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欲去依依
气氛又奇怪下来。
相凝霜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今日这一遭本来是想甩掉烫手山芋,顺带卖洛长鹤一个虚假人情,却没想到这人完全不接招, 就只问些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问题。
难不成他看穿了她的打算?又懒得开口点破,所以便绕来绕去让她自己领悟?
相凝霜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也不好再纠缠这个问题了, 便将持白镜又往前推了推,草草说了句场面话总结道:“旁的都不重要,总之…能找回来便是好的。”
洛长鹤静了片刻。
再次开口时,他似乎也恢复了平时清冷又温和的态度, 轻轻一颔首, 很有分寸的说道:“此事要多谢施主。”
方才那个神色冷淡、甚至有些又急又气, 问她那人好在哪里的洛长鹤, 似乎只是个错觉。
怎么又开始称呼她施主了…
怪不得是龛中雀, 心思云遮雾绕的一点都看不透,相凝霜这么想着,又客气了一句:“您多礼了, 本来是觉得我在寺中露面恐怕多有不便, 想托旁人将东西送过来的。但后来又想着, 持白镜事关重大, 还是我亲自送来的好。”
洛长鹤闻言也点头,却是从另一个方面肯定了她的行为:“持白镜乃施主费心寻回的,自然也该让世人知晓施主善行。”
他是不愿听世人愚昧, 不明就里便中伤于她。
相凝霜却听得惊奇。
平心而论,洛长鹤在她面前的大多数时候与对旁人完全不同, 是极温和极好说话的, 她虽然对这点没有明确认识, 但讲起话来十分放松,此刻便也开口道:“我本来以为,上座会是那种禀信行了好事也不应声张的人。”
洛长鹤轻轻一笑。
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这一笑尤其如此,像在风中被吹落细雪的摩柯曼殊花,带一点欢喜的寂寥:“…本来的确如此。”
“但后来我发现,我心有不甘。”
佛说无我无相,无欲无求。他从来只被教导过要忍耐、要压抑、要断绝,爱欲是他心中孽障,合该他自己痛,总之是不能打扰她的。
但他痛着痛着,又犯了嗔戒。
卖杏花的小郎能被她回眼注视,空有一身皮囊的妖邪能得她一个宛宛的笑,就连一片云都能让她沉静描摹半晌,却只有他什么都没有。
“…不甘?”
相凝霜轻轻睁大了眼睛。
她察觉到洛长鹤似乎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没敢将自己的惊讶表现出来,只是两只手撑着脸颊,一眼不错地盯着他看
“正是。”他垂下乌黑眼睫,神色很柔和,似乎并不觉得说这些难为情,“施主可觉得我佛心不正?”
“不不不不不。”
相凝霜急忙摇头,想鼓励他这难得一见的敞开心扉,绞尽脑汁地调动自己贫瘠的佛理知识:“不识七情六欲…如何能真正参破凡尘呢。总是一味的避讳常人本就该有的情感,这不也是另一种我执吗?”
她结结巴巴的说完,又想到什么,猜测道:“后来上座是不是静心修行,破除了这一…你们应该叫做贪念吧?”
洛长鹤微一停顿。
他终于走了过来,坐在了相凝霜对面,因着在窗边待得久了,他沾染了一袖的梅花香气,于是整个人的气质也愈加淡而远,湛湛眼眸清透而又流光变幻,难以捉摸。
“没有破除。”
他这样说道。
他仍然在不甘。
相凝霜很想继续问下去。
虽然洛长鹤说得云里雾里,但她太清楚这绝对是桩惊天秘辛,他这样的神仙还能不甘什么,还能对谁不甘,总不会是他悄悄摸摸降了妖除了魔结果没人知道便因此不甘吧,他也不缺世人的供奉膜拜。
她几乎是兴致勃勃的分析起来。
肯定是为了哪个人吧。
就洛长鹤这样的性子,无论做过什么,那个人想必也什么都不知道。再想得缺德些,说不定还有人顶着自己的名头抢了他的功劳。
比如拿着洛长鹤辛辛苦苦弄来的东西,深情款款说是自己送的。
想着就好气,这确实会不甘心,大罗神仙来了也得不甘心。
相凝霜又往深想了想。
他既然说他并没有参破,那难道在此之后,他便什么也没做,只是就这样自己默默不甘吗?
…肯定不会吧。
她对洛长鹤的手腕与本事还是有具体认识的,只能说这样的人幸亏是个佛修,要是走偏了道四洲早就大乱了。
他一定是会做点什么的。
但情爱一道又很不简单,爱欲愚人,他这样一心不甘委委屈屈的冲上前去,十之八九都会落一个弄巧成拙,说不定还会让对方不明所以以至于觉得他莫名其妙,最后阴差阳错变对头。
相凝霜想到这里时顿了顿。
…这段情节怎么有点微妙的熟悉。
然而她想了半天也没想到熟悉在哪里,便也不纠结了,刚回过神就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我有件十分不好意思的事要与上座说明。”她露出一点很抱歉的神色,“您给我的那枚用以防身的孔雀翎……我一不小心把它给练成法器了,没法原模原样还给您了。”
洛长鹤闻言摇了摇头:“无需归还,施主且留着吧。”
他给她孔雀翎的时候便很是轻描淡写,此刻则更加毫不在意,仿佛这枚孔雀翎羽是再寻常不过的物件。
相凝霜也不是很了解他们孔雀,他这样一说她便想到孔雀那么多羽毛,想必是确实不缺这一根,也就应了一声:“那好…”
这时却突然从窗外突然飞进来一只鸟雀。
还是那只羽毛美丽,头顶若有花冠的奇异鸟儿,他这次却没有飞向洛长鹤,而是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高高兴兴地落在了相凝霜的肩上。
他跳了两下,朝洛长鹤的方向昂起了小小的脑袋,很得意的样子。
随即他开口,十分矜持地打招呼,嗓音一如既往的雄浑:“美人!许久不见,有没有想念我?”
相凝霜确信自己看见了洛长鹤的眉眼不可自抑般轻轻一动。
她觉得这只鸟实在是个妙鸟,于是也很给面子的回答:“当然有,好久不见,您的声音也更别致动听了些。”
迦陵频伽狂喜。
他勉强维持着理智,嘿嘿嘿笑了几声,真诚的开口夸赞道:“美人,你真有品位,做这只孔雀的明妃实在是有一点点委屈。”
他还特别强调:“当然,只有一点点。”
孔雀也是很不错的,只是一直无法欣赏他的才华。
迦陵频伽这样想道。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半点没有注意到洛长鹤已经微微曲起的手指。
相凝霜也僵住了。
这只缺心眼的小鸟语速太快,听的人根本没有打断的机会,一说到明妃时,她就一怔,但她毕竟脸皮厚,立刻又觉出几分好笑,下意识去看洛长鹤的脸色。
洛长鹤没有看她。
岂止是没有看她,他甚至半偏了脸,几乎看不清神色,整个人都十分僵硬,恨不得让自己即刻变成一座美貌冰雕。
相凝霜一看之下更是想笑,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迦陵频伽还在继续说话:
“刚刚我听你们说到孔雀翎?美人你不知道,这玩意儿可珍贵了,这是他们孔雀求偶用的,他一共就两支,有一支还早都给了…”
话音戛然而止。
相凝霜正听得大惊失色,见迦陵频伽停了便立刻追问道:“给了谁?”
迦陵频伽说不出话了。
他徒劳地张开嘴,连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立刻像明白了什么一般,愤怒的扑棱起翅膀,刚飞起来,就又软软的栽倒在了地上。
一到了地上,他便像醉酒一般踉踉跄跄走了几步,最终把脑袋埋在了翅膀里,不动了。
相凝霜立刻看向洛长鹤:“他怎么了?”
洛长鹤顶着她怀疑的目光,终于回了眼,很正经的和她解释:“它生了喉疾,不大能接受,因此偶有疯癫,不必在意他。”
相凝霜完全不相信,忽略他的解释,又问道:“孔雀翎羽当真是求偶用的?”
洛长鹤气息都错了一瞬。
他又偏过眼,顿了顿还是坚持否定道:“他方才说的都是些无稽之谈,你…”
“…说谎。”
相凝霜打断了他。
她不仅这样说道,还上前伸手牵住了他的衣领。
她原本是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的,此刻为了靠近他,便有些匆忙的直起身半撑在桌上,另一只手按着他的领口,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他身上。
她继续问,因为离得太近,洛长鹤能感觉到她身上淡而滟滟的香气。
“你的另一支孔雀翎给了谁?”
洛长鹤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他从前听过一些人界的风月话本,也有很多沉湎于情爱的修士或凡人来寺中寻求开解,说的话都大差不差,无非是些怅望江头江水声的无望思念与爱慕,他自以为他明白。
但他却没想到,此时此刻,她靠过来的这一瞬,他心口先涌上来的,却是疼痛。
是的,钝钝而沉闷的疼痛,不讲道理的梗在他心口,麻了一片,随机有酸涩慢慢漫上来,淹没了他的五识五感。
他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屏住呼吸,担心一吐息一眨眼便发现这是场黄粱一枕,只能匆匆忙忙垂了眼睫,下意识去看她的脸。
……好看。
最风雅不过的佛子,此刻失去了所有高级的语言能力,在心里这样直白想道。
相凝霜却不放过他。
她皱起细细的眉,偏头看他,不准他沉默:“…除了我,你还给过谁?”
她偏头的那一瞬很像小小的狸奴,灵动,把不开心写在脸上。
洛长鹤本来已经下意识抬起了手,想要推开她,她这一偏头,就把自己的脸送进了他的掌心,像是在很乖的依偎过去。
于是他感觉到他整只手都麻了一半,想收又收不回来,想屈指摸摸她,又不敢。
他只好收回眼,整个人溃不成兵、手足无措道:“没有。”
除了你,什么都没有给过别人。
相凝霜不太相信。
主要是洛长鹤这个人太会装了。
她并不知道他节节败退的心理活动,只能看到他与平常无异的神色,依然是冰雕玉塑的一张脸,天光下勾勒出秀丽清俊的轮廓,即便是离得这么近,他过盛的容色也依然让人不太真实,感觉他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
烦人,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她不太讲理的这么想道,又注意到他眼尾已经被自己逼出了一点淡淡的红,思维突然间跑偏,鬼使神差一般想起了……南客。
应该说是,又想起了。
这真的不怪他,毕竟两个人长的一模一样,虽然气质情态截然不同,但就因为这张脸,总会有某个时刻恍神的。
于是她脑子一短路,脱口而出问道:“你有没有什么…同胞兄弟之类的?”
洛长鹤神色倏然变了。
他方才神色还迷迷蒙蒙的,整个人晕晕软软,像是被什么从天而降的云朵给温温柔柔拢了起来,此刻却突然好梦乍醒一般,眼神清凌凌一抬:“没有。”
“从来都没有。”他这样有些生硬的重复道。
“…好吧。”
相凝霜讪讪收回了手。
这态度,跟她当初对南客讲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时的态度简直如出一辙。
实在诡异。
但看洛长鹤的样子,这个话题现在是绝对不能再进行下去了,她很有眼色的不再说话,刚静下来,她便感觉到自己芥子戒中有东西一震。
相凝霜立即低下头,摸出了里边的玉简。
“齐婳:小霜,你在栖霜谷吗?我来找你问件重要的事。”
啊哈,她的小姐妹。
齐婳就是那个用刀用得很猛的小姐妹,平常一心修炼,不怎么联系她,这次想必是真有什么重要的事。
也正好是个由头,相凝霜自觉刚刚轻薄了眼前这位高岭之花,此时很心虚的想要跑路,正好便借此开口道:“我有要事在身得先走一步,上座日后若是有什么事便传信于我吧。”
她又把持白镜往洛长鹤手边推过去,觉得实在心虚,干巴巴说了句:“…望上座一切顺遂。”
谁都知道这是句客气话。
洛长鹤觉得简直不可思议。
她怎么能……怎么能上一秒还…还那样对他,那样热烈又缠绵的问他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下一秒看了眼玉简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神色自然的和他道别。
天生琉璃心肠从来心境静谧的人此刻平生第一次气得肝疼。
他抬指按住了持白镜,平着声音开口:“…等等。”
相凝霜起身的动作一僵。
作者有话说:
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