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深渊,万劫不复?”
贝鲁恒低头不语。
圣曼特裘一世霍然站起。“闻见血和死亡的气息吗?听见外面的哀求与哭号吗?”他在鲜红的祭服内张开双臂,像一只刚进食完毕的鹫鸟。“你以为这些都是为谁而生?枢机团必须毁灭,必须后继无人,从牧师中推举教皇的规则必须被打破,只有这样才能让圣廷存活下去。贝鲁恒!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继承者!人们痛恨牧师,是因为他们尸位素餐,毫无力量,如果神已离开人间,那就只有剑和火焰能引导光明!你拥有冷静敏锐的头脑,不逊于我的剑技,以及‘不折之剑’的英名;你掌握着教皇国三分之一、也是最精锐的兵力,而只要你一声令下,不光是第六军,整个国家的人都会为你效死。我已为你清除了最后的阻碍,你的力量将把你当仁不让地推上这个位置!我教导你二十年,就是为了那一日,你怎可让我的苦心全部付诸东流?!”
“我明白自己的责任,猊下。事关圣廷存亡继绝,我殒身不恤。可是……有生之物终将死灭,有形之物终将消弭,这是主父的旨意。……”
教皇英俊而已经初显苍老的面孔扭曲着。
“……你想说什么?”他忽然放轻了声调。
“我也许无法再尽忠于您的大业了。”贝鲁恒抬起头,这一刻,越窗而来的阳光映上他苍白惨淡得出奇的面孔,却无助地未能给予后者半分温暖。“这个身躯还有多少时限,我大致也清楚。或一年,或两年,或者什么时候突发猝亡,那都不是我所能主宰。老师,您愿意让您的剑从战火里冶炼出来,却锈折于鞘中吗?您愿意看到一个尚未老朽的军人在战场之外饱受折磨,憔悴得不堪入目,最后死于民众的惋惜和回忆吗?”
教皇往后退了一步,任凭身体坐倒在御座上。
他什么都考虑好了,唯独除了这件事。是的。他知道,弟子说的是实话。
“所以今天,我在此请求,”贝鲁恒伏下去,血色的额印轻触地面,“请成全我作为一个武圣徒的荣誉。请让我陨落在敌人的尸骨前,以战士之姿蒙主恩召。我向您奉上剑丛与火焰,也请赐我剑丛与火焰以供安息。若我的命运是为您饮血而生,那么,也请让我饮血而死。”
他明白。那个人无法回绝。
他如愿以偿地地披挂上铠甲,跨上战马,前面是血流汇成的道路,后面是欢呼涌动的人群。
如此熟悉。正像九年前,自己刚刚踏进这个城市。
而现在他只不过想离开它罢了。
被暗红渗透到骨缝里的白色城墙在颤抖。风干的尸体轻微摇摆,骨节撞击发出脆响。头颅们用空落的眼窝注视着这个即将去赴一场饕餮的怪兽。城下黑压压一片,仿佛蜜糖上的蚂蚁,但他们的声音却能令云彩也停止流动。“圣者不朽!圣者不朽!圣者不朽!!”那样歇斯底里的呼喊,足以撕碎横拦在它们面前的一切事物,“圣者不朽!圣者不朽!!……”
饮血而生。饮血而死。
贝鲁恒仰头大笑起来。
海边,笛声缓缓地扬入风中,却已不成旋律。
浪花轻啮着少女赤裸的足尖。一只潮蟹钻出沙地,飞快地爬过那些新写下的字迹,最初还是秀丽姣美的,其后越来越潦草模糊,终于只剩下书写者自己才看得懂的符号。
军队从堤岸上经过。或许是听见笛音,有人下了马,独自走到她身边。
达姬雅娜漠然望着他。不再是那个轻言细语,递给她一本歌集的诗人。被坚硬沉重的钢甲包裹的男子,身上有着咸涩海风也洗不去的腥味。
“离开这里吧。”他说。
海水涌上来。没有完成的诗歌变得黯淡。
“离开这里,”贝鲁恒轻声说,“然后,忘了它们。这座城市的力量要在顷刻间毁灭人的肉体,是绰绰有余,但是,要永远地禁锢一个灵魂,那还不够。”
长笛在沙上写划,被水冲褪。周而复始。
“……我年少时曾爱过一个姑娘,在山林中与她私立盟誓,结为夫妻。后来我离弃了她。只因圣徒不可有婚姻,不可有凡俗的肉欲。”剧烈而断续的干咳占据了整个胸腔,语声越来越细微,但这并未阻止它持续下去,“圣徒是这样的一种生物,他们拥有世界上最高亢的声音,能迅猛地咆哮,召唤山洪与雷霆,令聋人复听,长眠之人苏醒。然而他们的喉咙不能歌唱,不能吟咏,不能哭泣,不能笑,不能告白,也不能爱。”
达姬雅娜凝视了他许久,似乎要努力地分辨出她在那些诗句中所熟识的面孔。然后她写下另一行字。
“我想吻您,”她写道,“可以么?”
“如果那是你的愿望,”贝鲁恒说,“可以,达姬雅娜。你可以吻我。但你知道,我永远不可能爱上你,永远不可能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你。”
达姬雅娜笑了笑。
她将那行字抹去,转身离开。
长笛的回音消失了。怀抱着整座圣城的风吹了起来。
那是自新圣廷建立后,教皇国最漫长的一个夏天。
他们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您觉得某个事件还没完,您的预感是对的……
☆、Ⅶ 风霆(1)
当他对你们说话时,要相信他,
尽管他的声音会击碎你的梦,像狂风尽扫园中的花。
——《先知》
前编Ⅶ:风霆
由哥珊启程向东,越过边境进入耶利摹帝国,大致有两条路。
一条略微远些,从逝海沿岸的平原行进,然后顺着丘陵深入内陆,途经贝鲁恒的故乡——教皇国东部名镇鹭谷,再往北五十哩即是依森堡,与帝国俯仰接邻的第六军总驻地。
另一条则不必绕远,直接取道圣城东北的冬泉山脉,通过被誉为“教皇国第一要塞”的冬泉关,一样也能到依森堡。不过对几乎一马平川的哥珊以东地区来说,冬泉山脉已经完全可以用“险峻”这个词来形容,与贝鲁恒随行的是清一色的锻甲重骑,连马都被近百磅的锁子铠紧裹着,翻山过去能不能更快地抵达目的地,倒是个很值得怀疑的问题。
贝鲁恒选择了前者。
“似乎冬泉要塞的守将是那个声名狼藉的人?”听着逝海的潮声,圣徒漫不经心地对最亲近的幕僚说。部队安静地在橘红色的暮霭中行进,第六军共有四个军团,三万名士兵,除了一千人常驻哥珊外,都分布在以依森堡为中心的十二个城垒中,随时听候调遣。贝鲁恒这次将圣城的驻军全调了出来,令阿玛刻带两百人运送辎重补给先行,余下的跟随自己。预计再过三天,就可以到达本部,与麾下另外两名军团长——龚古尔和普兰达会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