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好滋味
香甜的、带着糯米与豆粉香气, 暖融融的从盒盖中飘出来。
相凝霜顿了顿,有几分犹疑地打开了剑盒,映入眼帘便是一盏小小的白瓷碗, 碗中盛着的小食外皮金黄,每个都均匀粘着一层白芝麻,松甜酥脆。
她还知道, 如果咬开的话,里边是雪白细腻的蜂窝状糖心,绵软易化,蓬松若蓼花果实。
是东境很寻常的吃食, 蓼花糖。
她怔在原地, 本来是想笑的, 却是慢了半拍才微微弯起唇角, 语气都似乎被饴糖的香气浸得温柔, 也粘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怎么想起来送这个…”
洛长鹤半抬了眸看她,清冷羽扇蓝的眼眸被烛火一映, 仿佛有粼粼水波, 他答非所问道:“…吃过这个吗?”
何止是吃过。
她眸光渐渐朦胧了些, 半支了颊回想:“……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候还小,不太能吃苦,同门之间也偶有龃龉, 因此便总是往山下跑……现在想着真是傻,被抓回去后还要罚跪。”
她说着浅浅笑起来, 是很静美的模样。
洛长鹤却并没有笑, 只是仍然安静看着她, 霁色眸中有淡淡怜惜。
怜惜她从来说得轻描淡写,不明言其中晦涩。
她是花木化灵,在修士之中本就算得上异族,又天资甚高,那些所谓的同门偶有龃龉,其实不过是日复一日细碎而磨人的辛苦。
相凝霜还在回忆,抱着膝盖安安静静的:“…有一年冬日,我记得很清楚,是上元节的前一日,我在山下逗留不愿回长留,又因为正值年节,大大小小的铺子都关门了,也无处可去,便一个人站在桥上饮酒看雪。”
“站了一会,桥上来了一位小公子……”她支着下巴仔细回想,“…没有修为,应当是普通人族,十五六的年纪,说是家中亲长探亲没能及时赶回,家中只余他一人,年节下实在孤寂,便出来走走。”
“…其实也就说了这几句话,我那时没什么与人闲聊的心思,那人也话少,只是也站在桥上,看了半夜的雪……待到天际微白时,他分给了我一碗蓼花糖。”
“现在想起来真稀奇,都一夜了,竟然还热着…”她轻声说道,喃喃低语一般,“…很甜。”
多年前那一夜萍水相逢,她正值最潦草孤寂的年少,怀一腔心事看晦月当头、霜雪满河,却意外和一个陌生人同看了一夜的雪,被赠了一点尘世的甜。
那夜过后多少年,她买过许多碗蓼花糖,却再无那一夜的滋味。
话语尾音悠悠,宛如枝头繁花落入谁心头,洛长鹤微微低眼,神色温润的像一片云。
她原来还记得。
只要记得便好,他其实并不希冀盼望其他,她只需要尝过那一点甜,无需知道那夜天将破晓雪至初晴,他站在桥下看她离开的背影,有多想为她拂去那一肩雪。
“…尝一尝?”他轻声开口,语气清淡,苍白指尖点上白瓷碗沿。
相凝霜依言取了一块,放入口中。
先是江米与豆粉的香气,随后则有饴糖与蜂蜜的甜,柔柔的在舌尖化开。
甜香松软,依稀恍若当年。
她默默的含,乌黑秀丽眼睫低垂,许久没有说话。
久到洛长鹤都生出不安,以为自己多年没做导致味道不好,忍不住问道:“…如何?”
她没回答,眼疾手快塞给他一块,眉眼弯弯的对他笑:“好吃。”
“我要改主意了,在吃过的蓼花糖中,今夜味道最好。”
洛长鹤顿了顿,眼波漾出柔软的涟漪,也学着她的样子没有说话,专心致志的尝那一点甜。
一碗堆得冒尖的蓼花糖,被很快分食完,连指尖都沾染上甜蜜香气,相凝霜笑眯眯拿了帕子拭手,对他说道:“要谢谢…”
话没说完,洛长鹤又点了点剑盒。
“怎么不继续看了?”
相凝霜一愣:“还有吗…这盒子只有一层啊。”
他轻轻点点头,抬手,虚虚一拂。
那已经空了的白瓷碗瞬间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方木匣。
一层藏一层,盒子还套盒子…她觉得好笑,然而更多的是很欢欣的期待与好奇,像是年少时去佛寺求签,摇签筒之前总要忐忑,担心得支不好的签文。
不过她此刻却一定都不忐忑,因为她知道,他只会为她备齐上上签。
她端正好坐姿,十分珍而重之的捧起盒子,轻轻打开。
烛火昏昏,却在盒盖掀起那一瞬为晶莹光辉所映,一瞬间近乎晃眼。
相凝霜微微顿了顿,这才看清盒中的物件。
是一支簪。
这样的描述实在太平淡,她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说明,只是小心翼翼的抬手,轻轻触上簪上那颗艳红如鸽血的光珠。
簪身为通体琼玉,剔透澄澈如天上月色,簪头有累丝碧玺如同花叶般葳蕤延伸,其间有花宛转开放,为罕世的绯红光珠雕凿而成,晶莹辉耀,见之目眩神迷,一旁再簌簌垂下珠玉琳琅、细细流苏,以翡翠做出尾羽形状,金题白珠珰,足以想见美人行动之间,拢鬓步摇,极美的一段姿态。
以琼玉为山题,贯光珠碧玺相缪,一雀一花。
她安静看了许久,用雪白掌心轻轻抚过簪身,这才发现簪头与簪身可以分离。
换句话说,这是支发笄,女子及笄之时用的东西。
她的及笄礼……相凝霜分神想了想,轻轻一笑,她根本没什么及笄礼,做了修士便不讲这些凡俗之礼,温逾白最开始捡她回来那些年又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并不怎么管她,哪里会有人给她操心这些。
夜很深了,屋外起了浓浓夜雾,她眼睫似乎也沾染了窗外雾气,眸光因此水汽氤氲看不真切。
她冷不丁抬头,直直看向身旁的人,却不说话,只是抬手散了头发,微微侧过脸低声说道:“择日不如撞日,请上座为我持礼正笄,好不好?”
她唔了一声:“都说及笄持礼的礼宾要选福泽深厚、有大德之人,能让佛子簪发,我肯定是天上地下头一份吧。”
洛长鹤抬眼,一霎神情温软,世人从未窥见。
他点点头,很认真的应下,抬手握住她散在肩膀上的长发。
如水如云,乌黑光泽,在昏昏烛火的照耀下,连发尾也映出温柔光亮。
他微微抿着柔软唇线,十分温柔、仔细、又笨拙地为她绾发,然而到底从未做过,还得相凝霜替他拢着鬓发,他又生怕扯痛了她,两人乱七八糟的梳了半天,费了许多劲才簪好发髻。
相凝霜故意动动脑袋,听得耳边一阵琳琅之声,又捧着脸凑去他面前:“好不好看?”
她本是有意逗趣,对上洛长鹤的视线时,自己却怔了怔。
他正以从未有过的眼神,专注又温柔的看着她。
那眼神她实在无法形容,只是觉得,方才吃下去的蓼花糖好像反过来包裹住了她,快让她融化了。
“这样子…”她忍不住又说道,“也算是你与我同度了不少春秋。”
她鲜少说这样的话,洛长鹤浅浅一笑,只是抬手扶正了她发笄,却并未回答。
他其实从来都很嫉妒。
嫉妒与她一同修行的同门,嫉妒她的师尊,甚至嫉妒长留山下那一条青萝江,能光明正大伴她身侧。
但虽未同度,他也确确实实,看过她一路少年模样。
礼物还没有拆完。
下一层是一只纸鸢。
剪裁精巧,模样别致,并不是寻常常见的走兽花鸟,而是一座亭台的花样,竹木为骨,纸面上染了细细的荧粉,暗室中也熠熠有光,在晴日下放出去更是漂亮。
她看了许多年山下的人族在春日里放飞纸鸢,
东境有传统的春日放纸鸢的习俗,未成婚的由家中亲长手制,成了婚便由郎君或娘子担此重任,她看了许多年山下的人族在春日里放飞纸鸢,其乐融融欢声笑语,一边暗地里想人族可真是花样多,一边偶尔也会想,自己要不要也选一个合心意的春日。
…再选一个合心意的人,也一同试一试。
她很爱惜的将那纸鸢拿出来,摆来摆去的试,笑着抬头,眼睛亮晶晶的:“你会放吗?”
洛长鹤一顿,想了想点点头:“…会。”
他可以学。
她于是又笑着低下头,继续看这只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剑盒。
上巳的兰草香囊,花朝的五色彩笺,太虚玉的剑柄,镜湖的凤首箜篌……
她自己都数不清多少件了,礼物也满满当当将她围了起来,她只觉得他像个神奇的…松鼠?小心翼翼把自己藏起来的所有宝物都乖乖的捧给她,既含蓄雀直白,填补了她这一路所有缺憾。
剑盒似乎终于要到了底,她眼睛仍然同之前一样亮晶晶的,整个人看起来很乖,又明亮,像乌云散开后的明月。
她冷不丁伸出手,捧起洛长鹤的脸。
“我想亲你。”
她认认真真的,神色极其严肃,行动力也值得赞颂,话音刚落就莽撞的凑过去。
没成想洛长鹤拦住了她。
他似乎是有些无奈,又似乎有点脸红,紫檀持珠都自腕上滑落,低声说道:“…闭眼。”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