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他心里足够有分量,他自然会体察你,同感于你的心情。如果他足够爱你,自然不愿让你孤单、焦虑和苦痛。每个人自己都有一杆权衡轻重的天平。——把担子卸一卸吧!”他转向众人,“该休息会儿了。太阳落山前还得打起精神再干一阵!”
人们用欢呼响应。一个盛酒的皮袋掷了过来,帕林接住,仰头喝干。衣领湿了一大片,分不清是汗水还是从他唇边滴落的酒液;所有人都一样,红着脸膛,颤抖着喉结,敞着乌黑且湿湿嗒嗒的衣襟,皲裂的手相互拍击,肮脏如泥地里打完滚的骡子,欢欣如祭典上领取圣餐饼的信徒。“帕林!”不知谁率先嚷道,“唱支歌吧!让大伙儿都听听!”
口哨声和哄闹声不失时机地附和,帕林也不推托,随口就唱。青年们吹起草叶笛,粗鲁的汉子敲打农具助兴,年轻姑娘的唇无言翕张着;和声溢出安静的人群悠悠浮上空中,等这一首唱毕,它还兀自盘旋,不肯降下,直到杂货店主五岁的小女儿跑上来,将一个毛地黄的花环挂在歌者头上。“帕林,”风奶声奶气地漏过女孩稀疏的乳牙,“我嫁给你好不好?”
大笑轰然炸开。谁都知道帕林没有恋人,或者说恋人这个东西对他就像狮子的犄角和大树的鳍,完全想象不到它有必要存在。而他躬下腰,右手放在胸前,几乎是上个时代最能体现教养的那类口吻:“美丽高贵的女士,我愿为您的座驾,任您支使驱驰。”他抱起女孩,让她跨坐到自己肩头,众人笑得愈发厉害,“但请您放过我的心吧,”他学着旧圣裁军骑士那半推半就的腔调,“它已经先行一步,献于诸圣的祭坛之上。”
笑声像空气中弥漫的糠尘一般滚动着。女孩不太明白其间意味,兴奋地搂住这听凭她倚靠的脖颈。只有莉蓓卡一个人是呆怔的。孩子们用提篮盛来食物,从烘炉里带出来的新鲜香味顿时压倒了一切。“不一起来吗?”那人唤她,亲切又温柔。和往昔任何时候所见的帕林一样,却又与她长久以来认识的不同——
不。是自己变了。
她清楚这种感觉叫嫉妒。自己在代替安努孚嫉妒帕林。
分发淡啤酒、干酪和马铃薯的圈子一时变得攘挤。粉嫩的毛地黄花朵连着松散草叶一同掉落,女孩“啊”了一声,抽抽鼻尖。帕林牵住她的手,将一块白面包塞给她。“咱们到树林那边去,”他安慰,“有许多漂亮的花,足够编个更结实的大花环。”
他驮着女孩,穿过人群,令莉蓓卡怅惘的视线失去了焦点。
另一双眼睛也目睹了镇长悄无声息的消失。那是在六十码开外,风车巨大的身躯背后,有人轻轻拉上面幕。
☆、Ⅱ 急湍(2)
泉水从前额倾泻,一路流到颔下,水潭里映着洗净了汗渍却隐约有风霜留存的脸。帕林转头见女孩正在林子中间一小块空地上玩耍,大把的桔梗、野蔷薇和山矢车菊簇拥在她怀中,配合她向他挤眼。他投以微笑。
脚步声接近他背后,他认出其中携带的铿锵。它属于一个佩剑的人。
“圣秩官呢?”那人问,声音像一条弓起脊梁却被极力按住的猎狗。
帕林的笑更和煦了,当然他没有回头。“莉蓓卡在找你。”
“不敢回答我的话吗?”
“你特地来向我了解这个?真不明智,安努孚。”帕林站起身,“圣秩官不见了,他身边仅有的几个人或者消失或者莫名其妙地死去,这时候正常的想法难道不是‘下一个就轮到我’么?”
安努孚眼角闪过一丝抽搐。“什么意思?”
“离开鹭谷,”帕林说,“这是我的建议。”
“整整两天两夜,只让我在靠近北方山脉的密林里发现了这东西。”碎布似乎是从一件针脚严整的袍子上撕下的,血迹和灌木棘刺残留的痕迹并未掩去那宗教寓意浓厚的花纹,镇民们对魏尔儒的着装品味都心照不宣。“一位恪尽职守、身边却两个像样的侍卫也没有的大人,会冒着野狼出没的危险跑去那种鬼地方?”剑在鞘中颤动,一如喉间缓慢逼出的字句,“圣秩官曾告诉我,万一某天他横遭不测,帕林,幕后主使的必然是你。”
“……原来最后才是重点。”帕林的表情里见不到任何委屈的意思,“看来我不该说那么些废话。”
“假如失踪的是你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他,我也会比较倾向于相信你。”安努孚按上剑柄。
这个本能的反应很快被打断了。女孩裙子里兜满花,摇摇晃晃奔过来,冲新出现的青年人一咧牙,笑意瞬时却凉在了小脸颊上。纵使她叫不出那根长直东西的名字,父亲也反复叮咛过它足以致命。鲜花泼了一地,幼小的孩子呆呆仰着头,帕林赶在呆滞变成惊恐之前抱住她,弯下腰,将失散的花朵一枚枚交到她手指能触控的范围中。
剑镡与鞘口撞出一声轻响。安努孚神色略微缓和下来:“跟我到那边去说个清楚。”
“我没法丢下她一个人。这儿泉水很深。”仿佛要极力表达同感,孩子揪紧了帕林的衬衫,死活不愿松手。“既然你问,我就告诉你。我的手段比起魏尔儒大人可差得远了,但没有哪句话不能在外人面前坦白——你知道他不止一次说过要向圣廷告发我吗?你知道他吃着邻里乡亲开荒种出来的粮食,却还禁止我们下地耕作吗?你知道他以前德高望重,是位侍奉主父的僧士,可你知道他也有露水私情,和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偷欢吗?……你知道那女人因为她自身的血统被流放边境,却抵死不肯揭露他以赎罪时,他就在审判台下缄口不言吗?”
“挖空心思编造这种东西来攻讦?好传统的手法!”握剑的手扣紧,指节凸露,“魏尔儒大人固非完美,但给一个不在场所以无法驳斥的人泼脏水,也太卑劣了点儿吧!”
帕林笑了。确切地说笑容从未自他脸上离开过。
“他当然不是完人。哪个信徒能像神一般洁白无瑕?他做的都是普通人做的事。虚荣、善妒、屈从于强权,自己受到威胁时谁都能出卖,兴许也还剩着一丁点良心的……普通人。”
“闭嘴!”
“你知道吗?那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儿子。”
迎面一拳抡了过来。帕林甚至来不及做出闪避的动作,这一记下手颇重,把他结结实实掼倒在地。血滴上盛夏的青草,深褐的,像要吸尽它们表面的阳光。
尖叫的是女孩。他们的对话她听不懂,却看明白了这再直截不过的肢体语言。安努孚并未因此收手,待田地和晒谷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