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调任
谢良臣原本以为他是想跟自己玩, 结果见对方一直盯着他的书看,他了然一笑,问他道:“你也想读书吗?”
孙土根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下脸谢良臣都迷惑了,他这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见他一直没开口,谢良臣也就不追问了,继续收拾东西,等过了一会,他都准备开始研磨练字了, 孙土根却终于开了口。
“谢大哥,我听娘说,你以后是要考科举当大官的是吗?”
闻言, 谢良臣练字的手一顿,抬眼看他:“我确实是要考科举, 至于能不能当大官嘛,这我就不知道了。”
他说得含糊,孙土根却只抓住前头半句,以为他肯定是要当官的, 便追问:“那你以后能当个好官吗?”
见他一直问, 谢良臣干脆放下笔与他闲聊, “那你觉得什么是好官呢?”
孙土根抓了抓脸,思考片刻, 脆声道:“不乱收税,不乱抓人!”
这两件事都是他听爹娘说的, 道如今朝廷每年税赋都在加, 日子更难过了, 而且听说什么地方又在打仗, 担心朝廷会不会以后抓人去当兵,尤其是担心几年后会把他抓去,所以心里害怕得很。
所以他听爹娘说害怕这个,便觉得只要不乱加税,不乱抓人就是好官了。
谢良臣听他这孩子气一般的答案,刚开始的时候还失笑摇头,后来却觉得,其实这算是底层百姓最朴素的愿望了,基本可说是底线,真没什么好笑的。
于是他摸了摸孙土根的头,笑道:“那我就做个土根眼里的好官吧!”
第二天一早,三人先后到了县学。
县学离贡院不远,也在县衙所在的这一条街上,四周都是整齐的民房,且大多房屋状况不错。
只不过因为位置的原因,县学占地算不上太大,只有两进,前头是童生上课用的教室,后头便是教谕、训导和县学里其他公职人员办公的地方。
正式报了到,谢良臣就发现县学里的人着实不少,不过其中大部分都是童生,秀才只有几个人,而且他们也不常来,而是每逢教谕授课的时候来才听一听,平时很少在。
当然荣县也并不只有这几个秀才,而是有数十人,虽然他们平时不在县学,但他们要是想继续考乡试,那么就必须在考前一年来县学参加岁考和科考,过了才能参加乡试,如果不打算参加才可以不来考试。
这些人不来县学的原因有很多,有的是家里离得太远,有的是无力支付住在县中的开支,还有些是年纪大了走不动,不过更多的是因着已经成亲生子,所以要待在家里。
所以在县学里的出勤率很高的学生,基本都跟谢良臣他们三人差不多,年纪都不大,且大部分都住在县中。
而等授课开始,谢良臣就发现他果然来对了。
因为这里学生基本都是童生及以上功名的人,不仅交流问题更方便,而且大家对经义理解也更深,提出的问题几乎都言之有物。
打个比方,因为上他们每人的知识面和广度都不一样,看的书虽主要是四书五经,但是其他辅助书籍却不一样,接触到的学说也不同,甚至有些人已经隐隐流露出学派的倾向。
这就给了三人很好的观察学习机会,比如即便大家都主要认同儒家思想,但有人也觉得法家其实也有可取之处,能够吸纳,所以那个学子便看了很多法家的书,课堂上提问也有问这方面问题的。
而更让谢良臣惊喜的是,县学的老师确实算得上博闻强识,很多学生提出的问题有时算得上偏且小众了,可他们几乎也都能答上来,而孙秀才却不一定。
上完早上的课,谢良臣他们便要上街自行解决吃饭的问题了,因为县学里的饭菜是给廪膳生准备的,像他们这样只有童生功名的人,县学不包餐。
“唉,良臣你说咱们要是也能考中廪生多好,这样就不用大中午的特地跑出来了。”唐于成叹道。
“廪生可不好考,你没见咱们之前考试的时候找人作保,整个洛河镇总共也才2个人吗?”谢良臣回道。
确实不好考,全县有多少秀才?只要没有被取消功名,以前考中秀才的人就会一直是秀才,且是各个年龄段的都有。
而廪生,一个县最多不能超过二十人,府学里不能超过四十人,同时这些人不是当了廪生就一直是廪生,而是要经过每年县里的岁考和科考,只有排名靠前的二十人才能成为廪生,并获得每个月四两银子和六斗大米的福利待遇。
一个月四两银六斗米,这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因为光是靠着这份收入,考生不仅能养活自己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养家。
再加上每年县试的做保费,那真就是跟普通“穷秀才”区分开了,是秀才里真正的有钱人。
有名又有利,这样好的事,大家肯定都都争着抢着来考,管他考不考得过,试一下总归没问题吧?
这样一来,考试的竞争程度可不就激烈?毕竟一群秀才争功名的考试,除了这个就是乡试考举人了。
“我也就说说,我是没办法了,不过你们倒是可以试试,今天课上,教谕不还夸你们学问扎实吗?”唐于成转头对二人道。
今日凑巧,杭教谕到县学讲课,听说新来了三个学生,便在讲课之余抽问了他们几个问题,三人都答上来了,不过只有谢良臣和张筹得了夸奖。
“你可别把我捧这么高,要是以后我没考中,那岂不是下不来台?”谢良臣可不想被架起来,所以回得也直接。
“就是,我都是院试落过一次榜的人了,可不敢去想这个。”张筹也笑笑,没把他的话当真。
见两人都是这个态度,唐于成也就不说了,耸耸肩,三人在街上随便找了个小店吃过午饭,很快就又回了县学读书。
下午的课就不是教谕在上了,而是县学里的教授,这些人也是有品级的,只是因为是举人出身,所以官职很低,以后要升上去也难。
以前朝廷对于这些已经有了职位在身的举人,是不许他们再与普通士子一并参加科举的,因为你都已经在官府工作了,可那些学子还什么都没有,这种抢饭碗的行为很容易引发百姓不满,所以以前朝廷便禁止了。
不仅如此,如果仔细翻看历年科举殿试的状元,还会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不管上头门阀世家再如何,状元的名头一般都是给寒门学子的,为的就是让他们看到希望。
只不过,这个不许在职举人官吏们考试的政策,被大融上一位皇帝给废除了。
以前是绝对不许你考,后来是你要去也可以,只是你要是没考中,那你原来的职位也没了,科举考试是往寒门倾斜的。
但是随着大融建国日久,门阀世家逐渐形成固定的利益集团,他们考中举人的几率远远大于普通人,而举人又与进士官途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举人出身却家世不俗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
也是原本不需要举人,只岁贡生就可出任的县学教授,现在也由举人选派的原因。
他们有话语权,又占着许多的基层岗位,所以等到了大融上一位皇帝时,这项不许在职举人考试的举措就被彻底废除,即他们考不中进士也没事,还能继续回来当官。
谢良臣当初了解到这个政策时是真的深深叹了口气,因为这预示着考会试的难度已达变态级。
这么说吧,秀才因为主要考基础,对财力要求虽有,但还不至于完全没法突破,只要人够聪明,家中是富农或是有些余钱的人家,基本可以够得着这个功名。
甚至家中有时也不算富农,但是人很聪明刻苦,在环境恶劣的条件下仍能坚持求学,也是能过的。
而考举人,那就对考生的家境学识提出了进一步的要求。
要么你人很穷但是读书却很厉害,有人愿意投资你,送路费,要么就是靠家中能一年又一年的支撑你考举人,然后不断的刷经验,最后在一群秀才里脱颖而出。
至于最后的考进士,因为举人就没有哪个是穷人,所以钱财这关就不说了,主要还是在其他方面分高下。
别看这里没了财力的较量,其实到会试考试才是真的地狱级难度。
因为大家都有钱了,所以寒门考上来的学子就完全只能依靠自己的学识积累,而其余的考生,他们要么出身官宦世家,从小便有名师指导,受到的熏陶也不是一般人能比,所以易出神童。
而那些已经当官的举人优势同样不小。
由于他们已入官场,且每日都能接触到很多寻常百姓无法接触的东西,了解时政和朝堂的情况比别人多多了,自然考试起来更加得心应手。
其实,这些虽看起来已经有点不公平竞争的意思了,可实际更大的不公平还在后头。
首先,这些已经在官府任职的举人,经过一年又一年的积累,早已对考试的规矩了熟于心,这里的规矩不是指县试、府试官府张贴出来的规矩,而是“潜规则”。
他们知道什么地方可以投机取巧,什么地方要避讳,怎么说比较容易得到考官的赏识,瘙到对方痒处,这些他们早就在官场的摸爬滚打里总结出了经验,而这些经验寻常人是没有机会接触的。
而除了以上说的问题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因素,那就是人脉。
别说科举考试要求糊名,且统一采用馆阁体书写了就没办法作弊,每个人的文风和表达方式都是不同的,要是考官在阅卷的时候看出了你做文章的风格,那糊名就基本是个摆设。
不见中国古代那么多有才又出名的人,他们经常考科举就屡试不中吗?难道真是这些人学问不行?
当然不是,他们落榜的最大原因,就是考官不欣赏他们做的文章,不赞同你的想法,这个“不欣赏”其实就很妙。
参考那些经常拿着自己写的文章,在考前去拜访主考官的事就知道了,若是考前主考官表示你写的文章很好,记住了你,那么在最后点进士的时候,他会不会挑自己顺眼的人呢?
而这种人脉,若非世家大族或是早已入官场的举人,等闲是连递文章的资格都难获得的。
当然,要是你闻名全国了,那么或许对方会看在名气的份上收下文章看一看。
但是一般有了名气的文人都清傲的很,才不屑于做这种事,所以他们就一直落榜一直落榜,有的甚至终身不第,有的则是在落榜无数次后想通,也开始递文章给考官,但他们又会因为不够圆滑,所以递了文章也没用,徒惹叹息。
谢良臣有时也不太明白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既然觉得去讨好考官,追求功名利率太掉价,那为什么又一直孜孜不倦的参加科举?
反正至少在谢良臣看来,讨好考官和讨好皇帝,不过都是手段而已,两个身份对他来说都没差,要是太在意了,实属没必要。
这也是谢良臣来前,问唐于成县学里教谕会不会常来授课的原因。
因为同是举人,教谕却是里头学问最高的且管着县学教化之事的,他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就能代表其他教授上课是否用心,是整天都让你自习见不到人影呢,还是兢兢业业的上课,布置作业等等。
所幸,这县学的杭教谕与唐于成说的一样,并没有因为自己也要参加科举,所以便疏忽县学的工作。
谢良臣他们在这里上十天课,有5天都能见到他,而其余上课的教授也是偷懒的少,出勤率还算不错。
只不过因着学习模式仍是自学为主,因此每次上完课后,他们都需要自己查找大量的资料,然后再完成课上老师布置的作业,所以都忙碌得很,模式有点像现代的大学课堂。
时间一晃过去数月。
三人也已逐渐习惯县城的生活,这日他们正趁着旬假聚会,唐于成却带来了个不得了的消息,道荣县现任县令大人被调回京城了,官职也从正七品连升2级,成了正六品的詹事府丞。
“这里头有什么说法吗?”张筹不明白唐于成为何脸上表情如此耐人寻味,便问道。
毕竟县尊大人这些年来政绩不错,而且上次他就没有被升迁调走,如今既然又到三年之期,朝廷考核政绩优异,升官不是正常的吗?
唐于成看了坐在自己两边的二人一眼,微弯了腰,凑近桌前小声道:“这事可不简单,我听舅舅说,圣上西北用兵大败,主将被判贻误战机抄了家,而推举他的张大人也受了训斥,连带还发落了几个官员,而咱们县尊大人被调进京,便是翰林院大学士王大人举荐的。”
看他说得这么神秘,谢良臣和张筹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冒出一个词来,那就是——党争。
詹事府丞别看只是个正六品的小官,在京城那个丢块砖头都能砸到四品官的地方实在不起眼,但是詹事府可是处理皇帝及皇子内务的部门,经常可以见到皇帝。
能见到皇帝,若非正四品以上能上朝堂的官员,那绝不可能,而且打理内务,难免就会涉及到一些皇家的私事,算得上陛下的半个管家了。
所以詹事府虽无实权,却很得圣心。
不过党争什么的离他们还太远,三人如今还是关心接任的县令是谁,是好还是坏。
唐于成对于谁来接任也不清楚,不过据他舅舅说,这次是王大学士占了上风,很有可能派过来接任的县令也是他们那一系的,应该不会太差。
听他这么说,两人放心了,毕竟他们的根在荣县,亲人也靠着这“父母官”生活,对方施仁政还是苛政,对他们的影响太大了。
只是等回家的路上,谢良臣想着唐于成的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安心,甚至隐隐感觉到了些紧迫感。
荣县上个贪官还在的时候,那个贪官就以对外用兵的借口擅自加了税,如今几年过去,朝廷竟又有战事。
虽然这战事他们此前没听说,说明战争范围并不算大,可能只是局部袭扰,但也说明大环境确实不怎么太平了。
而与此同时,朝堂上还有党争,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凡党争,若是双方还尚且存有理智,那么遇到国家大事需要解决,他们还能勉强先放下各自对立的立场一直对外,然后再争高下。
而要是党争愈发激烈起来,往往是不管不顾,凡是对方赞成的我便反对,凡是对方反对的我便赞成,甚至不惜资敌以给对手挖坑或陷害,这就会扰乱整个朝廷的政务运作。
而要是这样的党争都没分出个高低,那最后很可能就是互相暗杀,并最终导致场面失控,甚至引起内战。
谢良臣想清楚了这些,觉得还是早做准备比较好,回了住处后便写了两封信寄回平顶村。
一封是给家人报平安的,一封是寄给谢明章的,而给谢明章的那封信,他在写完之后顺便还送了几本书给他,其中一本是自己一直很喜欢的《天工开物》,另外两本则是《火龙神器备法》和《武备志》。
《天工开物》包罗万象,其中对于锻造铁器、冶炼提纯、煤石甚至舟、车制造也都有介绍,算是普及制造兵器的基础知识。
因为此书涉及到了武器制造,还是危险的火器,所以这书并没有哪家书局敢公开刊发售卖,有的全都是手抄本,谢良臣也是在偶然的时候发现的此书,然后花高价买了下来。
为了买这书,他把书局刚给他的话本分成几乎全搭了进去,可他一点也不心疼。
如今的朝廷兵器库里是有火炮的,不过很粗糙笨重,要么只能放在城墙上,要么只能用大车推着先远攻一波,且准确度不保证,所以一般点完大炮,后面还是要步兵拿着刀上前冲杀,在战场上并不担任主力,只能算辅助。
而且谢良臣还发现,这个朝代重文轻武,不仅武官没什么地位,而且朝廷也不重视国防,外族蛮夷来骚扰,朝廷就派兵去剿杀一次,外族不来,他们也不想着主动出击,直接端了他们的老巢,皇帝决断力着实不怎么够。
谢良臣在信中写道,要是谢明章有兴趣,他可以试着制作一下可以手持使用的□□,因为拿着这样的□□去打猎一定比用弓箭方便有威力得多,而且就算遇到猛兽也不用怕,在未来肯定有销路。
为了资助他的实验,谢良臣表示要是他愿意,自己每年可以向他提供实验经费,只是这件事需得保密,便是旁人问起,也不可明说,只道是玩笑之作就可。
信被送回了平顶村,谢良臣也稍微松了口气。
武器研发绝对不简单,也不在一朝一夕,需得无数次的实验、修改再实验才行,而他目前没有时间去做这件事,便只要先让谢明章试试看。
虽然结果不一定能如他所愿,但是能积累些经验也好,而且他也不担心此事会惊动官府,或者让人以为他们私造兵器想要造反,毕竟民间各种做发明的人并不少,他们又没有大量买铁器火药,不过是研究比大炮小得多得多的木枪。
而且最重要的是,在最终成果出来之前,谁又能知道他们在鼓捣什么稀奇玩意呢?
只是这事实际的意义谢良臣自己清楚,所以未免事情传播太广,他还是特意叮嘱了一下谢明章,信中语气也尽量以玩笑来对待,只当他们真在研究以后替代弓箭的东西。
这边谢家拿到谢良臣送回来的包裹时,都万分的惊喜,谢石头和赵荷花直接就拿着信让儿子读给他们听,那边谢明章却有点懵,他没想到谢良臣还特地给他写了一封信。
只不过等他拆开信看完,再见到随信而来的三本书,谢明章的疑惑顿扫,眼中闪烁着的也全是兴奋。
后两本书就不说了,他以前连见都没见过,而这本《天工开物》,因为里头插画很多,所以抄写起来极其复杂,再加上又没什么人买,所以几乎没有手抄本,书店卖得也很贵,他一直想买却没钱。
如今谢良臣直接把书送给他了,谢明章怎么能不高兴?!
谢栓子在旁边看着,有点嫉妒,轻哼一声道:“二弟他可真偏心,下次回来我也得让他送我一本才行。”
谢明章嘿嘿一笑,无所谓的道:“那这书你也要吗?”
说着他把《武备志》递给谢栓子,谢栓子看到书一下就卡了壳。
他和谢明章虽然都对看四书五经不感兴趣,反而喜欢看些农书和技书,但是即便如此,他们在喜好上却也有着偏差。
谢栓子更喜欢看农书,比如作物如何栽种才能使病虫害更少,产量更多,以及制盐、制糖或者培育菌种等等,但谢明章就更喜欢手工。
像现在他们用来栽种木耳的椴木桩就是谢明章发明的,如今上头已经开始冒黑粒了。
如今谢栓子在培育竹荪菌种和木耳之余,虽也在试着开拓新的经济作物,但还没什么突破,谢明章闲着,难免就无聊,现在有了这几本书,看来他不用干等着了!
而且就像他六弟在信中说的一样,这东西要是真能造出来,打猎肯定事半功倍,甚至他们可以卖给镖局,这样他们护镖的时候再遇到山贼,肯定就能形成碾压优势!
单纯善良的人思想就是这么淳朴,就像中国拿火药造鞭炮烟花,而国外则拿来做杀人武器,此刻的谢明章也没想到谢良臣真正打算是什么,还以为真是用来打猎的。
说干就干,谢明章跟谢栓子告了辞,兴冲冲的拿著书就回去了,他准备这几天先把书看完,等彻底看明白之后再动手,反正他六弟有钱,他也就不客气了。
而这边,在谢明章眼里“有钱”的谢良臣此刻正在屋里埋头写字,就连外面天黑了都没注意,还是他写着写着发现稿纸上的字有点看不清了,打算点蜡烛,这才发现时辰不早了。
他揉揉手腕,将《惊案》的手稿放到一边,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脊背。
因为要让谢明章有资金进行试验,还得挣生活费和路费,所以以前一年才连载一本书的谢良臣被逼只能勤奋起来,打算一季度写一本。
不过幸好写话本也能练字,他就算将平日练字的时间缩短了些,将其匀到写话本上,倒也没影响学业。
果然是贫穷逼人奋进,谢良臣觉得他短时间之内应该都不会再鸽了,得争分夺秒的挣钱。
其实不止是他,孙家夫妻俩个也还在外头卖馄饨,而才8岁的孙土根,年纪不大却已经学会了做饭,刚刚就提了食盒去了街上。
孙家夫妻虽自己卖着馄饨,不过自己却并不吃,倒不是东西不好,而是吃不起,因为馄饨的汤底是鸡汤熬的,馄饨馅里又包了肉,要是他们拿这当午饭和晚饭吃,那么成本根本就控不住。
所以每天中午和晚上,都是孙土根在家里做了饭给他们带去,有时是糙米饼,有时是麸子馒头,总之比他们卖的东西要便宜很多。
谢良臣写书写到现在也饿了,便将桌上东西收拾好,准备去孙家夫妻的摊子上吃饭。
因为现在正是晚饭时辰,所以谢良臣去时孙家摊子上坐的人不少,两夫妻忙前忙后的张罗,连汗都来不及擦,孙土根也在旁边帮忙端碗递碟子什么的。
见他们这么忙,谢良臣本想要不换一家,哪知孙家夫妻两人却先看见了他,热情的打招呼,“谢相公来了,你快坐,馄饨马上就好!”
说着,孙富贵转身就将案上包好的馄饨丢进了沸腾的锅中,那竹篓里翻滚着的馄饨,不用数,光是肉眼看着就比给别人的都多。
听他叫自己“谢相公”,谢良臣有点不好意思。
“相公”一词一般多用来称呼秀才,而且也是尊称的一种,表示对方敬重你,要不然,一般就是姓在前头,然后再加个秀才了事。
可他现在不过就是童生的功名,哪里担得起“相公”的称呼?这要是被熟人听见了,该说他张狂了。
“孙叔可不敢这样叫,我现在还只是童生而已,哪里能称相公。”谢良臣谦虚道。
哪知听他这么说,孙富贵却全不在意,笑着回道:“那不是早晚的的事吗?我听人说你可是咱们县里的案首,府试也是案首,既是这样,那这秀才功名不是迟早的事?我看你也不必谦虚了。”
这连着两个“案首”一出来,坐在孙家摊子上的人,不管是正在吃馄饨的,还是坐着在等的,这下全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被数双眼睛盯着,谢良臣只好再次带着礼貌微笑,并继续回道:“孙叔说笑了,这以后的事情哪里知道,我也不过是尽力而为罢了,您还是不要叫我谢相公,叫我小谢就好。”
“呀,这位小公子没想到看着年纪不大,学问竟这样好。”一个吃瓜群众叹道。
“是啊,不仅学问好,你看他多谦虚,像住在我家旁边那个书生,今年才不过过了县试,那傲气、酸气真是几丈远都闻得见。”另一个同桌的食客也跟着道,语气里全是对他口中那个书生的不屑。
听到两人议论,旁边邻桌的一个人转过身,加入话题,“而且你看他不仅谦虚,而且对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也没什么看不起,叫馄饨摊的老板还一口一个孙叔呢。”
馄饨摊上众人窃窃私语,说是私语,可大部分的话谢良臣都能听见,而他也从一开始的不好意思,觉得有点羞耻,逐渐演变成坦然接受,并觉得其实也不错了。
这倒不是因为他虚荣心作祟,而是因为他发现,其实名声传出去了,对他有莫大的好处。
比如县学公布的二十位廪膳生,谢良臣就发现其中名气大的多是靠前,而后头的则名气小不少,早最后几名,几乎就没什么名气,而且每年廪生名额变动,多也是在后面这些人里。
所以名气是有用的,这也是为什么有那么多文人沽名钓誉的原因。
打个比喻,这样的人便是落榜,还可说自己是怀才不遇,而别人也多是惋惜而甚少说他是学问不够,而这样的人要是中榜,那就是众望所归,表示官府是公正的,没有在里头徇私舞弊,可说是进可攻退可守。
所以,虽然这样有点茶,但谢良臣还是决定以后继续保持这人设,毕竟好名声不嫌多嘛。
坐了一会,馄饨煮好了,孙富贵给他端过来,谢良臣看着那满满的一碗,又看了看别桌的量,大概估计了一下数差,打算一会结账时把这多出来的馄饨钱给补上。
不止是他,别的食客也看见了,于是他们便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孙富贵道:“哎哟,老孙,你这卖馄饨都看人下菜啊,瞧瞧你给这小书生的,再瞧瞧给我们的,是不是也该补上一点啊。”
孙富贵还没说什么,旁边的孙大嫂先开了口:“那您是不知道了,咱们两口子每天早出晚归的卖馄饨,钱挣不到几个,也没办法送土根去学堂,亏得谢相公空了在家教土根认字,咱们夫妻感激,就这几个馄饨都不够束脩呢!”
此言一出,刚刚还嫉妒谢良臣的人现在改嫉妒孙家夫妻了。
谁家束脩是几个馄饨就能抵消的?可认字了却不一样,便是不去考功名,还可去药店当学徒,那出路可是宽得多。
其中有几个人闻言有些心动,在打听清楚了谢良臣是租住在孙家后,也起了念头,其中一个便试探道:“说起来我家离县学比这里还近些呢,周围也安静得很,谢相公要是以后不耐烦走远路,便可到前头门口有磨坊那家找我,我房费定收不了你高价。”
当面就来挖墙脚,孙家夫妻又好气又好笑,只不好得罪客人,没开口,却暗中观察着谢良臣的反应。
谢良臣倒没想换地方,左右这里他也住惯了,而且有时回来看书看乏了,教教孙土根写字,也能换换脑子,实在也没必要再换新地方。
于是婉拒道:“多谢这位大叔了,要是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先去大叔那里。”
这话咋听不像拒绝,但实际意思大家都懂,不过因着客气,所以那人也没生气,而是呵呵笑着应下了,还道一言为定。
吃完晚饭,谢良臣到底在离开时把多出的馄饨钱补上了,且为防孙家夫妻要再推,谢良臣只将铜钱放在桌上便起身离开,等他们反应过来要再还给他时,他已走远,而那边摊子又离不的人,于是只好作罢。
此时还是九月,气温依旧炎热,便是太阳落山之后热度也不减,偏偏古人尤其是文人十分讲究仪表整洁,所以便是夏天也得至少穿两件衣服,而且还是长衫,实在是热的很。
所以谢良臣每日都要洗衣裳,否则不到三天他就没衣服可换了。
唐于成与张筹也是一样,不过他们两人并不会洗衣服,都是给了钱让人替他们洗,只有谢良臣自己一个人会在天黑之后端着木盆去河边洗。
最开始他洗衣裳的时间并不是日落之后,而是白天,毕竟白天太阳大嘛,要是洗完,说不定晚上就干了。
可是就在第一天他去河边洗衣服,然后被一众女性围观议论之后,他就决定还是晚上去洗。
毕竟整个沿河的大姑娘、小媳妇、三姑六婆什么的都看着他,还跟看稀奇似的指指点点,压力还是有点大的,所以他决定晚上去,这样一是人少,二是除非离得近,否则别人也看不清他长相。
唐于成在知道他去河边洗衣后,还曾摇头,表示要他实在打算自己洗,完全可以就在屋后的院子,这样谁也看不见他,也就不会笑话他了。
谢良臣虽然知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却还是拒绝了,因为这样的话就得用孙家的水,而古人没有水管,每天挑水是很艰难的事情。
“真希望有天男子和女子一起到河边洗衣服,大家都不会在大惊小怪。”谢良臣叹一声。
唐于成听他这样说,好笑道:“古来男女有别,需各司其职,有些事就是男子做得女子做不得,有的事又必须女子做,你没听过‘牝鸡司晨’吗?这是世间伦常,良臣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谢良成原本被热得瘫坐在椅子上,人也没什么精神,此刻闻言,他难得坐直了些,不过语气却似玩笑一般,勾唇回道:“是吗?可我还想有天男子和女子一起在学堂里读书,也不会有人说有辱斯文呢。 ”
这话纯属就是在胡言乱语了,张筹和唐于成一点也没被他这想法惊到,因为知道这事绝不可能,只道他是开玩笑,因此连驳都没驳一句,皆一笑了之。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