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冥嫁(1 / 1)

有灵 烟波人长安 7690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4章 冥嫁

  一

  我不明就里,本想推脱,忽又一想,他既然说“他家小姐”,那应该是个大户人家吧?

  大户人家,可不就有钱了吗!!

  至少有地方住了啊!

  “快带我们去!”我喜出望外,都忘了客气两句。

  那人被我一脸热情吓到了,愣了片刻才想起来他原本要干什么。

  这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动身前他还帮我们付了茶钱。“我叫谷四,”他殷勤地拿过我和九枝的包袱,“二位这边走。”

  我心里那个开心,唉,可算是看见能来钱的活儿了。

  宣阳城比潞城还要大许多,我们离了茶铺,走了老远的路,才来到一栋偌大的府邸前。我之前觉得许家宅子已经够大了,到了这里方才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

  “我家老爷姓方,”谷四一边叫门一边说,“是这里的员外,这会子老爷太太都在家,看见姑娘不知该有多高兴。”

  我被他说得有些好奇。“这城外不是便有上清观么?你们为何不去请他们?”

  “唉,姑娘有所不知,”谷四面露难色,“这事儿吧,不便请道爷们相助……”

  我还在想是什么事不能教道士插手,已有护院过来开门,谷四也不再和我搭话,快步带我们走进去,不等穿过院落,先放声喊起来:“老爷!夫人!我带能救小姐的人来了!”

  不多时,从外廊走出一对夫妇,看相貌该近不惑之年,但目光炯炯,一看就是过足了富足日子的模样。

  “谷四,你怎么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夫人走在稍前,看见我,皱了皱眉头,“这是哪里来的野姑娘?”

  “夫人,这是捉妖的师傅,”谷四忙说,“我在城西茶铺碰见的。”

  “捉妖师傅?”夫人上下打量我一番。我被她看得心下有点不爽。不过九枝气宇轩昂,算是让她放下了一些戒心。“进来吧。”夫人不冷不淡地说。

  这家堂屋足足比许家大了一圈,窗明几净,亮亮堂堂。谷四将包袱递还给我,垂手在门外没进来,也没人请我和九枝落座,我只好站着,看着方家员外和夫人在正对面坐下,等旁边丫鬟给他们沏上茶。

  “姑娘是捉妖师傅?”方员外喝了口茶,沉声问。

  “嗯。”我懒得给他们好脸色,随便回答。

  “哪里来的?”他接着问。

  “俱无山。”

  “什么山?”夫人又皱起眉,“我怎么没听过?这是什么地方?”

  我没答话,冷着脸看她。

  员外赔笑两声。“那……敢问姑娘师承是?”

  我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没有师承,自己学的。”

  “你瞧瞧,你瞧瞧,”夫人不满地看向员外,“我就说这谷四不靠谱,这请来的是什么野狐禅,能做事么?”

  我心里的火压不住了。“是你家家丁说有事相求,我们才来的,既然二位好像也不太需要,那就告辞了。”

  说罢我一拉九枝,“我们走!”

  可巧这一转身,力气大了些,失手把包袱落在地上,散出了里头一些东西,我赶紧弯腰一样样拾起来,心想还说走得漂亮些,结果这么不好看。

  “姑娘且慢!”员外瞥了一眼,忽然站了起来,“你手上那是什么?”

  我看看他,又看看我手里正握着的物事。“你说这个?”我把元卿之前给我的那个宝箓举起来。

  “这是……上清观的宝箓!”方员外大为震惊,“姑娘和上清观有何关系?”

  “没关系啊,”我说,“道观里的上人给我的。”

  “可方便给我看看?”员外问。

  我起身递过去。方员外仔细端详了一阵。“不错,这是上清观的,”他再抬眼时,眼里忽有了恭敬之意。

  “姑娘快快请坐!这位公子也请坐!”他躬身双手递回宝箓,亲自把我们迎到客座上,“哎呀,是不才怠慢了,不想姑娘有如此来历,误会啊,误会。”

  他这前倨后恭的,我反倒不习惯。

  那夫人也不摆脸色了。“芍药,上茶!”她叫了个丫鬟过来,给我和九枝倒了茶。九枝走渴了,接过来就喝了一大口。“好喝。”他用口型和我说。

  ……没出息。

  员外乐呵呵地坐回椅子上。“能被上清观的上人如此看重,二位必定身手不凡,方才多有得罪,还请二位海涵。小女的事,就拜托了。”

  “是什么事?”我犯不上跟他计较,直入正题。

  员外和夫人对视一眼,一齐叹口气。“是五天前的事了……”

  原来这方家有个年方十六的独女,从五天前开始,突然每天夜里都会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媒婆打扮的女人站在她床边,唤她去成亲。

  起初没人当回事,以为就是寻常的梦,夫人还调笑她,说她是恨嫁了,改日就找人给她寻门亲事去。

  可小姐一连三日都是同样的梦,梦到同样的人,这人看不清面目,问什么也不答话,斥骂她都没反应,只是一遍遍道:“成亲了,成亲了……”

  直到两日前,梦又生了变化,那媒婆不只口中唤着,竟伸手拉小姐下床。

  身后还出现了一顶大红轿子,悬在半空。

  她手上力道奇大,小姐无论如何踢打都挣不开,只得死死扳住床帮,才万幸没被拉走。

  而卧房外随侍的丫头,却什么都瞧不见也听不见。

  员外还当是小姐被梦魇住,直到翻起小姐袖口,看见她腕上紫色手印,又见了小姐血迹斑斑的另一只手,才紧张起来。

  他安排了几个女仆役守在小姐卧房外,又叫家里年轻力壮的男家丁彻夜巡视,可一干人等都看不到任何异状,直到小姐撕心裂肺哭喊着从梦中惊醒,才知道那媒婆又自梦里来过了。

  到我来前一日,小姐已经不敢睡觉,但只要她疲累了一合眼,媒婆就会现身,拉她去成亲。

  员外和夫人心知这样下去恐有灾殃,于是广出家丁,在城内城外四下里寻有道行的女方士,由是也才有了谷四在茶铺遇到我和九枝这档子事。

  我听得满心疑惑,看看九枝,他也表示不解。看来这确是我娘书中没提到的邪祟。

  若说是妖,其余人不可能毫无察觉,若说是鬼,也不太像。

  “府中这几日,可有什么外来的东西?”我问。

  员外摇摇头。“就是没有,才可怖得很。”

  “小姐此前同来历不明的人打过交道么?”我又问,“或者外出时受人赠予过什么奇怪物件?”

  “我问过她了,都没有。”夫人答道,“能问的都问遍了,随侍的丫鬟也不记得有过此类遭遇。”

  我略一思忖。“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找女方士?城内应该有道人来往啊。”

  夫人迟疑一下,又和员外对视一眼。

  “唉,”员外再叹口气,“小女如此年纪,又还未出嫁,清白之身,不能教道人来看的,遑论还要入她卧房……其他坤道观,离此地又远一些……”

  ……迂腐啊,上清观离宣阳这么近,早请个道人来,早都解决了。

  不过我都来了,没有推脱的道理,何况这事这么奇异,我也想探一探究竟为何。

  看我没说话,员外误以为我在想别的。“师傅别担心,”他说,“若你真帮小女除了这梦魇,不才必当重金酬谢!你要多少我都答应!”

  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有那么爱钱吗?

  不过这可是你说的啊。

  “那……”我有些不好意思,“能先准备些饭菜么?我饿了。”

  二

  两三天都没好好吃过饭,这下我和九枝终于腆着脸大吃了一顿。

  员外毫不怠慢,给安排了好几样菜,我和九枝吃得斯文扫地,看得方夫人瞠目结舌。

  我好歹还留了些体面,吃个八分饱就停了,九枝这妖怪不知分寸,直吃到双目涣散,站不起来,被我硬拖着下了饭桌,跟随夫人去了小姐卧房。

  九枝在离房不远处等着。夫人把我带到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舜华,是我。”她对门里人说。

  门后一阵人声,少顷,一个细弱的声音透门而来。“夫人,小姐说她不想见人。”

  “你告诉她,是请来的捉妖师傅。”夫人耐心道,“一位女子。”

  又一阵人声,门才开了。进门先看见一个身形小巧的姑娘,年纪不大,这该就是方家小姐的随侍丫头,叫舜华的。

  “小姐还是不敢睡么?”夫人柔声问她。

  丫头点点头,偷偷看我一眼。

  夫人叹息一声,抬步往里走。这卧房比我家房子还大许多,让我好生羡慕。转过一道齐人高的屏风,是一张样式精巧的床,一个少女就缩在床角。

  看到有生人来,她还有些惊恐,见我是个女的,稍稍放松了些。

  “这是小女,方玉蕊,”夫人为我引见,“蕊儿,这是爹娘给你请来的道姑,叫……”

  “有灵,白有灵。”我心想我也不是道姑啊,但这时候了,她爱怎么叫便怎么叫吧。

  方家小姐瑟瑟着看了看我,我冲她笑笑。她被那梦魇折磨得不轻,脸颊深陷,面色蜡黄,但看得出来是个美人的底子。

  反正比我好看就对了。

  “今日有睡过么?”夫人在床边坐下,问。

  一提到“睡”字,小姐惊惧得一跳,拼命摇了摇头。

  夫人面有不忍,拿起她的手,露出手腕给我看。“师傅你看,这都是那梦里的媒婆所做的。”

  我凑近前,看到小姐手腕上,果真有几道紫黑色的深印,是个手的形状。

  再看另一只手,指甲竟已剥落了两个,血结了黑痂,基本快看不出来是只人手了。

  “我这孩子……遭罪了啊……”夫人哽咽起来,伸手去脸上拭泪。

  我没心思看这母女情深,先打量了方家小姐,又扫视了一下整个卧房,除了方家小姐身上有很重的阴气,倒确实看不出有别的邪诡之处。

  “夫人,麻烦你稍后一点。”我扶着方夫人离开床铺,拿出生墨笔在手心画个符,念声“起”,符光腾上半空,自己在屋内转了一圈。

  片刻后,它回到我手上,我捏着符,去摸方家小姐手腕上的印记。

  这一下居然把我手弹开了,沿着手回来的,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感觉,而且这感觉里……似有一分狂喜?

  “小姐,”我问道,“你这阵子,当真没遇到过什么怪异之人?”

  方玉蕊一言不发,还是拼命摇头。

  “蕊儿啊,”夫人说话了,“你若有什么不敢同你爹爹讲的,就在这里和我们说,娘保证不告诉旁人。”

  对面这位少女照旧没说话,睁大眼睛又往床里缩了缩。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真有怪异,怕是她自己也没察觉。我离了床,走出屏风,又问了问那个舜华,也是一样,她也死活想不起来最近有什么古怪。

  “姑娘,还有办法么?”走出卧房,夫人问我,“小女是不是没得救了?”

  “倒不会没得救,只是……”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打发她回房,跟小姐说说话,防她犯困,然后紧关上门,在卧房外布下几道法咒。

  这只是镇邪用的,虽然已是我能尽到的最大限度,但不知事情根由,恐怕也起不到大用。

  我隐约知道这怪事的源头当在这城里,可我眼下走不开,叫九枝去,他估摸更无从下手。

  再一想,倒是有个人可以帮忙。

  虽然我是真的不想找她。

  没办法,我叹口气,闭上眼,在心里默念了三遍“翠玉”这名字。

  翠玉倒是守信,我刚默念完,不过多时,眼前一阵黄烟,一道人形自黄烟里现了身。

  人还没露全,那恼人的嗓门已经响了起来。“小有灵,这么快就想你姨了?”

  翠玉坏笑着看我。她和两天前分别时没两样,只是手里握着根擀面杖。

  “你这是……”我看傻了。这是什么打扮啊。

  “哦,这个啊,我正给我小姐妹烙饼呢,”翠玉看看擀面杖,说,“擀到一半,听见你叫我,我就赶紧来了。”

  “你们黄鼠……你们黄大仙也吃饼?”我难以置信。

  “偶尔换换口味嘛,”翠玉说,“面粉是借来的。”

  她说借的,那肯定就是偷的了。

  “别闲聊了,”翠玉又说,“说吧,突然把我叫来,有什么事?”

  她四下一环顾。“老天爷爷啊,你这是撞什么大运了?来了这么好的人家?”

  我三句并两句,把方家小姐的噩运大概同她讲了一遍。翠玉听着听着,也困惑起来。

  “还有这种事?”她看来也没听说过,“只听过小鬼索命的,可从没听过拿人去成亲的……你要我怎么帮忙?”

  我附耳过去,小声和她说了说。

  “倒是不难,”翠玉说,“那行吧,我就走一趟,小有灵有难处,我这当姨的,怎么也得出出力啊,是不是?”

  我假装没听见后半句话。翠玉嘿嘿一笑,扭身现了原形,四脚着地,轻盈地顺着外廊爬上了屋顶。

  “好好想想怎么谢我吧,小有灵!”

  她留下这一句,跳出去不见了。

  ……谢你谢你,我送你两张大饼好不好。

  想到九枝还在等消息,我暂离了卧房去找他。九枝老老实实候在原地,袖着手,正眯眼看府院上头。

  “看什么呢?”我走过去。

  “翠玉来过。”他比划着说。

  “是,”我叹口气,“没办法,这件事不太好解决,只能找她这个碎嘴子帮忙了。”

  我又把那些事情对他说了说,九枝听得面色严峻。他忽然从衣袖里拿出了我娘亲那本万鬼通辨书,翻了翻,摊开给我看。

  “冥嫁?”我看著书上写的,念出了声。

  这是我娘亲记下的一个见闻,大致是说,在某些地方,男女未婚便故去的,家里人会给他们找个新死的人婚配,在阴间凑成一双,有的人家还会为此大操大办,除了拜堂用的是空棺或者衣物,其余跟活人无异。

  我一阵恶寒。这什么鬼习俗啊?人都死了还不让安生?

  但是看来看去也没看到,这些习俗里,有找活人冥嫁的。至于方大小姐梦里见到的媒婆和轿子,就没提了。

  “书里没有其他和此事有关的?”我问九枝。

  九枝摇头。

  奇了怪了,会是什么呢?

  方家小姐和夫人都被我关在卧房内,我也没了顾忌,索性喊上九枝一起回到卧房门口,借九枝一点妖气,给卧房又上了道咒。

  剩下的便只能等。我静静倚在门边,听着屋内隐约的说话声。希望有夫人陪着,小姐一时半会儿不会睡,眼下的状况,她万万不能再睡了。

  好在翠玉没让我等太久。天刚黑一点,我就听到窸窣声,一只黄鼠狼从外廊上方飞快爬下来。

  “哎呀,可累死我了!”翠玉化了人形,大咧咧在廊柱上一瘫。

  “探到什么了?”我忙问,“有异样吗?”

  翠玉翻我一眼。“你这孩子,没良心,都不让我喘口气……喏,找到这个东西,你看看吧,我也不认识。”

  她扔了一团物事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红线,红线上还挂了几张黄纸写的符。

  这红线倒没什么,但这些符……

  我从怀中拿出我爹那本“玄法正道天策”,快速翻找着,翻到其中一页,上面画的符的样子,和那黄纸上一样。

  一瞬间,我心沉了下去。

  “这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我问翠玉。

  翠玉被我严肃的脸色吓了一跳。“在哪儿找到……离这儿挺远的,城里一个破旧人家,”她答道,“我循着一点阴气,好不容易才摸过去的。”

  “那家人是谁?”

  “没人了,就一个小破屋,都荒废了,我化人形问了问邻舍,说这家就一个男的,挺年轻,但早死了,死了差不多三个月。”

  她撇撇嘴。“你是不知道,邻舍说这人是自戕的,自己寻了根绳子吊在房梁上,可吓人了,还是邻舍给他收的尸,要不是后面谁也不愿进他的屋,这红线保不齐都要一起下葬……”

  翠玉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听不进去。红线、纸符、自戕的男子、媒婆、轿子……

  “坏了。”我收起红线,扭头就冲进卧房。

  三

  舜华一直候在门后,我这一冲进去,差点儿把她吓个好歹。

  我示意她别做声,悄悄把她拉到门外,又掩上门。

  “舜华,我问你,”我说,“你同你家小姐之前出门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陌生男子,叨扰小姐的?”

  看舜华又要摇头,我赶紧追道:“你好好想想,往远了想。”

  舜华苦苦思索了好一阵子,忽然张大了嘴。“啊呀,是有一个。”她说。

  “是什么人?何时遇到的?”

  “快有一年了……”舜华说,“就是上元节逛灯的时候,我本来正和小姐看着灯,有一个登徒子突然过来,说要娶小姐,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说……”舜华脸红了,“说想和小姐同床共枕、鱼水之欢……”

  翠玉在旁冷哼了一声。“恶心。”

  “后来呢?”我又问。

  “小姐自然没答应嘛,”舜华说,“叫他滚了。后来他就守在小姐出门的路上,又拦了小姐两回。”

  我急得要跺脚。“这么大的事,之前问你怎么不说?”

  “小姐生得好看,这种事常有的呀。”舜华还不乐意了,“而且你之前问的是最近,这又不是最近……”

  ……你傻啊!

  我也不好跟她发火。“那么,那人又来了两回,就没来了?”

  舜华点头。“三个月前就未再出现过了,许是小姐当时对他说了狠话吧。”

  “狠话?”我再问,“你家小姐当时说了什么?”

  “小姐说……”舜华抬头细细回想,“哦,小姐说,’除非你死’。”

  我心里一咯噔。

  “你在这里等着。”我扔下舜华,再冲进卧房里。方家夫人正遍寻话题和小姐苦聊,免她困觉,看见我倒像是见了救星。

  “有法子了?”她问。

  我没回她,径直问方家小姐:“玉蕊,你上元节逛灯的时候,是不是遇见过一个登徒子?”

  方玉蕊起初还浑浑噩噩的,想了想才记起来。“是有的……”

  “此后他又扰过你两次?”

  方玉蕊轻点下头。

  “你对他说了,’除非你死’?”

  方玉蕊又点头。

  方夫人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登徒子……蕊儿你怎么没同我和你爹爹讲过?”

  “我害怕……”方玉蕊怀抱着膝盖发抖,“我原想狠狠责骂他一句,他也便死心了。”

  我暗自叹口气。“你责骂他是他活该,骂得再狠也理所应当,不是你的过错,”我说,“但这登徒子却当真了,他真以为他死了,便有机会同你成亲。”

  “这是何意?”夫人问。

  “这登徒子……”我斟酌下语句,“他在半年前自戕了。”

  夫人缓了缓才听明白,一下睁圆了双眼:“莫非是——”

  我又叹口气。“他如何死的已不重要,但他死时,身上带着这个东西。”

  我把那团红线掏出来,给夫人看。“红线意指姻缘,将他和玉蕊相连,红线上挂的符,不知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是指婚配的邪咒。”

  “邪咒?”

  “这本是外方道术,”我耐心做解,“世间有求所爱不得之人,便拜外道之士求来,日夜供奉,希冀借法术强行同他人成一段缘分。其实都是外道之士拿来诓钱的,寻常时对人并无效用,但有了这登徒子的阴气助力,却有了索小姐魂魄的本事。”

  我略一顿,又道:“小姐那梦里的媒婆、轿子,皆不是梦,是来寻她成阴亲的。”

  这事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但这样说夫人该能懂,何况个中还有蹊跷,只是我还没想通。

  “师傅意思是……他死了,拿这个也要我女儿死,在地下和他做一对?”夫人面上一阵惊惧一阵忿怒,“这人怎么如此恶毒?!”

  方玉蕊也吓坏了,直往床深处躲。

  “你们别着急,”我说,“虽然这符险恶至极,但了解了根由,我就知道怎么应对了。”

  只是……“不过这法子,不太好看。”我又说。

  我没吓唬她们,是真不好看,而且……很臭。

  这是我爹写在书上的,旁边还歪歪斜斜注了几个大字,“能不用就不用”。

  因为吧,这法子要用到的,尽是些污秽东西。

  鸡血、鸡粪、鸭血、鸭粪、狗血、狗粪、猪血、猪粪,再加上人的便溺,是谓“九秽之法”,莫说是鬼怪,人闻见怕都要死过去。

  我爹原意是,这法子是他用来对付那些最厉的恶鬼,但我想在这里该也用得上。

  虽然是猛了些。

  要不是这大户人家,一时还真凑不齐这么多脏污。方员外一声令下,不到一个时辰,这些东西便分别装在九只盆里,一样样搬进来了。

  家丁们一个个手拿汗巾捂着口鼻,放下盆,头也不回跑出了屋外。方玉蕊原本失魂落魄,此时也嗅嗅鼻子,皱起了眉头。

  “娘亲,好臭……”她看向方夫人。

  夫人面色也不好看,但为了女儿,她竟强忍了下来。

  “好女儿,既然师傅说此法有用,你且先忍耐忍耐。”她安抚女儿。

  我早给我口鼻上施了术,冲淡满屋的异味,又给方玉蕊和夫人先后施了一遍。

  “这样多少好一些,”我说,“但难闻还是难闻的,只需忍三个晚上,好么?就三个晚上,玉蕊放心睡觉,我保证那梦你不会再做了,三天一过,一切当可平安,以后你都可以安睡。”

  方玉蕊迟疑着点点头。夫人扶她躺下,又帮她用被子盖住下半张脸。

  我将那九盆秽物沿床周一字摆开,带着夫人和舜华离开卧房。

  “这里我守着,”我说,“你们大可放心,去歇息便是,明晨再过来。”

  家丁送她们两个回房,我稍稍松了口气,在卧房门口坐下。

  九枝和翠玉这才从不远处走过来。两个妖怪面目扭曲,皱成一团,翠玉不断用手在脸前呼扇着。

  “可臭死我了……”她从牙缝里说,“你这是搞什么啊?我估计有好几天都吃不下饭了。”

  “你以为我乐意啊?”我呛她。

  “这又是李修德教你的歪门邪道吧?”翠玉干呕一声,“这样方家小姐就不会被梦给魇了?”

  “嗯,”我说,“你也能回去了,这次麻烦你了。”

  可翠玉看看我,又看看九枝,忽然也坐在了我旁边。“算了,我陪陪你吧。”她说。

  “没事的,”我冲她笑笑,“还有九枝呢。”

  “他?他连话都不会说一句,”翠玉翻翻眼皮,眼下熟悉了,她也不害怕九枝了,嘴里没遮没拦的,“哪有姨这么贴心啊,姨还能给你逗逗闷子,是不是?”

  我本来还对她有些感激,她这么一说我又不想理她了。九枝默默笑笑,在我另一侧坐下,一只手伸向我背后,居然给我做了把靠椅。

  “哎,没有我的吗?”翠玉不满,“这次多亏了我帮忙好吧!”

  九枝只当没听见。翠玉絮絮叨叨半天,又嚷着冷,变回了黄大仙钻进我怀里。

  方家小姐估计也累了,几天没好好休息,终于能安睡一回,卧房内很快就没了动静。

  不过我不敢睡,就这样靠着九枝,揣着翠玉,睁眼坐了一夜。

  月朗星稀,除了偶然有巡夜的家丁经过,是真的静谧安详,好像这一路来的种种凄惨与龌龊,都不曾存在过。

  若是能一直这样坐着,多好。

  晨光刚起,夫人就急急忙忙顺着外廊走过来,后头跟着睡眼惺忪的舜华。

  夫人看起来整夜都没睡好,憔悴了几分。她离得近了,和我打个对眼,还没问出要问的话,先听得卧房内一声喊叫——“好臭啊!”

  我眼睛一亮,成了。

  除了九枝,几个人都推门进去。那些污秽起了作用,方家小姐果然一夜无梦,安安稳稳睡到天明,精神都好了许多。

  感叹之余,方夫人一屈膝就要拜谢我,被我拦住。“夫人,还有两夜,事情了结了,你再谢我也不迟的。”我劝她。

  我撤了那九盆秽物,嘱咐赶来的谷四好生看着,入夜后换些新的,预备晚上再用。

  事情虽还没完,但小姐平安无事的消息传出去,全府上下一时都喜气洋洋。方员外差人预备了好菜好饭,教舜华扶着小姐起床,全家人高高兴兴吃了一顿。

  小姐睡了个好觉,胃口也回来了,心绪更活泼起来。

  但她这一恢复,麻烦事又来了。

  这时我才算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叫大小姐脾气。白天还好,入了夜她便开始闹,死活不愿再让我搬秽物进屋,我不答应,她就在夫人那里哭求。

  “娘亲,真的太臭了,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她拿脚踢着床铺,“我已经好了呀!”

  我同夫人好说歹说,才劝服了她。夫人又答应过几日带她上街买好衣服,终于安慰着她哭哭啼啼睡下。

  这样又过一夜,照旧无异状发生。

  到第三夜,方家小姐又提出了新要求。她不闹着说臭了,只说我和九枝守在门口,她不舒服,让我们去别的地方等,让舜华看顾她就好。

  我心想横竖只剩一晚,她这么说那便由她吧。

  于是请夫人命人打扫出卧房隔壁的一个小间,姑且等在那里,万一有事,舜华找我也方便。

  两日两夜未合眼,我有些撑不住,坐在房间里禁不住一阵阵打盹。后半夜,人还在恍惚,突然被隔壁一声巨响惊醒。

  随即就听见舜华慌乱着高声叫我:“师傅!师傅!大事不好了!”

  我跳起来冲出去,正撞见舜华跌跌撞撞自卧房跑出来,看见我,整个人扑倒在我身前。

  “小姐醒不来了!”她哭喊道。

  四

  冲进卧房,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放在小姐床铺周围的秽物,全都不见了。小姐双目圆睁躺在床上,面带惊惧,一动不动,仿佛一具木人。再一探,已没了鼻息。

  “那些东西呢?!”我急问舜华,“这是什么回事!”

  舜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小姐……小姐临睡前说……那些东西实在太难闻了,她睡不着,让我……让我把它们搬走……”

  “你就听她的了?”我一下手脚冰凉。

  “我以为……前两夜都没事,今夜该也不会有事……”舜华抽噎着说,“况且屋里味道还在……”

  “老天爷爷啊!”翠玉在我怀里喊出了声,“有用的是味道吗?是那些脏东西!你这不是害死你家小姐了!”

  “算了,不能怪她,”我说,“她毕竟只是下人。”

  但不管怪谁,方玉蕊的魂魄都已被拘走了。

  我急得要发疯,不知如何是好。只感到周围阴气未散,招她魂魄的轿子应该还没走远。

  好像……只剩一个办法了。

  我咬咬牙,心一横,立时做了决定。

  一瞬间,我头一个念头竟是找九枝。他就站在卧房门口,似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进来。

  四目一交会,他便知道了我想做什么。

  “我去找她。”我说。

  “小有灵你说什么?”翠玉反应过来,“你疯啦?那地方是你能去的吗?去了就回不来了!”

  “能回得来,只是不好回来。”我缓声道,“但我既已答应过方家夫人,要救她女儿,那我就一定要去。”

  我说得笃定,翠玉也无法再说什么。“舜华,”我转向舜华,“你快去禀告你家夫人和老爷,让他们多喊些仆役家丁过来,在这屋里点上七七四十九盏灯,小姐魂魄要回来,需给她照明方向。”

  “九枝,翠玉……”舜华走了,我又对身边那二位说,“你们是妖,进不了地府,但我去追人,肉身带不走,就麻烦你们替我看着,我不知多久能回来,要是……要是许久都没回来,九枝便把我的身子带回山上吧。”

  九枝默默点头。

  “你可一定要回来啊,小有灵!”翠玉嘱咐我,“不然三娘会把我撕了的。”

  我笑笑,面对床铺的方向盘腿坐下。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