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接近
“如今国库空虚, 若是西北真旱情严重,恐怕只能从江南调钱米入京,并再加赋税。”蔡占和沉吟道。
大融的国库空虚并不是自本朝起, 而是前朝时就已经初现了端倪。
至于原因,自然是朝廷收入来源单一,大头几乎全靠国中百姓务农即不甚发达的贸易,而先帝又常出巡,所以耗费不少。
除此之外,各位王爷与官员们互相勾结, 在地方税收上中饱私囊,他们越来越有钱,国库却是越来越空虚。
如今大融的赋税已经很高了, 尤其是对农户的佃租上,若是还要继续加, 那大半百姓真就只能吃糠咽菜,而土地贫瘠点的地方,可能还得靠挖野菜度日。
谢良臣也觉得不能再加赋税,不仅如此, 朝廷还应该尽快找其他办法开源挣钱。
“可惜如今朝廷对海贸仍是打压的态度, 虽是解了海禁, 但每年出海的商船实在是不多,要是海贸能发展壮大, 从商户头上抽的税就能更多了。”谢良臣也跟着叹口气。
要说以前,本朝对于海贸虽不如前世的宋朝繁盛, 但也没完全闭关锁国, 而是有点任起发展的意思。
可这件事在先帝时得到了改变。
因着历朝历代都有市舶司, 所以等发展到大融时, 中原大地对于海贸的相关制度和税收条例,其实已经制定得非常详细清楚了。
甚至对于航海和全球贸易能带来哪些好处,其实坐在皇位上的当权者也很清楚,只不过正是因着这种清楚,所以他们明白,若是任其发展下去,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诞生一个新的阶级。
说到底,古代封建社会不过是小农经济的农业社会,但要是随着商业不断的发展,各种贸易流通逐渐昌盛,百姓们除了物质生活会进一步提高之外,思想觉悟以及进一步追求美好生活的愿望也会越来越强。
而这是与封建皇权相抵触的,坐在龙椅上的人,既不希望百姓大批大批的饿死,同样也不希望有数量庞大的百姓过上丰衣足食,开始追求精神文明的生活。
若是有那么一天,那他座下的龙椅绝对不稳,整个王朝都会被掀翻。
所以,对他们来说最好的情况就是,绝大多数百姓虽吃不饱饭,但也饿不死,这才是朝堂政治的核心。
海贸之所以逐渐被打压,便是因为它提供了这么一个窗口,既能带动贸易,又能让百姓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
这也是前世清朝统治者为什么闭关锁国的根本原因。
所谓“防汉甚于防洋”,他们宁愿把土地一块块的割让出去,也决不许龙座易主,其中很大部分原因便是怕国内诞生出强有力的反抗阶级。
可惜历史的车轮滚滚,不是人力所能阻挡的,腐朽的王朝终将湮灭在时间长河里。
大融的前一个君主似乎也从发达的海贸中看到了点苗头,所以这才下令严打。
只是历来只要是有利可图的事情,若想要绝对禁止都是不可能的,所以走私便开始泛滥起来,朝廷没了税收不说,沿海还乱了。
所以这禁令执行了不久,最后便又放开,只是却做了限制,即每年只能有多少船出海、进港,而各自又需缴纳多少钱,以严格的手段和高昂的成本来限制海上贸易。
“先帝定下的这个规矩,我也不是很能理解,皇上遵循遗诏,仍旧未大规模开放海禁,这确实让朝廷的税收大幅减弱,如今国库空虚,不得不说与此也有些关联。”蔡占和拧眉道。
听他这么说,谢良臣也算知道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是赞成扩大海贸的,而只要有一人,就会有两人,三人,直至所有人,至于龙椅上的皇帝,谁又知道下个是谁呢?
两人又讨论了一下北方用兵的问题,因为对前线情况不了解,他们的猜想也只能停留在如何加固城防上。
中午过后,两家人又坐着喝了会茶,谢良臣便带着家人告辞了,同时也提出邀请,表示随时欢迎对方来家里做客,一家人就又坐了驴车回城了。
时间来到盛夏。
京城的天气越来越热,谢家人早已换上了薄衫。
谢良臣现在每天穿着整套的官服去翰林院,再加上古代街道边虽是有树,但却不多,几乎几十米左右才能见到一棵,因此遮阴的效果几乎可忽略不计,所以他几乎天天都要洗澡换衣服,而且脸也被晒成了小麦色。
不过这都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虽然天天都在洗澡,但是其他同事就不一定了。
以前天冷,他们几天不洗澡身上倒也没什么味,但是现在天热,要是几天不洗澡,那味道简直酸爽。
这还真不是他夸张,官员们的一般上班十天休息一天,这一天就叫“休沐”,意思就是皇帝放假给你洗澡用的。
为什么特地放洗澡假?自然是因为古人洗澡很麻烦。
一是他们没有自来水,洗澡又是用大澡盆,所以一烧就要烧很多,若是家中条件一般的官员,就是每天洗澡烧水就得花不少钱。
二就是客观条件了,洗澡太频繁就容易着凉生病,而古代的医疗条件着实不算好。
便如谢良臣,每此洗完澡,最大的烦恼就是该如何让头发快点干,这让他无比羡慕前世的寸头。
不过虽是麻烦又费钱,但是只要家中条件允许,同时自己又勤快注重清洁的人,该洗还是会洗,但有些家中条件不允许,以及懒得洗的人,就会彻底躺平,仍旧十天再洗一次。
更有甚者,有时一年都不见洗澡,只在除夕夜洗一次,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只一两个。
至于身上的味道?一是他们虽不洗澡,但会换衣服,二就是身上的香囊了。
可香囊能压得住轻微的异味,却压不住盛夏时浓重的汗味,于是整个翰林院的空气都十分的糟糕。
谢良臣此时无比庆幸自己的座位在角落里,以及自己还能时常借着去鸿胪寺的名头出去透透气,像孟彻,因为他是庶吉士,所以便是一群人在一间屋子办公,那味道比之大堂还要惨烈。
不过幸好,两人现在关系在双方的有意疏远下,已经淡了许多,谢良臣不用去找他,也就不用承受来自生/化/武/器的攻击。
两人的渐行渐远,还是从上次在醉仙楼见到了林大人开始,从那之后,孟彻对他便不似以往般主动亲近,而归于了寻常同事间的客气。
谢良臣猜测,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对方见林侍郎对自己有意拉拢,而自己又不抵触,以为他会投靠王学士一边,所以终于放弃了他。
另一方面则很有可能是他即将与盛瑗成亲,虽是不堪肯定,但为着保险,他还是决定与自己保持距离。
无论是哪种,谢良臣都不介意,因为他早知自己与孟彻并非一路人。
随着天气越来越热,朝上朝下对于西北旱情也愈加关注。
此时已到收获时节,但据林大人发回的奏折来看,他似乎也没找到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前期的时候他见田中秧苗枯死,便号召农户们补种,而补种的秧苗也快干死了,天却还是没有下雨,他就又带着人设祭坛祈雨,甚至还请求京城联动,大家一起求。
谢良臣也参加了这次的祈雨活动,而从结果来看嘛,自然是没什么用,天上照旧不下一滴的雨。
于是现在几乎已经可以肯定,今年西北会有大面积的旱灾。
至于林侍郎的工作,此刻也由减灾改成了安抚地方百姓,让他们尽量待在原籍,等待朝廷赈灾粮的调拨。
西北的旱灾十分严重,据上报,此次旱灾恐有上百百姓流离失所,而要补上这么大个缺口实在不是容易的事。
因此每天常朝过后,皇宫里仍灯火通明,据说是融景帝在与几个内阁辅臣们商量该如何解决西北赈灾的问题。
数天后,朝廷终于下达了指令,而结果也不出蔡占和所料,乃是全国加税。
按大人们所想,此刻既然已到秋收时节,那么正是各地农户们丰收的时候,现在即便多加税赋,百姓们仍能吃得起饭,不至于饿死。
至于后面,等西北灾情缓解,各地也可缓缓恢复民生。
具体办法就是,一是让各地方州府衙门组织百姓们趁着霜冻未下,可补种的补种,而不适合补种的再想其他办法增加收入和寻找能补充粮食的作物。
这想法不可不说好,就是过于天真及理想化了点。
不说补种的作物过了天时能收获多少,就说百姓们生存本就困难,平日里定是将能找到以及能吃的东西,都尽量补充进食谱了的。
此刻朝廷提出此等建议,不过就是说着好听而已,事实上就是让各处百姓勒紧裤腰带,以及对他们可能要吃不饱去挖草根的事睁一只闭一只眼。
而且他们还说让各州府衙门想办法保民生,这点谢良臣更不看好,甚至怀疑会不会有地方趁着朝廷加税,又立名目,再次对百姓进行收刮。
不过他再是吐槽,这些政事都还轮不到他插手,最多就是与蔡占和聊天时说说罢了,他现在的重心仍旧放在了翻译书籍上。
托卢子望的福,谢良臣现在的英语水平突飞猛进,而且他还有了交流的对象,口语也大幅度的提升。
与此同时,八月的乡试也传来了好消息,他三弟谢良材、祝明源以及唐于成,三人都过了乡试,成了正式举人。
这个消息可说是逆天了,因为这代表荣县一下又多了三位举人,而据谢良臣所知,荣县县令因着政绩不错,已经确定升官,明年便要调去另一个州任同知。
而新县令也很巧,是王学士数年前任会试主考官那一年的进士。
吏部管着官员的调任,他都能在张大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自己人塞过去,谢良臣现在已经十分肯定,不止荣县,恐怕云阳府及江城相关官员,大多也都是王学士这一边的人。
而荣县因着平顶村的缘故,竟然渐渐成了他们这一派基层官员的跳板。
比如谢良臣刚穿过来不久时的那一任县令李大人,后来因着两届的政绩在全国都拔尖,因此被调入了詹事府。
如今这位李大人的官职,便是詹事府辖下司经局的洗马。
别看这个官职的品级不高,只有从五品,甚至比谢良臣这个才刚入官场的人高两级而已,但却是关键职位。
詹事府是服务于皇帝及各位皇子内务的,关系亲近就不说了,更重要的是,詹事府及其辖下左、右春坊,以及司经局,统称为坊局,在朝堂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因为官员升迁,若曾入詹事府任职,则代表他有可能会入阁。
也就是说这是重要储备干部上升的通道,与其他晋升渠道相比,有着天然的优势。
拿翰林来说,比较顺利的话,一般入阁的渠道就是,先在翰林院打工,然后去坊局任职,然后再任六部的侍郎,也就是部门二把手,然后再当正官,成为尚书,头上加封某殿大学士,然后成为辅臣。
当然,每一级不是说跳就跳,很有可能会在一个职位上干几年,然后平调到另一个部门再干几年,然后再升迁,具体看情况。
而要是不从翰林走,也不入坊局,若是有人脉有关系,且又没得罪人,脑子也算灵活的话,基本就是在京中的各个职位打转,缓慢上升。
如六部各司的主事,中书,也就是各位主官一般为二把手的辅佐官。
然后再从辅佐官开始,一路慢慢往上升,可能期间还会当当御史或者知府什么的,然后再成为侍郎,最后尚书,至于是否入阁,则看皇帝看重与否,以及其他阻力够不够强。
至于一开始就外放地方为县令的,若是才能出众,则可从县令、知府、按察使这样的实权官职一路升上来,不过他们大多职业生涯的最高峰,也就是巡抚或者侍郎,做到尚书的都少,而能进内阁的更是百人里也难挑出一个来。
所以,凡是文人,无不想入翰林就是这么来的,毕竟很多时候,要是第一步没有走好,那么后头的路就会尤其的艰难。
比如大家都是同科进士,有人外放做县令,可能临到老了都还在各个犄角旮旯做县令,而在翰林院的同年,则很可能已经成了内阁辅臣,地位可说一个天一个地。
上一位的荣县县令已经成了司经局的洗马,而这位王县令则去了另一个州当同知,虽是升了官,不过两人的待遇却是天差地别,想来也是跟个人的能力有关。
毕竟京城的权力争夺激烈,若是己方人员太笨,调过来不过也是拖后腿罢了,只是不知这位新县令能力又如何。
至于谢良材三人能参加乡试,其实还是托刚出生的七皇子的福,因为乡试去年才举办过一次,下一次开考得三年后,张筹就是去年考中的。
可是因着皇子诞生,做事越来越凭心情的融景帝便开了恩科。
如此突然的开恩科,很多人都始料不及,而三人自从拿到了谢良臣的书,便一直在家仔细研读,等乡试一开考,竟都考得不错,谢良材还考了第五名,得了“经魁”的名头。
这就是说,三年后,他们三人要与张筹一起到京城来参加会试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谢家人十分的高兴,只谢石头与赵荷花似乎高兴得有些异常,因为他们表示自己想回乡替儿子操办喜宴。
现在回乡操办宴席?谢良臣表示不理解。
从京城到荣县虽是顺水,但也要半个多月时间,等他们回去,说不定他三弟已经自己庆祝过了,毕竟常年在外读书,又有谢良臣时常鞭策,谢良材的独立意识以及动手能力也非比寻常,自己操办个宴席还是不在话下的。
最后在他的一再劝说下,赵荷花说出了实情,就是她想孙子了。
“蔡夫人虽是人不错,我跟她也聊得来,但是这路就隔得实在远了些,我去串门也不方便,所以我跟你爹还是打算回平顶村去。”赵荷花认真道。
京城虽是繁华,可看久了也就那样,毕竟夫妻俩都不是喜欢乱花钱的人,因此若不去外头消遣玩乐,其实说起来京城还没荣县让两人自在。
只是两人原本一直是在偷偷的商量,毕竟儿子为了他们还专门请了人,现在自己突然又要走,夫妻俩还是怕儿子伤心。
如今正正好的借口送上门来,他们便再也等不了了。
见儿子一直皱眉没说话,谢石头又赶紧补充道:“我们不过是暂时回去,等以后我们想你了,肯定会再来京城,再说你爷爷奶奶还在家呢,我们也不好老是不管不问。”
这段日子可说是把谢石头憋坏了,许这就是劳动人民的特点,一旦闲下来,就觉得好像自己什么事都没做,浑身痒痒,非要干点什么才行。
见二老坚持,谢良臣也只好答应下来,不过想到两人路上不安全,他便又请了一队镖师护航。
小妹谢良瑾没有回去,仍与他一起住在京城,毕竟对她来说,家乡除了亲人之外,其他她并无任何留念,而京城却比家乡要精彩多了。
只是临行前,她娘让二哥替自己仔细相看人家,这点让她有点压力,不过想到二哥并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她又释然了。
家里的五间房又空了间出来,现在总共有三间空屋了,谢良臣原本想着蔡占和租住的院子太远,要不让他们搬来与自家合租算了,只是一想到小妹还未定亲,对方也仍是单身,便又打消了念头。
毕竟在这个时代,对女子而言,最怕的就是闲言碎语,要是两家住在一处,再被人传出谢什么就不好了。
深秋既过,初雪将落,谢良臣在京城也呆了差不多快半年了。
回乡之后的谢石头与赵荷花夫妻俩再没提要回来的话,只是时常让三儿子写了信寄过来,同时还画了小孙子的几幅画像。
谢良臣也时不时写信回去,说说自己在京中的见闻,并捎带些特产回去。
日子就在如此的平淡与温馨之中滑到了年关,而朝廷也罢了朝,百官都放假回家了。
只是说来也幽默,古代春节放假也只有七天,分别是初一前三天,初一后三天,加上初一,一共七天,所以谢良臣是赶不回去的。
因着临近新年,街面上虽是落了厚雪,可街上行人仍旧不少,大家都在热火朝天的备着年货,谢良臣也不例外。
兄妹两人从点心铺子出来,后头的江着手上便提了两大包的东西,另外小丫头茶茶也抱着小姐新买的布料,看着着实不少。
不过兄妹俩还没没打算回家,而是准备再去店里买点红纸来剪窗花。
谢良瑾早就跃跃欲试,说蔡明珍教了她新的花样子,她已经练会了,就等着一会剪出来让二哥惊艳。
谢良臣轻笑摇头,拿她没办法,左不过红纸而已,既然小妹觉得有趣,那就随她玩吧,反正过年就是图个热闹。
终于买好了东西,谢良臣与谢良瑾便打算回家。
北地的腊月比之二月会试时还要冷,两人即便穿着厚棉衣,冷风却仍不断从脖子往里灌,脚下更是不能停,一旦在原地站立过久,便有寒气从脚底升起。
天上已经开始飘起雪花,而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想必不用等到第二天早上,这街上的积雪就又该没过脚踝了。
如此天气,街边却仍有露宿街头的乞丐,他们揣着手缩着脖子,头上的头发与脸上的胡子纠结成一团,几乎看不清五官,此刻蜷在墙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已经冻死。
谢良臣先让妹妹上了驴车,又让江着过去瞧瞧,若是人还活着便给点碎银子,若是死了便去通知一下官府。
江着走过去轻拍对方的肩,那乞丐便动了动,谢良臣收回目光,正打算掀帘子上车,前方却陡然传来一阵喧闹,然后就见一人身背令旗,自街上打马飞奔而过。
八百里加急?
谢良臣拉住受惊的毛驴,思索到底什么消息会在如此重要的节日,由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来。
“二哥,怎么了?”谢良瑾掀开车帘朝外看,却什么都没看到,只还能隐隐听到一点马蹄远去的声音。
“没事,只是有个传令兵进京了。”谢良臣抬脚跨上驴车,命江着赶着驴车回院子。
路上,谢良臣一直在想之前街上见到的那一幕,可他官职低,便是有消息传进宫中他也不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何况现在还罢了朝。
急是没用的,若真是大事,最多一夜过后,总会有风声传出。
谢良臣想明白了,便专心与小妹一起剪窗花,为除夕做着准备。
第二天一早,雪已经停了,不过却比谢良臣预想的还要厚,几乎快到他小腿肚子了。
这样大的雪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文人可说一句瑞雪兆丰年,但是对于挣扎在温饱线的人来说,这样的雪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着正跟何大一起铲院子里的雪,见谢良臣出来,似是准备往街上去,快走两步跟上,问道:“大人,可要小的跟着一起去?”
“不必了,等小姐起床,你让茶茶告诉她,要是中午我还没回来,就不必等我吃饭了。”说着,谢良臣便牵了毛驴朝外走。
关于此事的消息,问一个人是最有用的,那就是江牧。
他父亲是刑部尚书,正二品的堂官,若是有个风吹草动,他肯定最先知道。
而从上次他们在醉仙楼聚会的情形来看,江尚书恐怕也是王霄这一队的,否则林侍郎不可能对江牧说话这么亲近随意。
且随着孟彻与自己逐渐疏离,江牧倒是与他愈发亲近起来,甚至连带还关照了蔡占和,这段时间他就没怎么加班了。
对于江牧的亲近以及看似的拉拢,谢良臣也照单全收,不仅在翰林院与他走的近,甚至私下里两人也经常一起喝酒,俨然至交好友的样子。
来到江府递上名帖,下人很快便将他请进去了,谢良臣道要先去见过尚书大人,岂料江府下人却道尚书大人昨夜连夜进了宫,现在都还没回来。
连夜进宫且现在都还没回来?谢良臣脚步顿住。
什么事这么严重,竟然需要六部正官连夜讨论。
下人把谢良臣迎进了江牧的屋子,两人叙过闲话,谢良臣便直接开口问了,说自己昨天偶然在街上见到旗令兵,看着像是出了大事。
对于发生何事,江牧虽对内情知道的不甚详细,但是大概情况还是清楚的,再加上此事早晚会人尽皆知,此刻提前告知谢良臣,也不过让他领自己的情罢了,于是便道:“听说是河南发生□□,有灾民杀了地方官造反。”
“灾民?”谢良臣听到这称谓就是一愣,河南竟也遭了灾?
“西北因着地形土质的缘故,因此最易缺水,所以往往干旱,大家便把目光集中到了西北,哪知今年河南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可地方官员们却瞒着不报,不仅照常收税,朝廷加赋的旨意一下,他们立刻又派了税吏上门催缴。”江牧皱眉皱着眉头道。
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但是具体造反的村县有多少,涉及人员多少,以及是否有相关头目,这些还等等他爹回来了才知道。
谢良臣闻言也默了,若是河南如此,那其他地方呢?
今年天气普遍炎热,若是村中水利不畅,且又没有提前储水,恐怕收成都不会怎么好,偏偏此刻朝廷又下令加税。
夏季收获时大家交了赋税,或许暂时还饿不死,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天气愈冷,最后一点粮食吃完后,最严酷的冬天却到了。
河南冬季是要下雪的,在这样的天气里,若是没吃没穿,官府又不管,大家为了活下去,要么成为流民,要么就成为叛军。
至于为什么他们最终成了叛军而不是流民,谢良臣相信这里头肯定还另有隐情。
从江府出来后,谢良臣立即又写了封信回去,问荣县受灾情况如何,他还真怕家人为了不让他担心,故意报喜不报忧。
除夕夜,京城各处鞭炮齐鸣,热闹非凡,似乎大家还不知道叛军作乱的消息,又或者知道了也不在意,反正对方一时半会也打不到京城来。
何大跟万嫂子也已经回家了,谢良臣给了他们三天的假,因此今晚除夕的晚饭还是谢良瑾烧的。
谢良臣也不想扫妹妹的兴,便跟着一起守岁。
小院各处都点了烛台,屋中间则燃了火盆,屋内十分的温暖明亮。
这样的条件,若是放在之前,谢良臣必定是十分不屑的,可是来了古代这么久,他却知道家中能有如此条件的实在算不上多,心情也难免沉重。
“二哥,你在想什么?”见谢良臣似乎在出神,谢良瑾便顺手把手边装芝麻糖的碟子朝他推了推。
谢良臣拈起一块芝麻糖拿在手中看了看,问她:“囡囡觉得京城好吗?”
“好啊,京城比荣县好多了,不仅东西多,而且路也好上不少,就连街上单独出行的女子也比荣县多。”谢良瑾不假思索的道。
谢良臣点头,拿着芝麻糖咬了一口,又问:“那若是我说以后你见到的石板路会更好,街上的东西会更多,甚至某天不仅女人单独上街不会引人侧目,就连去学堂也不会有人奇怪,你觉得怎样?”
“真有这一天吗?!”谢良瑾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
谢良臣点头,把嘴里的糖咽下去:“只是二哥可能会做一点让人非议的事情,甚至可能连带你们的名声也不怎么好听,你可会怪我?”说完,谢良臣定定的看着小妹。
谢良瑾有点愣,她不知道什么叫惹人非议的事情,也不知道二哥要干什么。
不过就算她不知道,但是不管二哥干什么,她总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于是弯起嘴角,笑道:“若真有那天,肯定是二哥的功劳,要是有人非议,定然是别人太蠢,看不明白,既是蠢人的话,那我为什么要当真?”
如此全然的信任,让谢良臣心中最后一点疙瘩也去掉了,扬眉笑道:“既然囡囡这么信任我,那便随别人说去吧。”
初五,百官结束休假,重新开始上朝。
因着还在年节,所以这第一次朝会便是大朝,谢良臣也是要去的。
换好朝服,整好衣冠,谢良臣骑着他的毛驴出发了。
路上赶着去上朝的官员着实不少,比平日谢良臣见到的多一倍不止,想必是大家也都知道了年前的消息为何,因此都不敢在这个关头惹皇帝生气,所以全都早早的来了。
等到了地方,奉天殿外头的御道广场已经站了不少的人,大家按着文武、品级排列,谢良臣是从六品,因此位置也比较靠后。
只不过因着他到得早,长得高,所以勉强还能看见前头的情形。
紫色的官服是三品及以上官员才能穿的,此刻他一眼望去,便见自己所站队伍的前头已经来了数位紫衣大员。
再次将自己的计划又捋了一遍,谢良臣彻底定了心,只等着大朝结束。
大朝是不论国事的,基本存在的意义就是对皇帝歌功颂德,以及赞扬如今太平盛世。
可因着河南灾民造反,而西北也还没从大旱之中缓过神来,因此大朝的气氛并不好。
确实不好,原本林侍郎虽是没能减灾,但也勉强安抚住了西北没有生乱,最后大家评定的结果是无功无过。
哪知融景帝大过年的被坏了心情,在第二天发急令砍了一批河南官员的头后仍不解气,把林侍郎也发作了一通,给贬到地方任知府去了。
户部新任的侍郎姓罗,谢良臣还没见过他的面,同时也不清楚是否是王学士的人。
奏过乐,百官们再次跪下三呼万岁后,融景帝便起身离开了,只是离开时也留下口谕,仍旧召各位大臣同去议事。
虽是议事,不过也有缓冲时间,比如融景帝自己要回去换衣服以及吃早饭,而各位大臣们也要先回部门一趟然后再去。
王霄背着手,黑色的长靴踩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的眉头紧皱,脸色严肃,似乎正为某件事发愁。
突然,旁边一道声音传出,打断了他的思绪。
“见过王大人。”谢良臣恭敬的朝他揖了一礼。
王霄是户部尚书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可是他并不常来翰林院,有时来了也只与几个侍读、侍讲学士们问些工作上的问题。
至于他们这些新人,他似乎并不怎么关心。
谢良臣也曾见过他几次,不过除了第一次见面时他照例勉励了一下自己,后来二人就再也没交谈过。
此刻见谢良臣特地在等他,王霄暗暗扬了扬眉,微勾嘴角道:“谢大人找老夫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