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尝试元魂出窍,倒十分奇异,念了几遍咒,仿若自己凭空浮起来了,飘飘忽忽离了自己身子,自上方看着九枝和翠玉。
他们俩看不见我,直盯着我的肉身。过了片刻,我也看不到他们了,周遭暗下来,回过神,已站在一片虚无里。
这虚无黑沉沉的,却看得分明。四下里瞧不见什么,只脚下是延伸开去的无边荒野。
渺远处,一点红光正往前走着。
“等一等!”我喊着,拔腿追上去。
那红光走得慢,渐渐离近了,我看清那确是一顶红通通的轿子,却无人扛抬,离地几寸自己悠悠飘着前行。再前头有个同样脚不沾地的媒婆,身形一顿一顿,兀自为红轿引路。
一阵阴风吹起,掀开了轿子上挂的红帘一角,一个女子模样的人正对着我坐在里头,面色惨白,身穿着一套嫁衣,看不出一点神情。
是方玉蕊。
“停下!”我快步赶上,厉声道,“把轿子停下!”
那媒婆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一骇。她脸上竟看不见眉眼鼻口,像是一张纸做的。
看到我,媒婆忽然加紧了步子,那红轿也跟着行得更快,转瞬便同我拉开了距离。
这下我彻底跟不上了,也不知道这荒野有多大,它又要去哪里。
幸而没追多久,目力所及内现出了一座庙宇,孤零零立着,媒婆引着轿子直向庙宇而去,转过庙宇后方,不见了。
待我赶到庙宇旁,已彻底寻不到影踪。
没办法,我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走向庙宇大门。
这庙宇上挂着几盏阴惨惨的灯笼,照不出什么亮,反更显得森然可怖。我也不懂该不该敲门,索性双手一推,闷头闯了进去。
门内居然是灯火通亮,十来个鬼差紧步来回,大堂上设了张长桌,一个像是曹官的人坐在桌后,正埋头阅一些文书。
我这么进来,鬼差们都愣了,曹官听得周围安静,自文书上抬起头,也怔了片刻。
“来者何人?”他看我一眼,又继续读面前的文书,“干什么的?”
“我……我来找人。”我硬着头皮说。
“找人?”曹官头也不抬,“我这里是地府阴曹司,进来的都是死人,来这里找什么人?”
“有个姑娘被错带到这里了,”我说,“我要寻她回去。”
“姑娘?”这下曹官终于眼离了文书,认真打量我,“你又是做什么的?”
“我是阳间的玄师,”我说,“敢问大人是?”
“我乃这阴曹司的城隍,鄙姓江,”这人说,“专掌这一方的生死。你方才说,你要找的女子,是被错带来的?你确定?”
“有人误将她配了阴亲,”我解释道,“我一路追过来,看着她进了这地方,不会有错。”
不知是否我眼花了,提到阴亲,江城隍脸色忽有一变。
“哦,记起来了,”他眯起眼,笑着说,“是有这么一位女子,刚进门,现就在内堂,若是她的话,玄师可以放心了,她本就准备成亲的,并非误配,你回去吧。”
我站着未动。“我就是为此事而来,”我说,“她并未答应这门阴亲,不该作数,请大人放她归家。”
“况她阳寿未到,按理不该如此。”我又说。
“这话说得,”江城隍又笑笑,“她阳寿到不到,你说了算?既是今日来的,那今日就是她阳寿已终啊。”
我在心底冷笑。“大人说笑了,那媒婆索魂索了少说也有十日,难不成这十日都是她阳寿到的日子?”
江城隍面色不好看了。“随你怎么说,既已成婚配,哪还有反悔的道理?”
“她连要嫁的是谁都不清楚,这也算成了婚配吗?”我据理力争,“女子自己的想法,不该纳入考虑么?”
“哪有这么严重,”江城隍哂笑,“那男子有心,成了亲好好待她,不就是一桩美事?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什么那么多想法。”
这话说得混账,但我气愤之余又觉得奇怪,我爹很早前同我讲过,阴曹司不过地府里分管地方的小衙门,下面的也只是些阴帅鬼差,怎么会有媒婆?又怎么管上了婚配?
我看着四周鬼差奇怪的神情,慢慢想通了一件事。
“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问。
江城隍身子一震。“你这是什么话?”
“我问,那个登徒子给你了多少钱,教你把一个在世的女子活生生判死?”我高声说,“你这阴曹司,暗地里做了多少这样的营生?!”
我大概懂了。要同活人成阴亲,单那些红线纸符必是不够的,是那登徒子死后,暗通阴曹城隍,贿以重金,改了方玉蕊的阳寿,是以才能有鬼媒往来,将方玉蕊的魂魄带入地府。
不然方玉蕊一个寻常人,阳寿不到,根本过不了鬼门关。
一想到连这阴曹地府都如此腌臜,我气得不禁握紧了拳头。一名女子,是可以这样用钱财交换的?
看江城隍轻车熟路的模样,又还有多少女子被这样强配了阴亲?
我料定我说中了,不然江城隍不会涨红了脸。“一、一派胡言!”他指着我说,“我江某人行得直坐得正,岂容你如此污蔑?左右,把她赶出去!”
几个鬼差得命,立刻向我扑过来。我早捏了符在手里,未及他们近身,双手一亮,将他们齐齐震开。
“好啊你,”江城隍不成想我这么狠厉,也吓了一跳,“敢闹我阴曹司?我倒要看看你还回不回得去!”
他再一声喝令,从大堂后又跑出不少鬼差,拦在我前头。
同时又有两个鬼差,急急跑入了内堂,不知做什么去了。
我心急如焚。就这些鬼差,还好对付,来多少我也收拾得了,只是这么纠缠下去,若有鬼差把方玉蕊带走,藏起来,到时不光人追不到,有人问罪我都百口莫辩。
看来还是要动那个咒了……
来之前我在心里做过预备,我爹那书里也写得明白,将来在地府遇到难处,还有个大人物可以动用。
只是我原本不敢用,而且这咒要用喊的,真喊出声,我也不知会是什么后果。
因为这个咒,只有一句话——
“阎罗老贼,给我出来!”
五
我使足了力气大喊一声,心想这回算是把地府上下都得罪尽了。
周围鬼差连同江城隍都吓了一跳。“放肆!你胆敢对殿下不敬!”江城隍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但没等他多说两句,府衙的大门猛地被人踹开了,一个声音咆哮如雷:“李修德!你活腻了是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没大没小的,我好歹也是——”
来人同我打个照面,两个人都愣住。
阎罗愣的是——“你谁啊?”
我愣的是——阎罗是女的?!
我们俩对看半晌,她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是李修德女儿吧?叫那个,有什么来着,我在生死簿上见过一回。”
“有灵。”我忙说。
“对对,白有灵,跟了三娘姓嘛,”阎罗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我,“生得也好看,像三娘,这就对了,要是随了李修德那混账,才是倒了大霉。”
……我爹到底和她有什么恩怨啊……
这一下过于震撼,我一时忘了我叫她来做什么。那城隍连同率下一众鬼差早已仓皇跑过来,齐刷刷跪下便拜。
“不知阎罗大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江城隍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行了行了,少来这些没用的。”阎罗挥挥手让他们站起来,“有灵,你这么急着叫我,有什么事?”
我回过神,立时把方家小姐的事前前后后大概对她说了一遍。
阎罗面色阴冷。“还有这回子事?”她转身瞪着江城隍,“姓江的,你这阴曹司,背着我开了不少小灶啊?缺钱了?功曹司年年批给你的俸禄,都给你吃了?!”
江城隍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殿下,莫听这玄师扯谎,绝无此事啊!”
“绝无此事?”阎罗冷哼一声,“你敢说今日你阴曹司内,没进过命不该终的女子?”
“我……我……”江城隍发起抖来,“真的未见过……”
“江启年!”阎罗直接喊了他大名,“当着我的面你还敢糊弄?人呢!”
见江城隍死硬着不说话,她干脆揪过来旁边一个鬼差。“夜游神,你说!敢有一句假话,我活剥了你!”
那个做夜游神的吓坏了,哆哆嗦嗦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在……在内堂。”
“带出来!”
阎罗的话还是有用,夜游神忙不迭跑进大堂后面,不多时,领了个魂魄出来,正是方玉蕊。她是被强带来的,到现在还没意识,恍恍惚惚不知发生了什么。
“江启年,你现在还有话说吗?”阎罗对着江启年踢了一脚。
江城隍看看方玉蕊,又拿头嗑得脆响。“殿下饶命!”他扯着嗓子说,“启年、启年一时鬼迷心窍……”
“一时?”阎罗再踢他一脚,把他踹翻了出去,“你做这没脸没皮的营生,怕是有日子了吧?”
江启年打个滚,还原样低头趴着。“小的心想,既然有男子有此心意,小的为他们……成个婚配,也算是功德一件……”
“去你爹的功德!”这阎罗言行粗暴,跟我想象中的全不是一个人。
她指指方玉蕊,道:“她答应了吗?你强行配的那些阴亲,那些女子答应了吗?”
“就只有男的讨老婆重要是吧!”她气不打一处来,撸撸袖子上去又要打,我赶紧拦着她。
“你拦我干什么?”阎罗怒视着我,“他不该打?”
“不是,那个,大人……”我小心翼翼地说,“打他可以等一会儿,我是怕方家小姐魂魄离得久了,便不好回去了。”
阎罗拍拍脑袋。“也是,我都给气糊涂了。”
“夜游神!”她喊道,“你马上把人给我送回去,天明前必须送到,若有差池,你等着我怎么收拾你!”
夜游神点头如捣蒜,点了两个小鬼差,护着方玉蕊紧赶慢赶跑出了阴曹司。
阎罗喘口气,恶狠狠地看着江启年。
“其他的女子呢?”她问。
“禀大人……”又一个鬼差小声说,“其他女子……都早婚配了……如今当都在酆都做游魂……”
阎罗气得在大堂里转圈。“好啊你们,”她挨个点着四周的鬼差,“江启年收下的贿金,你们想必也有份了,好端端一个阴曹司,枉害了这么多人,你们行啊!”
无人敢说话。阎罗一抬手,唤出一团白烟,白烟散去,里面现出一个仪态端庄的男子。
这男子满头青丝直拖到地,面孔白净,可双眼闭着,竟是盲的。
“崔判官,都听到了吧?”阎罗问他。
“大人嗓门这么大,当然听到了。”男子微微笑着答道。
“把这合司上下,统统拘拿起来!”阎罗下令,“还有那三个送人回去的,待他们回来一样抓!该怎么判你心里有数,一日内,把结果报给我。”
“就一日?”崔判官问。
“不够啊?”
“还好。”崔判官仍还微笑着,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几道白链飞出去,将大堂里一干人等全捆了个结实。
“那些女子,你叫功曹司去追,”阎罗又说,“我不管追多久,一个不差都要追到!”
“追到之后呢?”
“让她们回自己身子啊。”
“呃,大人,那些女子过世已久,阳间怕是早已把她们下葬了,”崔判官柔声提醒她,“这若是还魂回去,没一柱香功夫,还是要回来的。”
一想到这些女子苏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严丝合缝的棺材里,我出了一身冷汗。
“我用你说?”阎罗红了脸,“那……那就带她们转世投胎吧,送去些好人家。”
“剩下的男子?”崔判官又问。
“你定就行,”阎罗说,“投胎成猪狗也好,蛤蟆老鼠也好,这我就不管了。”
崔判官唱声喏,面前阎罗又想到什么。“对了,谁假扮的媒婆?”她问。
一众鬼差不吭声,都拿眼去瞧后头一个筛糠一样发抖的小鬼。
“崔判官,你盯准他,”阎罗道,“到时候把他跟江启年串成一串,给我下油锅炸了!”
崔判官好像永远都是那副神情。“好。”
“还有,你能不能不要老是皮笑肉不笑的啊?”阎罗对他不满,“看得我慎得慌。”
“大人不看我不就是了。”崔判官说。
“你……”
不等阎罗再发火,崔判官把手一扯,带着满屋被捆的鬼差从大门走了出去。江启年嚎哭着频频求饶,可没人理会他。
阎罗转回头,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个我。“你也别愣着了,”她推我一把,“走吧,离开这脏地方。”
我和她一起行出阴曹司。没有她大呼小叫,周遭都清净了许多。
“这江启年吧,”阎罗一边走一边感慨,“在生时是大嬴朝的御史,一身铁胆,仗义执言,后来因言获罪,被处了极刑。我是看他正直,才给了他这城隍的职务,谁想到最后成了这副模样。”
她摇摇头。“入了地府了,却开始贪恋那些钱财了,可笑。”
“也不只是为了钱财吧,”我说,“那几个登徒子不学无术,能有几个钱?他是轻视女子惯了,和那些人同气连枝而已。”
“也是,”阎罗又摇头,“可怜这些女子,在阳间,婚配就难得自己作主,结果到阴间还是一样。”
她抬起头,看看阴曹司的庙宇。“这一下把全司的人都拘走了,还得重新找些人来当差,麻烦,本来人手就奇缺……”
说着说着,她忽然看我一眼。
“要不你留下来帮我当这个城隍吧,”她欢快地说,“你这个心性,我也放心了。”
……哪能这么随便啊!
“姐,我还活着呢……”我忍不住说。
“也是,”阎罗无奈,“我给忘了。”
少顷,她一下反应过来。“你刚叫我什么?”
啊……我傻了,简直想掌自己嘴,这可是阎罗大王,我怎么那么顺口呢?
好在她没和我计较。“算了,把我叫年轻些也好。”她呵呵笑着说,又认真看了看我。
“你啊,同三娘年轻时一样,”她道,“胆色过人,嫉恶如仇,你爹娘倒是没养错你。”
“大人很早就见过我爹娘?”我问。
“不然你爹怎么对我这么不客气?”阎罗说,“他早年间捉妖除鬼,没少和我打交道。说起来,也有好些年没见过他俩了,还挺想他们的。”
“他们还住在俱无山上。”我意思你想见他们就去见呀。
“那是自然,他们还能去哪儿啊?道祖都说了,他俩——”阎罗话说到一半,突然打住。
“他俩怎么了?”我赶快问。
“你不知道啊?”阎罗挠挠头,“那我也不说了,免得三娘怪罪我。”
我有点儿急了,怎么人人都这样,话说到关键就没了下文?
但阎罗似是打定了主意不不往下说。“不跟你废话了,我还赶着回殿上,你也回阳间吧,”她移开话头,“此番多谢你了。”
我估计我问不出来,只能作罢,可刚要同她道别,忽感觉腿上没了力气,险些跪倒在她身前。
“站不住了?”阎罗扶住我,“也难怪,你一个活人,在这里是撑不了太久的,待我差人送你回去。”
她举起一只手,虚空打了个响指。
片刻工夫,一阵铃响,远处疾驰过来一辆大车。离近了我才认清,拉车的竟是两只独角、龙爪的兽,足下踩着云雾,虽然面相凶恶,却有说不出的祥和。
这车停在我手边,阎罗开门把我抱上去。“等你回去,那方姓女子该也早醒了,”她说,“入地府之后的遭遇,她大概不会记得,要不要对她讲,看你。”
我点点头。
“以后你若是回家,代我问你爹娘声好,”阎罗又说,“还有,我不能时时离了阎罗殿,将来不管地上还是冥府,有要我相助的,你就喊崔判官。”
“我该怎么喊他?”我问。
“你就喊,’姓崔的给我滚出来’,”阎罗好像大仇得报一样开心,“放心,他不敢跟你生气。”
……你就是瞧他不顺眼吧?
她这么说了,我也不能拒绝,就先记在了心里。
阎罗交代完,拍拍那两只兽的后腿,车便腾空起来,直往我来时的方向去。
“有灵,有空来找我坐坐!”阎罗还在后头喊。
六
我浑身都没力气,也忘了和她好好作别,只觉得手脚抬不起来,几乎是瘫坐在车里。
那两只拉车的兽该是知道路,走得迅猛而果决,我听着车外风声呼呼大作,忽又想到,我还没问过阎罗,此前那许家的小女儿、还有颜儿的娘亲,后来如何了。
不过她日理万机,恐怕也不会事事知晓。
只盼她们没有大碍吧……
下山以来,遇到这许多事,桩桩件件都打破了我过去天真的想法,也才发现我爹娘确非一般,他们教我一直以为,女子同男子是一样的,如今终于意识到,莫管地上地下,一名女子想要体面为生,都殊为不易。
同时还有更多困惑,我爹娘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因何这十几二十年都守在那座鸟不拉屎的俱无山上?
早知道下山前,冒着挨骂的危险,也该问个明白的。
这样左思右想着,感到车渐渐慢下来,停住了。
到了?我勉力推开车门。车停在空中,往下看,似是方家府邸,我隐隐感到我的肉身就在车子正下方,正等我回去。
“谢谢你们。”我对两只神兽说。
神兽低了头,去舔舐爪子。
我本想得体些走出车子,但还是聚不起力气,只好扳着车门向外一翻,头朝下跌了下去。
一股莫可名状的牵绊引着我直落向府邸,半空里我最后抬头看一眼,那两只神兽一声低吼,拉着车子转头回了地府。
再睁眼,我已是原本的自己,还是躺在一张床上的,一扭头,九枝那熟悉的清秀面孔正热切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他笑起来,好像一件宝贝失而复得一般。
我还是很疲累,但见到他的一刹那,只感到安心和温暖。
“九枝,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不远处一扇门猛地开了。
翠玉的嗓门永远比人先出现。“小有灵!你醒了吗?”她一头冲进来。
看见我醒了,她居然涌出了泪。“你可算是醒了!”她直奔到我床头,“我说怎么觉得有股子你的气息。可吓坏我了,我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倒也不用咒我吧……
“我睡了多久?”我问。
“三天了!”翠玉喊得我头疼,“你再不醒,我都准备去找三娘了!”
我睡了三天?我还以为我只在地府待了一夜。看来地上地下有时间的差别,难怪我一点气力都没有。
“你们……守了我三天么?”我问。
“我是睡了的,”翠玉说,“不过九枝可是一刻都没合过眼,一直守着你。”
我看看九枝,不知是不是心里的作用,感觉他憔悴了不少。
想不出该怎么说,我只好伸手出去,轻轻握了下他的手。
九枝只还是笑。
“对了,方家小姐呢?”我想起来还有个大事。
“她比你早醒两天。”翠玉说,“已经无碍了,能吃能睡,就是想不起来,她被那轿子带走后发生了什么。”
“那我就放心了……”我说,“总算没白折腾这一趟。”
“你在地下都经历了什么啊?”翠玉问,“感觉很不简单。”
嘿,那可有的说了。
我平躺着,把在地府遭遇的一切对他俩和盘托出。
翠玉听得瞠目结舌。“你见着阎王爷了?不对不是爷……是女的?”她一下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所以这些事都是那个什么司搞的鬼?地府里也这么下三滥的?”
我苦笑一下,没说话。
“还好有阎罗帮你,”翠玉说,“想不到啊,你家跟地府还有这么一层交道……” “翠玉,”我瞅准时机问,“你能不能告诉我,我爹娘,究竟还有什么身份?他们为何不能离开俱无山?”
结果翠玉还是不肯说。
“啊呀!”她刻意移开话题,“我都忘了,你醒来的事,还没知会方家夫人和小姐呢!她们叮嘱我一定先告诉她们的。”
这厮急急忙忙就要逃出去。我没精神和她拉扯,只好嘱咐她:“旁的不要多说,她们若问起来,只说我半途截了轿子,送回了小姐,免得给她们平添些烦恼。”
翠玉点点头,快步出去了,又剩下我和九枝两人。
“娘子饿不饿?”九枝又在我手上写。
我摇头。“只是累。”我说,又想到还没给他讲那拉车的神兽,就比划着说了一通。
“甪端,”九枝在我手上写,“日行千里,还通人言。”
既然他知道,那想必我娘亲在地府的时候也见过。
“下次有机会,让你也见一见。”我说。
九枝笑笑。“娘子,辛苦。”他又写。
“嗨,我一个顶天立地的玄师,你还担心什么?”我精神不好,嘴上也没了把门的,“你当好我的小媳妇就行了。”
话出口刚要后悔,门又开了,一下子挤进来四个人,翠玉带着方夫人,夫人后面跟着小姐和舜华。
接下来无非是一番感谢和慨叹,我随口应付着,偷眼瞧了瞧方玉蕊。她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脸上有了血气,虽然一想到她差点儿就要在地府酆都做个游魂,我还是有些后怕。
心下一弛,困意突然上来,后面她们又说了些什么,我根本听不清,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断断续续睡了两日,时醒时昏的,只知道九枝照料我吃过几顿饭,喝过几次水,不然就是听翠玉扯着嗓子絮絮叨叨。
每一日,方玉蕊都来探望我,经过这次的事,她性子似乎变了些,还给我带了些好看的衣服和首饰来,硬要送给我穿戴。
我是喜欢的,但转念想,这些精细东西真穿戴上,举止都不方便,就拒了。
“其实姐姐年纪也不大,”有一次只我和她两个人在房间里,方玉蕊忍不住说,“女孩子何苦要四处奔波这么累?你又好看,早些寻个富足男子,成个家,不是更好?”
我对方家人也说九枝是我哥,她自不知道我还有婚约在身,才有此言。
不过就算我没有被神仙指婚,我也从未想过她说的那些。
“我这样更开心的,”我说,“无人拘束,也不用遵循那些繁文缛节,我只愿能做个厉害的玄师,就够了。”
想一想,又说:“倒不是说成婚不好啊,将来你大一些,能遇上个好郎君,待你一心一意,也该会很开心。”
方玉蕊红了脸,点点头。
“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来打他。”我说。
空口无凭,我手写了一张符交到她手里。我和九枝居无定所,真要有事,她只要把符烧了,我就能知道。
当然她最好永远用不上,那说明她过得好。
如此过完两日,我休养得差不多,才终于能离了床,也准备带九枝告辞了。
临行那天,方府出来了十几个人送我们,方员外言出必行,教夫人给了我一大笔钱做酬谢。我反而不敢收,怕被贼惦记,只拿了些碎银子走。
这已经够我和九枝用很久的。自小到大,我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呢。
好歹是有进账了啊!发财了!
走出府外,方夫人和方玉蕊坚持和我们多走了一阵。“师傅刚来时,我有些防备,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夫人说,“还望你不要挂心。如今想来,那俱无山,该是个仙气地方吧。”
我干笑两声,不敢回答。
闲话间,夫人又有些好奇:“师傅身边那个姑娘,叫翠玉的,今日怎么不见她了?”
“她有事,早走一步。”我揣着怀里的黄鼠狼说。
等到方夫人和方玉蕊回去了,翠玉才现了身。
“好了,我也要走了,”她说,“你这回欠我个情啊,小有灵,我记性可是很好,不会忘的。”
“你等等,”我说,“这些你拿着。”
说着,我从包袱里分了一多半银子给她。“这次多亏有你帮忙,我很感激,”我说,“欠你的情,单这些肯定也不够还,以后有机会,我再报答。”
“你就当……是我送你买面用的,”我又说,“以后就不必再去别人家偷了。”
翠玉一时间说不出话,接过银子怔了许久,才又嚷起来:“好侄女,原来你这么大方!要不我不走了,你养我好了!”
“你快走吧!”我推她,“回去烙你的饼去。”
翠玉嘻嘻笑着,忽然一愣。
“对了,我的擀面杖呢?”她问。
“我哪知道?不在你身上?”我也愣了。
“我没给你吗?你是不是藏起来了?”
“我要你根擀面杖做什么?”我哭笑不得。
翠玉在身上来回摸了摸,面色凄惨起来。“完了完了,这回亏大了,没拿多少好东西,还把值钱的丢了——”
“我那可是黄花梨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