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谁贵
昨夜里那场声势浩荡的大雨过后, 原先寒冬积攒下来的似陈年棉花的沉闷也消散而去,嗅着这雨水气味也只觉清香袭来,人也通畅快活了不少。
微明院的回廊里,忙活完的几个侍女, 聚在一块说天谈地, 走路说话都压不住的轻盈, 互说着体己话。
原是做些洒扫浇水的红鸢自是插不进去话, 如今虽到了屋里侍奉,但毕竟时日不够久, 以前顶多是在院子里打过照面,或说过一两句话, 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 又是突然被提到屋里的, 对她都还存着戒心。
大奶奶那儿有什么需要侍奉的,这些人也大多会挤走她,不让她有在跟前表现的机会, 倒是那位从谢府来的玉藻姑娘对她反和颜悦色的, 屋里有什么活计也会喊上她一起帮忙。
想着便叹了口气, 从小便近身侍奉在女子身边的,心胸到底是不一样。
红鸢看了眼回廊那边, 满不在意的去了院子里。
刚洗漱好, 从耳房出来,往正屋这边走来的玉藻整理着有些褶皱的衣裳,与回廊上的几个侍女说笑几句后, 没走两步便被眼尖的发现了独自在院子里的人。
这天还飘着些毛雨, 粗使婆子都不往院里走。
她靠着廊柱打量几眼, 见是红鸢在捡昨晚风雨打落下来的花草, 不由笑道:“好端端的,你捡这些做什么,待会儿让那些婆子来扫了便是,岂不比这样一朵朵的捡要快?”
“我瞧这些花都还好,就这么扫了丢了怪可惜的。”红鸢边捡边抽空抬头,笑着回她,“我母亲在府里就是管花草的,她最会用这些编那精巧的小玩意,左右无事,编来打发时间也好。”
“这感情好,等你编好也送我一个。”玉藻继续走着,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声,“可千万要记着,要是编的好,我给你些钱也成。”
“我这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什么钱不钱的。”红鸢立马便高兴的答应下来,捡起花来也更有干劲了些,“玉藻姐姐要是喜欢,编两个送你都行。”
玉藻笑着欸了声,收起话头后,没走两步,到了屋外,刚打起幕帘,正巧乳母也抱着大娘子从里面出来。
等乳母走了,她才跨过门槛往里去:“大奶奶。”
盘坐在榻上的女子,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裳,刚喂过奶,袄衣是解开的,瞥过去,一眼就能瞧见白皙的胸前落满红点,甚至还在往下蔓延着。
那不是大娘子吃奶留下的。
不经人事的玉藻赶紧低下头,耳朵通红。
“你这会儿来得正好。”宝因系好衣带,不曾发现她的怪异,神色自若的开口,“我瞧兕姐儿睡着的时候仍还呼哧出气,那边几上有样东西,你拿着去二门外,叫小厮去宫里请位医工来府上。”
欸了声后,玉藻上前去拿,然后愣住,不知所措的回头看着女子,她以为是府里的牌子,竟然是...尚书省的鱼符袋子。
“你这副模样是瞧傻了还是吓傻了?”宝因笑了笑,又指了指不远处的绣墩,“顺手把那个拿来给我。”
这是早晨男子去书斋前留下的,有光沾,为何不沾。
“我是不知这算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要是旁人生的,绥大爷还会不会如此重视,打个错喉便要去请宫里的医工来。”玉藻笑着打完诨,转身去拿针线篮子,放在榻上,又叹气道,“太太身子有恙,也不知明儿还走不走得成。”
福梅院一早就传出了消息,郗氏身子不适,偶感头疼,需得歇息一日,请安便也免了,谁也见不了,又说想到林卫铆夫妇刚成婚,按照礼仪制度,还有成妇礼要完成,不愿冲撞了这喜事,怎么也要起来,听说是被侍女搀扶着从屋内出来的。
宝因拾起绣绷,寻了股青色的线,仔细对着比了番,听到侍女的话,只不冷不淡的看过去一眼,没有什么多余的神色。
看着手里的鱼符袋子,玉藻带着自个儿的小心思问道:“要不也差人去请个女医来瞧瞧?”
穿针引好线,宝因微微垂头,继续绣着那几枝早已描好的兰花样子,语气十分平淡:“桃寿自个儿心里自然会有数,又哪用得着你来费这个心,我吩咐的事倒是不记得办,难为还记得别人。””
要郗氏真有什么事,福梅院的侍女自会去请女医,要是无事,也不用她巴巴差人去请了,反被郗氏说是居心不良,心里巴不得姑氏出事。
想起大娘子的事,玉藻恍然大悟的匆匆出了屋。
*
卯时未到,初为人妇的袁慈航早早就起了床,梳洗沐浴一番后,又按照在家时母亲所教的,侍奉丈夫更衣束冠。
随后跟着林卫铆去了西府。
到时,礼部赞者已在那儿等着。
自阶下接过漆盘,高举着进见礼进了屋,随后交给高堂之上的赞者,借着又饮下赞者代郗氏向她敬的甜酒。
她再以肉干和甜酒祭先人。
这些礼都行过后,郗氏才出来,桃寿则在旁小心搀扶着妇人的手。
赞礼者也端了只煮熟的小猪代新妇进献给姑氏。
袁慈航亦赶紧上前,站在妇人身边,执筷为她夹了小块猪肉,这表示从今日起便要开始履行孝养的职责。
郗氏吃了一小口,便放下了:“早些时日。”
袁慈航和林卫铆应下。
郗氏脸上笑着,精神却不好,似乎不大情愿的模样,礼行完就遣走了人。
出了福梅院,亲迎礼便算完成了,可林卫铆却变得有些不大自在了,昨夜是按照礼数的循规蹈矩,并不觉窘态,现在倒不知该和这位妻子说些什么,又深觉若什么都不说,只怕会叫人多想了去。
他在心里磕磕巴巴酝酿着,只说出句:“日后在府中若觉无趣,可去找大嫂,三姐、六姐也爱往大嫂那儿走。”
听到男子的声音,便无端想起昨夜,袁慈航满脸羞涩,点点头:“嫂嫂为我们忙活这么多,也该去答谢。”
听到“我们”二字,林卫铆怔住,随后笑着颔首。
他们已是合为一体的夫妻。
*
午间一股清风拂过,带来了几滴如蛛丝般的雨线。
坐在院子里洗自己衣裳的侍女伸手抹了把脸,然后抬头朝上望,这天竟又开始下起细雨丝来,风一吹,便四处飘去。
她放下木槌,胡乱把胰子塞进放脏衣服的盆里,端起来就走,寻了个遮雨的地继续洗。
刚从屋内侍奉出来的玉藻一下无事忙,只觉得无聊,四处张望之际,瞥见一个人影后,紧忙去搬了胡床来,坐在廊下,瞧着红鸢在拿那些落花和除掉的杂草编着花蓝子。
瞧上兴头,更是亲自上手。
那边守着院门的侍女刚打完两个哈欠,便有人来叩门。
打开门,只见是几个婆子聚在外面。
她们中年纪稍大的一个当了领头羊,开口询问:“我们是东府里的,大奶奶现在可在院里?”
东府的几个管事婆子今日起来,便把昨日拿出来的器物都抓紧归置入了库,赶着规定的时辰过来的。
侍女侧过身子,指了指回廊坐着的人:“这我不大清楚,您得去问问在屋里侍奉的那几个姐姐。”
进到院子,得了玉藻的一句“大奶奶在屋里呢,你们赶紧进去吧”,没听到有什么告诫的话,便知女子未因她们姗姗来迟而动怒生气。
这才放心的去了正屋。
掀起帘子,便是她们惯会的嬉皮笑脸:“大奶奶。”
听见动静,宝因捻着针线,刚落下一针,直到人进了屋,走到跟前,她神色才有松动:“我还差几针才好,阿婆们说就是,我听着呢。”
几个婆子都一一说着各自专责的事,听起来是事无巨细,其中取用多少,折损多少,又归还多少,数量类别皆是信手拈来的说着。
说完又呈上了这次账本,交还了对牌。
绣完这最后一枝兰花,封好针脚,宝因拿剪子将多余的线头一并剪去,听了婆子的话,淡淡看了眼:“阿婆们既说无误,我自是信的,又何必去多费这个心,只是日后需用时,若缺少哪样,便也只管找你们描赔。”
有心欺瞒,这账本又能瞧出什么,便是有所遗漏,叫她给瞧出来了,保不齐日后胡乱交差,匆匆看过一眼就敢拿来她这儿,事事都要指着她这个主子来查漏补缺。
那又要她们做什么?
婆子们听后,只觉得是底下那些人犯错却要她们来担责,实在不公,可心里纵有怨怼,也只能老老实实的欸一声。
等人走后,宝因拆掉绣绷,卸下绣好的布帛,叠好放在一旁,留着以后给兕姐儿做鞋袜,随后下榻将对牌去收检好。
没一会儿,李婆子便来了,她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还来不及跨,嘴就已经先开了张:“大奶奶找我是有什么事?”
宝因在里间寻好库房的铜匙,走到外间递给仆妇:“太太要回高平郡的娘家去,要备些东西给太太带回去。”
昨日的亲迎礼,女子没用她,李婆子担心消沉了整天,如今紧紧握着钥匙,殷勤的笑说:“要置办些什么,大奶奶只管吩咐就是。”
缓步过去罗汉床旁坐下后,宝因端起前面侍女送来的甜汤,舀着喝了口,只觉太甜腻,便蹙着眉头放下了:“各类纹样的缎布、茜纱都要拿出十二份来,镯子、簪花、还有平日常能进补的药也是十二份,这些再拢共分成三份,再拿几个绣着麒麟或花鸟的锦袋,麒麟袋里装小金狮子,花鸟袋里便装小金雀,给那几个表兄弟的儿女。”
郗府有三房,三房又各有子女,那些子女有的也已成家,生了女郎或儿郎,这些都得顾全到。
“再支两贯通宝给太太。”宝因搓着手,想了会儿,又道,“野参、灵芝、燕窝这些也都各拿几钱出来,还有金玉头面与那副海鱼所制的琴弦,明日单放在一边,不可与前面的那些混了。”
郗氏与那两个兄长虽说是一家人,可亲疏到底还是要有别的,礼要备,让郗氏长面子,私下却还要给小舅父这家单添些不贵不贱的东西,毕竟这些年只有他们还时时挂心郗氏这个姐姐,郗氏在家时,也是他们多迁就关怀。
要与其他两个舅父什么都是一样的,他们的真心倒是被践踏,叫人心寒了去。
“我马上就去收检出来。”因着鹿皮的事,李婆子不敢再出什么差错,只想在主子面前多尽几份力,显显脸,此时既有差事吩咐,她自也顾不得喝上口热汤,笑着就走了。
瞧见屋里没了旁人,玉藻忽从旁边人手里夺过那花蓝子,脚下轻快如飞的打起帘子,忙走到女子跟前:“这是红鸢编的,我说要拿来给大奶奶您看,她还害羞呢。”
不过一瞬,红鸢就追在后头而来。
宝因好生端详了番,笑着赞赏:“编的这般好,怎就不愿给我瞧?”
红鸢赔笑道:“我这手艺比不得那些阿婆,说是花篮,倒不如说是将一堆花草胡乱堆在一起,实在是怕污了大奶奶的眼。”
玉藻听后,惊呼:“原是要污了我的眼。”
红鸢又是好一番小心翼翼的解释,最后见玉藻是真心打趣,假意恼怒,也贫起了嘴。
只要知晓何为分寸,宝因向来不爱拘着自己院里的人,人要被困没了灵性,倒也是无趣的很,此时瞧着两个丫头逗起乐来,嘴唇微微弯起,支颔看起书来。
随后止不住的打了个哈欠。
原在闹的两人也收起了不稳重的模样,一起侍奉着女子睡下,然后悄悄退出去,守在屋外的廊下坐着。
瞧这老天转眼又下起了雨来。
*
夜里,淅淅沥沥不停的雨声,逐渐变大。
林业绥从书斋回来后,宝因起身,伸手去解下男子腰间的鱼符,小心仔细的装进绣有金龟的锦袋里后,放在暖榻旁的抽屉里。
林业绥顺势将人揽到怀中,让其坐于自己膝上:“可有到请医工来?”
“请了,说是没什么大碍,连药都不用吃什么,若有些不适便要吃药,身子愈发差,日后难免会成药罐子,只留了几丸药用来熏。”宝因跪坐在暖榻上,乖乖任男子拥着,想起白日里医工无奈的模样,不由笑道,“玉藻那丫头今儿还打趣说不知是母凭女贵,还是女凭母贵。”
这本也只是打趣逗乐子的话,可林业绥审量着她,追着问了句:“幼福觉得呢?”
对于这句反诘,宝因怔住,似是不曾料到这种状况,面色如常的默了几瞬后,便缓过来了心神,她伏在榻几上,不再贴着男子:“不过是句玩笑话,爷还当真了,我不知什么母凭女贵或女凭母贵,只知我是爷的妻子,兕姐儿是我给生爷的女儿,哪分什么谁凭谁贵?”
嘴上如此说,可她心中真正想的是正室与嫡女,自然应当是一样贵。
林业绥亦跟着俯身,环在女子腰间的手不重不轻的揉着其腹部,两人互相取着暖,他终忍不住试探:“我若说,幼福是贵的那个呢?”
“我不知道。”感受着彼此的温度,又这般亲密,宝因忽有些恍惚,神情也有几分认真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爷,不知道爷又想听我说什么。”
她至今也不敢去追究男子对自己的好是出于什么,或是一时新鲜,或因她的手段得来的,或是情.欲果腹,也不知道自己对他又是怀着何种情感,她只知道这个人是自己后半生的依仗。
只是很快又觉得不该如此剖心。
她低头去吻,以此挽回讨好:“只知道心里很高兴。”
现下是高兴的。
女子的主动,使得林业绥岿然不动,只是任由她作为。
始终不得其法的宝因渐渐失了信心:“爷不高兴?”
这句话使得林业绥回过神,他眸光微闪,撞开牙关,直入那片湿濡,带了几分戾气与其勾缠,早该知道,她想做的始终都是做那个有礼有节有手段有地位的嫡母。
空气越来越稀薄,腰背抵在榻几上的宝因只觉快要窒息,他们此时便像是失去水的两条鱼在陆地上相濡以沫。
窒息感使得女子眼眶渐湿润,滑落在鬓发里。
林业绥松开手,抚着女子鬓发:“抱歉。”
宝因噙着鼻子,摇摇头,不明白这句道歉何来,她哭仅仅是生理的,又非自个儿想哭,抬手随意抹去那些泪水后,她搂住男子,眼泪滋润过的声儿也变得柔弱可欺。
“累了一日,睡吧。”
*
到了廿十那日,专备了三辆淄车用以装载收拾出来的换洗衣物、点心果脯,或是枕头被褥之类,以及各类礼品。
又另有两架车坐人。
除却陆氏和郗氏外,林妙意、林却意两人在昨日也主动提出要跟着一起回去,郗氏听后,直抹泪抚头说“好孩子,你们外祖父定会高兴的”。
她们离府的这日,林业绥的三日旬休也刚好结束,一早便去了尚书省。
林卫铆因袁府有事,也陪着袁慈航提前归宁了。
宝因站在林府角门外,瞧着小厮搬东西上车,林妙意和林却意是先出来的,两人缠着自己嫂嫂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去登车。
等妇人出来时,宝因微垂头,喊了声“太太”,余下那些平安的吉祥话还没说出口,郗氏应下一声,便让桃寿扶着去车边。
没一会儿,陆氏也来了。
吩咐小厮将另几样东西搬上最后一辆淄车后,宝因走上前,万福行礼道:“大爷知道舅父近年来百病丛生,特意嘱咐我额外添了些滋养的药材,都是些平日里也可食用,没什么大忌讳的,只是毕竟是药,要不放心,舅母到家后,也可请个疾医仔细瞧过再用。”
陆氏有些诧异,瞧见那些小厮在搬东西上自家那辆淄车,脸上挂着几分又惊又喜的笑:“何必另添,你们原给的那些都已经够了,不知道的倒还以为我是搬家呢。”
“这些年来,舅父一家待太太好,时刻惦记着,我们都记着,如今也到我们孝顺舅父的时候。”宝因莞尔道,“哦对了,还有套金玉头面,那是旁人送我的,不曾戴过,我瞧舅母面色红润,使起来正正好,能衬出这头面的光彩来,琴弦则是给我那二表妹的,还有些珠花,便有劳舅母到时分给其他表妹了,只是这些东西,别叫另外两个舅母给知道了。”
陆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齿序第二,如此安排,自也讨了她的欢心,许是这番言行,让妇人想起了在郗府的日子,毕竟郗氏还能嫁人,她那胞弟却只能待在府中,继续受大房和二房的气,连带着她也是。
“哪能叫她们给知道去,这是我亲外甥和外甥媳妇孝敬我们的。”如今林氏起势,连带着她们这些远亲也像有了依仗似的,只见她想到伤心处,抹了抹眼泪,“我这姑子性格向来比较拧巴,需得捧着哄着顺着,听说她还因为身边那个婆子跟你有了芥蒂...唉我与你舅父素来便不喜,只是那个婆子惯会哄骗,处理了倒是好事一件,只是你母亲这儿还得多哄哄。”
一听便是郗氏将事情都与陆氏说了。
宝因就像是一泊湖水,风来便有涟漪,而非湖想泛起涟漪,便如此刻她唇边泛起浅浅笑意,仅是因着骨子里的修养,叫她要周全礼数,说出的话亦是:“舅母这话倒叫我不明白,何来哄不哄的,太太是尊长,我哪有违背的理,只是我管着府里,自要按定规行事才能服人,使府内不乱,让爷不用受这些琐碎事的搅乱,且太太最喜吃斋念佛,又怎会干出些反了定规的事。”
陆氏倒是满意的点点头,渐渐也明白几分,眼前这女子瞧着软和,对长辈事事孝顺,心里却又有自己的一杆秤。
她那姑子的性子,真是磋磨人。
话已至此,又给额外添了好些东西,陆氏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毕竟如今当家的是林府绥大爷,管家的是林府绥大奶奶,何必坏了关系,搞得以后不好来往。
尚书仆射那是多大的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