大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若不说话,他定然会晕过去。

  “其实是不值的……当然不值……孤还要君临天下,怎么能以身犯险?可是孤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觉得这场仗输掉可以,孤死了也可以,就是……她受委屈不可以……

  空虚,孤近来很少做梦了,但孤越来越有一种感觉,若是让她受委屈,那孤这一世便算白活了……”

  空虚瞧见他的瞳孔开始涣散,便知道他的身体已经承受到了极限,正在制造一场昏迷让神智逃避这种痛苦。

  他的声音到后面轻得像跟蚊子似的,空虚只当是梦话,并没有认真听,只想着这会儿偷偷开始拔针风昭然会不会发现。

  但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空虚已经摸到针尾的手顿住了,他迅速擦净手,从怀里掏出那本从不离身的手抄本,迅速翻到某一页。

  上面绘着一个法阵。

  只为一个念头而活……倒是很像这上面说的“执心阵”。

  药斛里,风昭然终于失去了意识,缓缓沉进药汤中,眼看就要灭顶。

  空虚立马把风昭然拉起来,然后出手如风,迅速把针拔得干干净净,再提心吊胆地试了试风昭然的鼻息。

  还有气儿,没杀生。

  *

  姜宛卿始终不知道风昭然到底是用什么忽悠住了姜述,姜述好像恨不能把姜家的好东西全堆到姜宛卿的院子里来。

  新的东西进来,旧的东西就要腾位置,姜宛卿也不能说不要,便道:“父亲所赐件件都是好的,但一来院子小,摆放不下,二来,旧物都是小娘用过的东西,女儿着实不舍得换,还请父亲见谅。”

  姜述的目光抚过屋中物件,眸子里难得有了一丝柔和:“你小娘是个好女人。你也是。”

  不过这点柔和转即便消失了,他道:“只是姜家的五姑娘这样住着无妨,你却已是大央的太子妃,不该再住这小院了。”

  第二日姜宛卿便搬到了新院子,与姜元龄的院子隔着一座花园比邻而居。

  不单是屋子换了,姜宛卿但凡动用的东西,大到出行的车马,小的饮用的茶水,全都顶尖的,连姜元龄都被压了下去。

  戚氏为此和姜述明里暗里说过不少“嫡庶有别”之类的话,姜述开始只当没听见,后来直接道:“夫人,嫡庶固然有别,但越不过尊卑,庆王妃和太子妃能一样吗?”

  戚氏的脸冷下来:“老爷这意思,是要扶持一个庶女?”

  姜述拂袖而去,临行扔下一句:“什么嫡女庶女?只要是姓姜,便都是姜家的女儿!”

  二房的姜尚柔过来抢了丫环的差事,一面给姜宛卿梳头,一面把这话学给姜宛卿听,还告诉姜宛卿:“听说大小姐在屋子里不出来,饭也没吃。”

  姜宛卿在镜子里看着姜尚柔的脸,想起从前姜尚柔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禁在想,她从前在姜元龄面前估计也是这样学舌的吧?

  “说来也真是好笑,她都已经嫁作人妇了,难道还在肖想太子殿下?如今殿下势如破竹,已经打到了京城外,只要攻破城门,这天下便在殿下囊中人。”

  姜尚柔说着讨好地笑,“娘娘到时候就要母仪天下了。真可笑有些人从出生就以为自己要当皇后,结果老天爷不认,依我看呀,这都是命——”

  她的话没有说完,姜宛卿直接站了起来,吩咐旁边的嬷嬷:“二姐姐很会聊天,把二姐姐送到大小姐房里去,照着方才的话,让二姐姐对着大小姐说一遍。”

  姜尚柔惊慌失措,挣扎求饶。

  贵女们不都是这样吗?和谁好,就踩她讨厌的人,为什么姜宛卿不一样?

  姜尚柔最后还是被人架了出去,她尖声道:“你别装清高了,少在那儿装姐妹情深,你以为我以前为什么骂你,古淑范为什么骂你,还不都是因为姜元龄不喜欢你——”

  人很快被弄走了,底下的话姜宛卿没有再听。

  少年时也曾经有不甘,想着有朝一日能打这些人的脸。

  但生死场上转过一回,姜宛卿才发现理会这些人全然是浪费时间,她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姜家的女儿出门排场向来大,前后有府兵跟随,再加上丫环婆子一大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头上帷帽一盖,谁也不知道出门的是哪个姑娘。

  风昭然已经兵临城下,战事正式波及到京城,大街上门户紧闭,只有零星的煎饼摊子开门,然而生意还未做成,先被一脸疲色的御林卫洗劫一空。

  御林卫们已经守了一整夜的城,刚刚退下来。但朝中乱成一团,文官们请辞的请辞,告假的告假,皇帝杀了一批人,却依然撑不起台面,乱子层出不穷,打完仗的兵士们全饿着肚子,看见什么抢什么。

  姜宛卿隔着车帘上的纱帘看着这一幕,面无表情。

  姜家都不需要为风昭然做什么,只需要袖手旁观,京城就乱了。

  嬷嬷不住念佛:“这种时候,真不能出门啊,娘娘,事情办完咱们就快回去吧。”

  姜宛卿出门的说辞是小娘托梦,她本来要出城上坟,但眼下出城显然是不可能,遂到城中的寺庙为小娘做场法事。

  做完法事回来,经过结香的铺子。

  铺子大门紧闭,但侧边开着一小扇窗口,里面可以买馒头包子。

  “这里是结香的铺子么?”姜宛卿状若随意地道,“自从我成婚,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嬷嬷讨好地回答是,并问要不要传结香过来。

  姜宛卿想了想道:“我去看看她吧,好久没有尝过她的手艺了。”

  这里已经是权贵云集的北城,无论是走投无路的流民还是四处横行的御林卫,到这里都不敢放肆,尚算安全。

  姜宛卿进了铺子,结香正在熬粥,陡然见到姜宛卿走进来,当场愣住,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扑到姜宛卿面前:“小姐!”

  一出口就是哭腔。

  嬷嬷是府里的老人,自然知道结香是从小跟在姜宛卿身边长大的,是入宫的时候没办法才分开,主仆俩情份深厚,定有许多话要说,便体贴地走开,容二人叙旧。

  姜宛卿在姚城的时候便和结香通过信,两人其实算不上音讯不通。

  但通信归通信,见面却是隔了两年,两人从小在一块儿,还没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姜宛卿还能克制,结香一上来就抱着姜宛卿哇哇哭了。

  姜宛卿一面搂着结香,一面回想起上一世和结香的重逢——那时候结香整个人就像被抽干魂魄的傀儡,只是僵硬地站在她的面前,直到被她带回皇宫,才醒过来一般,抱着姜宛卿大哭一场。

  那时候姜宛卿就是这样抱着结香,摸到结香支棱起来的蝴蝶骨,结香经年的愿望终于实现,瘦得只剩皮包骨头。

  而今结香满满地扑在姜宛卿的怀里,脸上虽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气色红润,面如满月,还是那个结结实实一顿饭能吃三碗的结香。

  姜宛卿抱着结香,就像是抱住了热腾腾的希望。

  重来一世,没白活。

  “你这是打算要哭到天黑呢?”阿虎从后面掀起帘子进来,递给结香一条拧开了的布巾,“快擦擦,眼泪要肿了——娘娘不能停留太久,不能当给你哭。”

  “哦。”结香一面擦眼泪,一面抽抽咽咽地收住了,开始跟姜宛卿汇报铺子里的情形。

  结香手艺好,价钱又公道,环境又干净,这间铺子一时间生意做得极好,整个京城都有名了,同行有不少眼红的,想打这铺子的主意,好在阿虎不时虎假虎威一下,在外面散布“铺子后面是姜家”的传言,这才唬得人不敢动手。

  之前很是挣了些钱。

  但自从开始打仗,百姓们朝不保夕的,自然很少在外面吃饭,而且姜宛卿在信中有交待,灾民艰难,若是遇见逃难到京城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可以在铺子里搭个粥棚。

  结果这粥棚一搭起来,人们蜂拥而至,结香也分不清是不是灾民,只好都给了。

  之前挣的钱便一天天地折在这里头。

  姜宛卿看了一眼锅里的粥,好嘛,红豆、绿豆、红枣、花生……熬得又浓又稠,香气远溢,还白送不收钱,谁不来是傻子。

  “从明天起只熬白粥,粥熬稀一些,洒一点沙子。”

  结香听到前面心说这是小姐要省钱,听到后面就愣了:“沙子?”

  “真正饿得没饭吃的人,是不会嫌弃那些沙子的。”

  而那些来占便宜的人,肯定受不了那些沙子。

  只有这样,粥才能落到最需要它的肚子里。

  这件事说完,姜宛卿拿出一只小瓷瓶,交给阿虎:“替我找个可靠的大夫查一查这药可有什么问题,多找几家,以策万全。”

  瓷瓶里装的是戚氏的八珍汤。

  她上一世还没不觉得,这一世重新喝到这熟悉的味道,才生出一丝怀疑。

  她死时和周小婉有点像,说不上来是哪里疼,只觉得浑身无力,说不出的倦怠,眼皮都不想睁开。

  那时她以为人到油尽灯枯之时也许都是这样,说一句话都费力。

  这一世她见的人多了,见过的病痛也多了,无论是姜家村还是姚城,重病的人们几乎都是在哀号呻/吟,像她们那样安安静静慢慢死去的人少之又少。

  想想,她们除了症状相像,还有一样相同的事,就是患病的那段日子,都在喝八珍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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