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留下来的看面色似乎勉强还能维持温饱。尽管如此,人们的眼神也是闪烁的,对外乡人显露出一种饥荒年代的争食者之间特有的敌意。
云缇亚在一家破旧小店买了点糙麦面包片。店主不肯收代币,要他拿干得啃不动的野猪肉脯来换。旅馆因为期年没有行客,早关了门,居民们不敢让外来者借宿,有人对着茹丹人被烧毁的左侧面容指指点点。他们找了镇中的一块荒地,露天而卧,用在清水里泡发的粗面包缓解两颊因连续几天咀嚼肉干造成的僵痛,这确实是难以想象的奢侈。
星子如流萤似的升起来了。凡塔开始唱起一首孩童口耳相传的歌。
“瞧,那是什么?”夏依指向远处,朦胧夜色中,一根颓倒的柱子微泛白光。云缇亚慢慢走去,待近了才发现那并非立柱,而是雕像。它从膝部整个断开,留在底座上的雪青石双脚积满尘埃,至于倾塌在地的那堆碎片,多少还能看出它们曾是铠甲、长剑、盾牌的形状。杂草半掩着它们,乱石堆积在雕像无头的颈部。一条野狗噌噌地荡过来,也不怕这儿站着人,抬腿在斑驳的底座下撒了泡尿,卷起尾巴跑走。
云缇亚环顾四周。荒地的那一头铺着未完成的石板,明显当初人们想把它建为广场。但时间永远静止在了废墟之中。他挪动步子,微妙地期望景物变幻以带着他的记忆流动,而他终于一无所获。
脚尖一磕,碰到什么,他低头端详才发现像是半块墓碑。
它孤零零瘫倒,如遭遗弃。云缇亚捧起它,扫去背面的泥土,然而铭文仍模糊难明,何况除了粗糙缺口还有人故意大力踩踏的痕迹。它没有刻名字,亡者的生年、籍贯也一概未详。“石匠,卒于圣曼特裘九年夏,雕像建造者之一,”他吃力地辨认,“以身保护遇刺的武圣徒……愿主父……赐他哀荣……”
脑中隐伏的那根针猛然剧烈搅动。云缇亚半跪下去,突如其来的巨大疼痛阻绝了他的所有思想。他不能确定过了多久,才感到爱丝璀德从后面抱住他,一点柔软如绵的湿暖滋润着他脑后已结痂的伤口处。那是她的舌尖。
“好些吗?”待停下,她问。
云缇亚轻轻应了一声。
“我想起来,镇子外的山谷,临近河湾,有一间小木屋。”隔了一会儿,爱丝璀德说。“我曾在那儿住过。十二年了……想看看它是否还在。”
云缇亚与她十指相扣。“它会等你回去的。”他低声说,“是注定属于你的东西,哪怕天长地久,也不会失去。”
爱丝璀德没有答话。
云缇亚借着她肩膀艰难站起。头疼是缓和了些,但血液上冲,又是一阵晕眩。便在这时他听见依稀此起彼伏的嗥叫。没错,连绵波折,像远山盘桓的曲线,所不同的是它们具有了声音。他能感知到狼群的存在。哪怕只存在于幻觉,只存在于唯独他一人拥有的耳朵里。
那座小屋的确在等待着它失散多年的主人。当他们在河流迂回的转角处觅得它时,它正被繁茂参天的红松和雪枞守卫,门扉紧闭,院落里杂生各种灌木荆棘。作为屋墙的圆木表皮剥朽了,但里头还结实,看来还能再经受几十年的风雨刷洗。云缇亚拨开丝丝蛛网,跨过地上倾倒的坛坛罐罐小心穿行,其中一只还装着马铃薯,从它的芽抽出的茎叶在枯死前已达尺许。
他在应该是卧室的房间门口站住了。
那些简单的摆设即使蒙于黑灰下也依然齐整。小圆桌紧挨窗台,上面放着一只空花盆,双人床上的被褥早已腐烂,书柜则列立一侧。云缇亚转望柜上,那儿空空落落,有价值的书似乎在这间屋子最后一个人离开时被一并带走,只剩一支三角形的旧芦笛,搁在一本破败的小册子旁边。
翻开第一页的时候他意识到它是本日记。
“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十月三十日……微晴……”
册子蓦地被爱丝璀德劈手夺过。或许这是他见过她最激烈的举动——也不顾书上厚厚一层灰,就迅速收进怀里。“你看了头痛会加剧的。”她说。
云缇亚有些木然,并未去分辨爱丝璀德肃穆的神情后是何深意。
他用了整整四天才把小屋基本收拾干净,地面引河水冲洗过,破损的门墙屋顶该修葺的修葺。两个孩子也来帮忙,能找到这样一个安稳僻静的住所他们都很欢喜。屋里的布置焕亮起来了,云缇亚给孩子们各自铺好床,自己做了新的家具,疏通了后院的水井。门前庭院也已经清理完毕,锄去荆丛,立上篱笆,留下一小畦土种植蔬菜药草,而在它们下一季收获之前,树林里有些山栗、桑葚和野桃金娘可供采食。小屋开始重新升起炊烟,变得像一个家。
但关于自己是否领会了爱丝璀德的意图,云缇亚总是很忐忑。一向都是她用那双眼睛窥探他,而他很少尝试着揣摩她的心愿。她对他提起这座木屋,是打算一直留下么?若果真如此,他倒并不反对……然而她始终那么地令他难以琢磨。有时候,这已成了拦在他和她之间的深渊。
正式住下来后的第六个上午,爱丝璀德把云缇亚带到屋外,嘱他在空地一棵白桦树下掘出墓穴。她手里捧着达姬雅娜给她的东西,那颗头骨,最后一次用双臂和嘴唇的热度温暖它。墓挖好了,她注视它黑且深邃的眼窝,仿佛那儿仍有目光与她的灵魂交汇。然后她跪下,将它放置,一把一把合拢泥土。头骨没用任何东西包裹,就这般赤裸地融于大地,泥沙自她指缝漏下,淹没它双眼的黑暗,淹没最后一抹证明它仍存于人世的雪白印迹。
“高崖百合!”凡塔叫出声来。顺她手指望去,真能看见不远的岩石堆上飘摇着那小白花。“它不是只生在高处的峭壁吗?”
“只要是贫瘠干硬的地方它都长,”夏依说,“像石缝中,树洞中,城墙的裂隙中……”
云缇亚掣刀劈下一大片桦树皮,露出光洁的木质断面。“要写什么名字?”
“什么也不用。”爱丝璀德答道。
她站起身,抱住坟茔后的树干,将前额、鼻梁与唇贴在那空白碑铭上。有一个独属于她的无声的名字正在为她拥吻,从虚无之始走向形态的终端。但谁也不能否认,它曾真实地被镌刻,就在她跋涉过崎岖岁月的生命里。
“你回家了……”
那一瞬间,云缇亚以为她在哭泣。
那一瞬间,他窥透了用最柔弱的背部对着他的女人——在他的一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