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只是想祭扫一下我母亲和旧日几位长老的墓罢了。”
镇长一直低着头,他有些过于紧张,声调僵硬,明显是在背诵台词。“吾兄,请不要就此离开,您是鹭谷的儿子,我们忱挚爱戴的人,而不是一个过客。您的身影像月亮将光芒投映到我们脸上,至少,在您凯旋之前,请接受您的从者的仰望与供奉。”
贝鲁恒叹了口气,不再坚持。
匆匆沐过浴,换上朴素的便服,从陵园回来,他同镇长一起来到一大片绿地上。石板已开始铺设,喷泉尚在修葺,这里日后会出现新的广场。绿地正中央,开着绚烂的紫罗兰和豌豆花,一幅似乎是由十几匹细布缝缀而成的帷幕罩住了某个和小钟楼差不多高的建筑,两个镇民走过去,将它拉了下来。
人群爆发出低低惊叹。
贝鲁恒仰起头。一个近八十尺高的雪青石武士挺立在宽大的底座上,左手掣着一面镶有血天使纹章的筝形盾,右手则持举长剑,剑面虽然也是石制,两边却真的细细打磨过,太阳下有种形似金属质的锋利反光。甲片的细节极尽精致,而它们下面是一副比例十分完美的形体。那武士身材高大修长,充满力量,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面孔——带着额印的面孔英俊得令人难以直视,难以言述,正如同秋季的满月,洁白无瑕,不见丝毫阴翳,也不会亏一分,不会更盈一分。
“圣者不朽!”人们齐齐跪下,周围一下子明亮了许多,丝尘扬舞,声浪也随之掀了起来。“圣者不朽!”
“这是谁?”贝鲁恒问。他声音本来就轻,此时被彻底淹没在整齐一致的呼喊中,但离得最近的书记官听到了它。
“是您啊,圣者。”半点也不掩饰笑容里的凉薄,云缇亚回答。
贝鲁恒唇线稍稍扬起,但那不是笑。
他身形只比普通女子略高,且由于多年久病的缘故,看上去颇为瘦弱,尤其这一刻没有骑马,缺陷更加明显。至于容貌,最多也只算是中上,虽然绝不能说丑陋,但和面前的石雕武士比起来,就像正午盛阳下豆大的一星烛火。
“是么……”自语似地呢喃道,“……真有意思。”
他慢慢走上前去。直到再怎么抬头,也已经望不到雕像的脸。
底座上烫铜的铭文,真真切切是自己名字。不知为何,却认不出,也读不出来。指尖触在上面,像隔着容器触摸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存在。
背后,人声鼎沸,盖过了一柄刀从衣摆内缓慢抽出的摩擦声。
石匠始终注视着那个人。即使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雕像上,他目光也一刻不曾从那人身上离开。
就是他么?不,这太荒谬了。
他记得自己是照着一幅画雕出了这石像,画上的青年安静沉思,俊美如处子。他还原了他的身形,他的脸容,只不过凭空添上一副铠甲和剑具。所有的老者,所有的年轻人,所有的男子和妇人都盛赞这张面孔,这是他们回忆中、或者想象中圣徒的面孔。圣徒就应该如此,英武无匹,远超凡人,只可遥望,不可接近。
不。
根本不是这样。
那人身材矮小,相貌平庸,面色苍白无力,还有种沉淀已久的虚弱。尽管他气质宁静,轻声细语,举止温柔而优雅——可他根本就不该是一个圣徒。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上去,将那人狠狠揍一顿,然后痛哭流涕。他毁坏了他的臆想,夺走了他所有的期待和成就感,再没有什么比一座和真人毫不相符的石像更能给一个石匠带来沮丧。人们的眼神热切,写满尊崇,可越是如此,他就越是觉得坐立不安,焦躁难耐。
他是这样想的,便这样做了。
窃窃私语想起,很快变成了惊呼。镇长吓得面如土色,几个城镇守卫立即拔出武器,云缇亚冷冷地示意他们退下。那个站在雕像前的人扭过头,饶有兴味地望着冲过来的石匠,原本正要举起的拳头忽然僵住,石匠有些发呆,对方意料之外的反应让他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你是……”
喉咙许久不曾发声,闷钝的,像朝着一个大瓮里说话。
“是的,”那人说,“我是贝鲁恒。”
石匠搔了搔头。这个名字对他并没有意义。
“我听我奶奶说过,在圣徒呵气的一瞬间,幼芽会长高成为大树。他的血滴在荆棘中会开出玫瑰花,他的吻能令泉水变成蜜酒,他走在荒原上,从脚印里会燃起火焰。”
贝鲁恒笑了,似乎他并不觉得回答这个孩子般的男人是件令人厌烦的事。“是的。古代的诸圣确实能展现这种神迹。”
“他的声音响亮,能从一座山巅传达到地平线外的另一座山巅。”
“是的。”
“他振动风和雷霆,就像鹰隼振动双翼。”
“是的。”
石匠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他开始不那么抵触对方了。或许他没有圣徒的仪表和力量,但这简单的答复却生出一种不可逆转的效力,在它们面前,世界非黑即白,一切仿佛眼皮底下的实物那样清晰且触手可及。
“那么……”
他听见自己问。
飞舞的尘埃忽如叹息一般沉寂了下去。
斧头刻成的额印在雕像脸上洇开大片鲜红,那张俊美无伦的面孔被血流覆盖。
他听见疯狂的吼声,女人和孩童随之尖叫。刀光在眼角亮了一亮,原先拉开帷幕的镇民其中之一,此时手持利刃朝贝鲁恒猛撞过来。人们的双眼被寒芒刺痛,连眨都无法再眨一下。二十步开外,一个瞳色铁蓝的侍从用独臂掣出巨剑,但已难以在刹那之间近身。
石匠没有看到这些。
他只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体。
谁也不能打断他。谁也不能阻止他向面前的人发问。他是如此强烈地渴望,渴望切切实实碰触到那个纠缠他已久的答案。当语句从唇齿间吐落,除了那个既定的、非黑即白的回答,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已经无足轻重。
“那么……他能令死去的人复活吗?”
贝鲁恒不解地看着他,但很快,这种不解就化成了深沉浓重的悲哀。他闭上了眼睛。
“……是的。”他说。
石匠微笑起来。当巨剑劈开刺客的骨骼时,那把尖刀也在温热的血肉深处折断了,像一块被赤手握住的冰。
作者有话要说:
☆、Ⅶ 风霆(2)
贝鲁恒猛地后退一步,一股犹如困兽脱出牢笼的巨力将他撞在那雕像上。石匠的头从他胸前滑落,留下怵目惊心的血迹。
“萧恩!”云缇亚叫道。
萧恩拔出剑来。他力道极大,但相当有分寸,刺客背后的伤口十分吓人,却精确地避开了要害。珀萨上前翻过那人的身子,憔悴而满布皱纹的脸此时为鲜血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