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挟恩
几场雨水过后, 天暖和了十来日。
只是刚入四月,倒春寒也如预料中的那般来了,虽时日极端,却其势汹汹, 天终日阴沉, 夹带着连绵的冷雨, 刺骨逼人, 生了潮。
好在不过五六日,这场春寒也就过去了。
如今到了四月中旬, 金乌高挂,渐渐有了几丝热意, 虽还远不到酷热的时候, 可白日里总会生出几分燥意。
等过不了多久, 便是五月端阳,暑热又要来,暑热一直往后到八九月里, 那才叫是真正折磨人的日子。
坐在院子里给自己绣丝帕的玉藻抬头看了看, 今天最热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 她又偏头去看廊下合眼浅眠的女子,厚重的袄衣和棉裙已换成了诃子和百裥裙。
几道暖黄的光线穿过玉兰树的枝桠, 斑驳洒在女子脸上, 轻轻搭落在腹部的右手还握着本庄周的《南华经》,书页泛着黄。
悬挂在廊檐的鹦鹉在林府养了这一年,倒也格外懂事, 安安静静的不再吵闹。
玉藻收回视线, 继续做起活计来, 只觉这样安定宁静的日子多些才叫好。
这个寒冬着实长了些, 她家大奶奶又在腊月生了大娘子,身子必定有所折损,虽说调养好了,可大半年的时间都靠那炭火和炕火烘着,自然不如在这日阳底下晒晒来得好,所以她才趁着现在这天早晚都还算是凉爽,不冷不热的,这会儿又还有日头在,去喊人搬了张躺椅在廊下。
晒久了,宝因渐生起不适来,她本就怕热,脸上被照得微微发烫,心里便也开始有了几分细细麻麻的热燥,她懒得动弹,径直拿了丝帕遮脸。
这些日子,两府各院要换窗纱、床幔与幕帘的事都已吩咐下去,府内也没了什么再需要她费神的地方,难得能好好歇歇。
晚春的天气更是让人困乏,提不起精气神,躺下便不想动。
这一眠,眠到申时。
日头没了,正是开始入夜的时候,凉气开始悄然滋生。
玉藻中途又去忙活了别的事,回来见女子还未起,吓得唉哟一声,胸口直跳,而后赶紧跑过去,压下心里的急躁和担忧,小声唤了句:“大奶奶。”
听着这几声生怕自己是驾鹤西去了的喊声,早前就醒了的宝因再也没了由头继续寐下去,只得扯下丝帕,睁开双眼,逗闷笑道:“不过是眠一会儿,也值得你这么担心。”
“都睡两三个时辰了,然后夜里睡不着,第二日又会这么困乏,周而复始便没完了,从前在谢府时,女医便说过白日里睡多是些昏睡,容易扰心神的,不可多睡,又不可不睡,因而睡个一个时辰是最好的,叫我要仔细照看着。”玉藻皱着眉头,与女子争辩起来,又事无遗漏的说道,“夜里我给大奶奶熬些安神助眠的补汤。”
出嫁前,范氏特意吩咐她将女子从小到大所有吃过的药方子都要一并收拾来林府,各人各不同,这药方子也就不同,难得有吃得好又管用的药,所以有些什么相同症状,只需按照原来的方子去抓就是。
宝因醒好神,脑子里的那股混沌感消散后,右手握着书卷,左手微微提捏起遮足的裥裙,离了躺椅的脚踏,起身下地。
玉藻又喊:“大奶奶。”
松了手,裙子垂下,宝因走了几步,逗着越发开智的鹦鹉,轻颔首:“你熬好,我喝就是。”
这类不痛不痒的药,她素来不爱喝,这方子的由来还是从前做女儿时,自己第一次管家实在乏累,连着好些天在白日里贪睡,不知怎么被范氏知道,她觉得是病灶,便去请了医来,左右也不伤身,喝喝定她们的心又何尝不好。
玉藻这才高兴起来,连忙去寻药方,喊人去拣。
逗了会儿鸟,宝因转身,迈步至门外,拿书的书扶着门,另一只手提裙,而后越过门槛入屋。
...
林业绥回府时,已接近酉末。
摆好晚食后,两人都只吃了个七分饱,坐着慢慢消了会儿食,便去沐浴了。
先从湢室出来的宝因还未坐下,便见红鸢放下药碗正离开,黢黑的药汤冒着腾腾热气,一瞧就是刚煎熬好,立马就给端进来了。
她走过去,坐下绞发。
没一会儿,男子也沐完浴。
他踱步过来,眉头拢聚着:“怎么吃上药了?”
宝因回头去看,露出个端庄得体的笑:“夜里不大能睡着,这才叫人去煎了副能助眠的药喝。”
简单说了几句话,两人便各自忙起来,林业绥坐去另一侧,继续处理着公务,他不愿留宿尚书省的值房,便直接把文书带了回来。
绞好发,用玉搔头簪好后,宝因探过大半个身子,去抚男子的眉川:“可累?”
与谢贤共事,并非那么轻松,左仆射虽为尊,应为省主,可谢贤又加任司徒公,郑彧担任时,便常与谢贤争执这个,只是皇帝常装傻充愣,不予理会。
他上任后,不曾执着于此,所有人便也默认谢贤这个右仆射为省主,而尚书省本就有综理天下政务之责,那些旁支末节的事务,谢贤大多都交由他。
有谢贤在前,左右丞也是推三阻四。
每日男子都要这个时候才能下值。
林业绥放下文书:“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他早已看透,如今三大世族还不够苟延残喘,贸然进了三省,自会有如此境遇,且官场又有何累不累。
反正一生都要在里面沉浮。
将剩余几份文书看完后,男子先上了卧床,宝因等着药变温,喝过药才去睡,只是她没能顺利到里边去,双足刚离地,腕与腰就皆被男子握着,稍稍使力,便跌坐在他身上,
“我与你夜夜同衾,怎不知你有什么失眠之症?”半坐依靠着床头的林业绥以唇贴着女子的耳逼问,嗓音如钟,低且沉,“是药三分毒。”
如今私下只有两人,又是在床帏间,宝因干脆跨坐着,与男子面对面,丢了那份白日的庄重:“可不喝便睡不着。”
“我有法子。”林业绥摸着她耳垂,诱笑道,“幼福可要一试?”
一听便不是什么正经法子。
宝因嗔了眼,却又贴得更近,垂头间,盯着腹部好一会儿,生了四个月,常常还是会恍惚自己怀着,想到这...她记起件正经事来,语气也端了起来:“东宫的昭训快要生了,可要备些礼品送去?”
东宫去年共封了三人,按其大人的官职高低,各封了承徽、昭训,这两个位分并不高,是因她们出身也不高,大约算是中下等的士族,能挤入士族之林,大多是当年靠着本家荣耀。
十年不封,东宫忽然有这样的动作,又是出身不高的,高门贵妇都说是太子不得眷恩的缘故,她却觉得未必,太子与太子妃青梅竹马,多年厮守,若是家族显赫的女子为他生下子嗣,必会挟恩,威胁正宫,倘是出身不高的女子诞下儿郎,大可抱给太子妃抚养。
太子妃有了儿郎傍身,东宫也有了子嗣,日后便是封了家族显赫的,可原配有嗣无过,待继位,皇后与太子之位也绝不会属于她们。
三位中有两个先后怀了身孕,听说先有孕是位分最低的昭训,太子也是往昭训殿中最为频繁,昭训有孕后才宠幸的旁人。
多了个人的重量,林业绥微仰头,与高自己半个头的女子对视着,松了腕的手不知何时落在她后颈,耐心的去吻其唇角:“送些也好。”
这一问是为提前给自己摘错,听到男子真要给东宫送礼,宝因不免隐隐起了担忧,一面与男子相吻,一面又问:“可其他人未必会送礼去,我们贸然送去,岂不是落人口实?”
“太子是君,为臣者,自要庆贺。”林业绥不满于这样的吻,忽轻捏她腰腹,“这是礼法所定,不必管他人尊君与否,我们无愧便是。”
宝因被男子扰得心神难聚,只得茫然点头。
随后勾幔帐的鸾凤钩大幅晃荡。
卧床上的二人被隐在落下的青纱幔中。
-
第二日起来,男子依旧是在卯时去上值。
在外面侍奉的玉藻瞧见后,见女子脸色红润:“大奶奶昨夜睡得可好?”
宝因才漱口净面,梳好妆,被问得一愣,却也不曾怀疑什么,这丫头素来如此,当即笑着点头:“挺好的。”
玉藻接着问:“那大奶奶昨夜几时睡的?”
“约是戌末三刻的样子。”宝因答完,才察觉出不对劲,抬头看她,“怎么了?”
听到女子的后半句话,玉藻啊了声,似乎是不知为何要如此问,等反应过来,忙解释道:“没怎么,但看来那药方子还是管用的。”
宝因浅浅笑着,那药管不管用倒是不知,只是昨夜做了两次颇费精力的体力活,两人最后都汗津津的,浑身顿觉疲乏,怎么还能睡不着,想起男子的话,她又吩咐玉藻日后不必再煎熬这药,以后都不吃了。
毕竟已有了新的药方。
玉藻虽不知为何,但还是应了下来,随后走去东壁,拿好女子换下的衣物,便出去了。
...
吃过早食,原先还有些吵闹的院子渐渐安静了下来。
忙完的侍女婆子都去各处了。
唯独一人。
听着廊下的唉声叹气,正在算月例数目的宝因搁置下木筹,起身下榻拢好鞋履,而后走到门口,低垂着眼眸,瞧着坐在胡床上的那人,似笑非笑道:“可是热燥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这个主子打杀了你。”
今日起来,这丫头从早到晚叹气叹个不停。
说话间,玉藻又叹了口气:“热倒是不热,只是心中忍不住的烦躁,像是有只蚂蚱在里头蹦来蹦去。”
紧着,出现第三人的声音。
主仆齐看去。
“是该蹦跶的。”妇人进了垂花门后,脚下十分爽快的走过抄手游廊,语气只差一把火便能点燃,“没两日府里就真要来只蚂蚱了。”
忽来外人,宝因收起与侍女玩闹的心,以为是那两个妾室干了什么,凝了神色:“叔母这是怎么了,可是谁惹你不快了。”
到了女子面前,王氏流出严阵以待的神色:“听说二房明日就要到了?”
瞧见妇人如此气愤的模样,宝因便知此事有秘辛,她不动神色的瞥了眼旁边,又对妇人笑道:“让叔母在屋外站着,我成什么人了?进屋坐着说也不迟。”
王氏也明白,这等事情不好被底下的人听去,抬脚跟着入内。
帘子刚落下,妇人就握着女子的手,慌忙询问:“宝姐儿,你快告诉我是不是,我昨晚从你叔父口中知道后,这颗心就一直跳个不停,再不来问问你,便只差没了。”
“上月来信说是四月中下旬便能进建邺城,大概就在这一两日了。”宝因点头,“具体日子还不知,只说快到时,会提前差人入建邺,来府上告知一声,也好早做准备。”
月初开始,东府那边的院子就已经开始收拾起来了,前天刚收拾好。
“他们二房是什么高官贵女,还来要求你们早做准备?”王氏一听,心中更加不畅快,冷嗤一声,“不用说便是那杨氏的主意。”
杨氏是林益的正室,出身陇东杨氏。
想必是妯娌间的争执。
宝因笑了笑,自不好开口说什么,扶着妇人去坐下。
王氏来这儿本就是为疏解郁结,这些话不好与别人说,只能与自家人说说,当下也不管旁人搭话不搭话,嘴里像是海鱼吐泡似的,臀股刚沾榻,便滔滔不绝的说着:“她那张嘴可厉害得很,可不管你好受不好受,也不管什么利害,只管自个儿舒坦,只怕等她回来,府里又要天翻地覆,宝姐儿你也受不了,当年你舅氏病逝,她闹得还不够?绥哥儿...”
说到一半,妇人便止住了话头,眼珠子瞧着外头不动,又给宝因使了个眼色。
随后,只听到院里的侍女话里带着殷勤的笑:“铆二奶奶来了,我们大奶奶在屋里呢,三太太也在,正在里头说着话,您来的正好。”
没一会儿,幕帘被挑起。
女子进来了。
袁慈航端着闺秀的恬静模样,万福道:“二爷找绥大爷去了,我便来找嫂嫂说说话。”
宝因一听,径直开口:“爷回来了?”
今日竟如此早。
王氏听了,直笑起来。
宝因后知后觉的红了脸。
“二爷在门口等着,应是有急事。”袁慈航也跟着笑不露齿,先是摇头,后又带着道,“我说让二爷先回院子里去,他还不愿。”
王氏这下再也憋不住嘴了,又怕新妇害羞,婉转揶揄道:“真是蜜里调了油。”
袁二太太本就是才女,未出嫁时就爱写些诗,与丈夫袁游便是因诗结缘,袁慈航自小受到熏陶,素日便爱看些诗词歌赋,作诗,或与林卫铆讨论那些碑刻文章,两人倒也相配,兴趣相投。
听明白妇人的话后,袁慈航立马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来。
宝因看见新妇的娇羞模样,不由帮着说起话来,只是嘴上虽打抱不平,笑容却不减:“偏叔母这张嘴最爱打趣人。”
“我说得都是实话,怎么便成打趣人了。”王氏边说边大笑道,“航姐儿你来评评这个理。”
被点到的袁慈航愣了愣,随即很快便适应这种氛围,弯着嘴角,悄悄站了队:“我觉得嫂嫂说得对。”
这一月来,她也已经摸清这位三叔母的性情。
与晚辈一言一语的玩笑着,王氏倒也忘记了原先二房带给自己的不痛快。
-
林业绥从尚书省下值后,直接登车回了长乐巷。
刚下车,便见有人拱手迎上来。
“兄长。”
林卫铆身在著作局,为著作郎,虽如今修史的是中书省领下的太史监,但著作郎亦有兼修国史之职,每旬需去太史监三日,而各郡县每隔十日都需将发生的大事、重大政令的调整及军事战役送进建邺城太史监,或天降异象,或民不聊生,或发生动乱,皆不准延误欺瞒。
他想起今日刚送来的文书,待走到府内幽静少人处,立马便开口:“巴、蜀、广汉三郡所驻军队频繁有调动,那边专责修史呈报的小吏在文书上所记的是正常调练。”
林业绥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调动多少人。”
“调动次数虽频繁,可每次只调动千余人。”林卫铆大概估计了番,“如此下来,到今日所呈的文书,已约有一两万人。”
闻言,林业绥的吐吸也跟着慢下,语气重了几分:“每次调动都间隔多久。”
林卫铆说着说着,脸上便起了忧色:“先前是一月,最近两次前后只相隔三五日,便又开始重新调动。”
在隋郡随过军的林业绥深知军队规制。
他手上青筋渐起。
这分明便是在擅自调动军队。
正常调练?为防止各地守军私下勾结,形成对中央朝廷不利的局面,任何调练都只允许在本郡县范围内进行。
林卫铆虽少接触这类政事,却也深知其中利害,这才先来告知身为尚书仆射的兄长,求个主意:“可要上报?”
林业绥静默不语。
巴、蜀、广汉三郡位处西南,多高山险峻,常有叛军流窜于此,据守反朝廷,九年前隋郡的那场战役,便有小股敌军不知所踪,因人数巨大,清算起来耗费时间,待发现时,早已晚了,听说一路去了西南。
他屈指,心中已有打算。
“装作不知便是。”
若抓住这次时机,棋局或能重新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