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裁军就要驾临此处;纵使死无对证,每一个镇民都逃不了被严刑拷问、屈打成招的命运,然后镇里将有绞架林立。既然横竖都一样,何不交予他们为求生而抗争的权力?这并非要挟也非诱使,我们手段可能相异,目的却一致。”
云缇亚跟着笑了,对方当然能听出这是发自鼻子里的笑声。“是你的目的?还是格罗敏的呢?”
“时代需要破坏者,不毁灭就无以建立。但您和他不同。”帕林说。“他是人偶,而您是人。”
“您有血肉之躯,必定知道自身的极限,以及世人的痛苦。我敬重您这两年在哥珊的作为,可那些惨剧就白白发生,那些谁也无力拯救的生命就白白消逝了吗?”壁炉烧得通明,木炭在猩红的火焰中呻吟着变成苍白,再常见不过的尸体颜色。“到底是怎样的失败才能改变您的初衷,让您忘却自己是在和圣廷、和大陆上的最高信仰作战!”
“帕林!!”
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像一道融化一切的光。在永昼宫露台上听到的那声轰鸣不停震荡着,云缇亚抱住头,再一次他发现自己的颅腔太小以至于容纳不了它的回音,而无尽噩梦仍源源不绝涌入后脑的伤口。有一双手适时地搁到他肩上,试图帮助他平复下来。是他所憎恶的那个人。然而此时此刻云缇亚已无法再将其推开了。
“这是我以东道主身份最后一次请求您了。爱丝璀德女士在隔壁房间等您,她很好,一直受着最尊贵客人的礼遇。一旦完成,你们会立即获得自由。”温柔恳切的声音响在耳侧,谁听了都不难理解格罗敏那种狂兽为何被驯服:没有任何一头兽物能够拒绝这样的抚慰。“我发誓。您若认为我是背神之徒不值得信任,那么我赌上这苦心经营之局的成败来发誓,只要您答应从此隐藏起名字和真面目,我绝不会背弃今天的诺言。我绝不会出尔反尔,再指使、授意或默许伤害您的亲友,以及您本人。”
许多年前母亲给还是个孩子的云缇亚讲过教典诸魔怪的故事。其中有一种形态相当微小,力气甚至比不上一条乳狗,更别提像全身淋漓着岩浆的恶魔那样吞噬人。但它能躲进人的影子里。它从不将自己袒露于危险的阳光下,只是通过阴影渗入人类灵魂,主宰他们的躯体。它永远匿在它的傀儡身后,用影子的舞蹈把走在前面的一具具躯壳推向深渊。
帕林——云缇亚想——就是那样一个影子里起舞的魔鬼。
盲女倚靠石壁站着。这里是另一条由士兵把守的地道出口,通往人迹罕至的茂密丛林。空气低沉紧缩,她听见天角隆隆碾过的雷声。
格罗敏优雅地踱过来。“让您孤零零等这么久的人真是可恶呀!夫人。”
“别靠近我。”爱丝璀德冰冷地说。
“蝎狮”不听,反而执起她的手,印上轻轻一吻。“眼睛看不见,也会害怕这张脸吗?”用力拽住挣扎的细腕,粉碎了她抽回手去再给他一巴掌的意图。
“放开!”她面容阴惨如此际的天幕。
男人将皓白的手背贴在脸上,让胡茬和那一条条刀痕抚摩着它。“您可知道这些印迹的由来?一个男子汉的骄傲,在战场与情场上的功勋,蕴藏多少处女的兴奋尖叫和妇女的喜极而泣!呀,夫人,您也在激动得发抖哪?世人都白长了两颗珠子,竟然用‘丑陋’这样的字眼冠之——”
有人自身后扣住他肩膀。
“哎哟?”格罗敏扭头。
迎接他的是扎扎实实一记直拳。“蝎狮”猝不及防,魁岸超群的身躯也在这一击之下失去平衡,险些倒地。“还给你的。”云缇亚说。
他披着一袭难以让人分辨他体型的长斗篷,兜帽压得很低,下半张脸像绝大多数恪守传统的茹丹战士一样拉上了面幕,尽管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玩意儿。爱丝璀德迅速扑向他,这时格罗敏终于直起了腰来,几个士兵挡在他们将领前面,抽出剑。
格罗敏唾了一口带碎牙的血。“听我命令——”帕林的人偶拖着一贯长且慢的怪异腔调,“放他们走——”
阴霾被闪电劈开了一瞬息。雨来得暴烈。
混杂树叶、石块和泥土的浊流缠绕脚踝,行进十分艰难,所幸云缇亚确定没有追兵尾随。他用油布斗篷裹住爱丝璀德,让她抱紧他的腰。她的脸颊贴在他胸侧,湿漉冰凉。这么走下去她身体会垮掉的。可高大林木之间委实不是个躲避雷雨的好地方。
“你给帕林写了那东西?”忽然她问。
“所以我们两个都还活着。”
帕林竟真的履行了承诺,完全出乎云缇亚意料,不过这是后话。拿起笔的一刻他想的并不是自己的性命。那时他很清醒,明确地知道正在做一件极其愚蠢且可耻的事,他说服自己这是为了鹭谷的居民在迟早要降临的死亡面前抗争。有一霎他差点就相信了。
但清晰的火焰在他思想中飞旋。他永不会忘记它们的面目。
哥珊七个日夜间流淌的血,蛆虫般密密麻麻的浮尸,鸦群,燃烧的街道,妇人和孩童的嘶声,以及葵花们的狂笑。
“……那儿有个岩洞,”云缇亚蹭了蹭怀中女子,“进去避避吧。”
确切说只是罅穴,浅而狭窄,一个人坐下另一个就得站着。云缇亚让爱丝璀德到里面去,自己挡在洞口堵住斜飙的雨水。记忆一经浇淋,灼痛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更盛烈了。他在一败涂地之际拼着残存的气息——多么幼稚啊——去见凯约,那个背叛了自己的盟友,为的是将这条命放到对方的棋秤上。而现在做的又有多少区别呢?
不,它们什么也代表不了。
更不意味着自己已经屈从、原谅哪怕仅仅是理解了帕林。
又一道巨雷滚过。云缇亚陡然惊醒。爱丝璀德的缄默几乎夺去了雷鸣的回声,静寂包拥着他。他转身去握她的手,仍旧不见一丝属于活人的暖气。“你怎么了?不舒服?……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我没事。”她笑,勉强凝聚的表情一触将融。
他想起她刚才投入他怀抱的瞬间。爱丝璀德很少如此强烈地表现出对他的需要,更不曾在他的臂弯之中颤栗。那一瞬她必定是在逃避着唯有她才能见到的东西,尽管怯懦和畏缩这类词语仿佛从来与她无关。云缇亚在深心里打了个寒战。一切不可能就此划下句点。
电光再次刷亮了世界。
他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曲折岩壁分割成怪异的姿态,那儿像是也隐伏着一个魔物,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的躯体。
它就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