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催命符
翌日初六, 由中书省连夜起草的诏令,经由门下省审核通过后,再由中书省传达至建邺城各官署。
政令内容特地强调了文帝于天元六年三月便有过亲敕:内外朝官禁别宅妇人,如犯者, 五品以上贬远恶处, 妇人配入掖庭。
大理寺上奏著作局长官王散玉豢养别宅妇, 并携至官署过夜, 贱辱文帝圣言,不孝君主, 不尊国法,判罚理当从重, 贬至还不曾被教化的九真郡下的爱州。
官署接到政令后, 底层官吏皆相觑不言, 九真郡位处岭南道,此地古称百越,相距建邺两千里之远。
皇帝将对王散玉的贬谪以政令的形式发出, 便是要借此敲打众人, 惩一儆百。
在官场沉浮多年的中上层官吏, 则早已偷偷去询问昨夜入宫赴宴的官员,皇帝可有说别的话。
得到的答案皆是皇帝在震怒的同时, 更自省他在位十六载以来的怠政, 才致先帝心血被虫蚁咬噬,泣声泣血。
紧接着门下省便发出第二道政令,圣上责令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查在建邺官署内的两千六百余名官员, 而三司内的官员则相互审查。
大理寺审查刑部, 刑部审查御史台, 御史台审查大理寺。
...
政令通过门下省审核后, 还不曾颁发出去,便有内侍来到长生殿向皇帝禀告事情已成。
李璋正在审看各地送上来的文书,不耐烦的挥手退散内侍。
林业绥对此毫不意外。
昭德太子聪慧过人,四大王愚钝乃是王宣父亲临终前,苦心婆心说与文帝听的话。
只是再愚钝也是随着昭德太子一同进学过的。
门下、尚书两省的任免,便可一窥。
当年门下省本为谢贤之父谢德所掌,谢德死后,侍中之位悬空,那时文帝已身缠久疾,面对三族的紧逼,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皇帝登基后,为安抚陈郡谢氏,上来便先任命了谢贤为黄门侍郎,随后言明侍中一职历来由谢氏子弟担任,文帝不任命自有其深思远虑。
当时朝内文官皆认为谢贤如今直接进入门下省担任黄门侍郎,为的是锻炼其能力,不久必会接任侍中。
可后来李璋守完三年孝期,开始逐步罢免文帝朝官员,重新任命时,却是王宣成为门下省长官。
谢贤进入尚书省,成为右仆射,后来贤淑妃和七大王圣眷日浓,郑彧成为权力稍次的左仆射。
“刑部之中有郑王谢三族的人。”李璋看着这些递上来要钱粮的文书,撑头扔开,与男子说道,“你却叫刑部去审查御史台。”
“陛下以为如此查,便真的能查什么来吗?”男子立在窗前,看着殿后种植的古柏苍松,透过枝叶可瞧见懿德殿,懿德殿内也有树,树冠高于殿墙,似是菩提,他收回心神,“建邺城一百零八坊,京畿道还有二十二郡,遍布庄子,他们只要有心藏,飞鸟走兽也难寻其踪迹。”
孙泰掌握多数官员秘事,郑戎豢养外室却也是最后才从旁人嘴中无意得知,倒也是孙氏先人阴德还在,才叫孙泰寿命将尽前三个月发现此事,死前得以保住了孙氏。
李璋提醒道:“诏令发下去,已是打草惊蛇。”
“蛇一惊,便也就成了热锅之上的蝼蚁。”林业绥抬手将爬上窗柩的蚂蚁碾死,为此殿主人扫去,“陛下只需静观其逃窜。”
李璋这些年将朝中臣工及其家宅妻子的情况摸得十分清楚,听到这话便也明白了,郑戎算半个聪明人,其妻也算半个聪明人,便瞧他们的聪明劲是否要往一处使了。
他忽觉得有趣起来。
...
郑戎从御史台下值后,马车刚驶入坊市,便遇见了郑彧的车驾迎面而来,两辆车路过彼此时,做过短暂停留,而后再次各自行进。
在边门下了车,他急忙直奔卢氏的院子去,只因刚又被堂兄耳提命面的厉声告诫一番,要他尽早将事情处理干净。
卢氏喊了朱姨娘来给自己涂丹蔻,听见外头动静,眼睛直盯着帘子,那人刚进来,她便没好气的说道:“还不抓紧把你外头庄子里养的那位祖宗给送走。”
精气神半蔫着的郑戎挑帘进来,面对卢氏的挖苦,正要开口回话,谁知一进来就瞧见还有旁人在,轻着声音说道:“你先出去,我有事要和太太说。”
坐在方杌上的朱姨娘点头要起来,又被屋里的女主子给喝住。
“出去做什么?”男子的轻声细语惹得卢氏生了肝火,瞥了眼妇人,又看向郑戎,“我好端端的要做指甲,为何要凭白被你扰了?你那些事也不是什么值得在她跟前藏着掖着的,更难堪的她不也知道?”
卢氏发了话,朱姨娘便继续安心坐着,她侍奉妇人,除了是家中主母外,还因郑戎也得听几句这个妻子的话。
郑戎是家中幺儿,于族中同辈之中也是年纪最小的那个,儿时聪明伶俐,会讨长辈喜欢,大家都是宠着的,更为他娶了公主为妻。
溺爱之下,便也滋生出了诸多劣病,再想把根给正过来,犹如痴人说梦。
当年安福公主死后,朝野震惊,激起不少波浪,虽在三族施压下,文帝罢手不管,但郑戎父亲也真真切切的瞧清了这个幺儿的本性,为公主守孝三年后,再议婚事时,便在当时众多贵女中,瞧中了治家手段极为果断狠厉的范阳卢氏之女。
去世之前,走遍郑氏那些族亲,好言告知若日后郑戎夫妇有所争执,定要相助卢氏。
面对嫡亲长兄时,更是声泪俱下的磕头请求勿要念及郑戎是郑氏子弟而偏袒,要记得卢氏也为郑氏妇,而后又托付了侄儿郑彧。
族内的人都明白儿媳卢氏便是替他看管郑戎的人。
因着这个缘由,卢氏这些年来在郑氏也算是能说得上些话,郑戎的邪性才被勉强管辖住。
“不出去便不出去,这么大火气使给谁。”郑戎心里头本就窝着事,早没了气力高声说话,被这么一激,不由得想到堂兄也是这样的声音训斥他的,又见她要提安福那件事,没了好脸色,“我进来才不过只说了一句话,大人是叫你管我,可没叫你这么跟我说话。”
后头那句话听着气势足,但实际跟个受气包似的,使得卢氏笑起来:“我求着你来了?”
府中有姨娘,外头又另置外室,她早已想明白,凭她在郑氏的地位何必再去讨好他,故而生下个儿郎后,郑戎爱去哪里睡觉都懒得管。
不来她也自在。
两人说是夫妻,却更像是同在一官署的同僚。
郑戎想起自己刚进来时,妇人说的那句话,便知郑彧还是不放心他:“堂兄应该派人来与你说过了,我想着将她抬进府做姨娘。”
“让你纳进来好宠妾灭妻?”卢氏偏头瞧着朱姨娘将浸湿的棉纱覆在自己指尖,“你可知王散玉是如何败露的,便是自作聪明的将那女子带进府。”
“那该如何?”
“杀了就是。”
经过这些年,郑戎的性子也服帖了许多,听到这话,反露出不屑:“这话你倒也说得出口。”
卢氏反讥:“说得你没杀过似的。”
郑戎只好耐着性子又问。
卢氏知道他骨子里还是爱那对母子爱得紧,这样的别宅妇本是有好几个,叫她发现后,作势要去找堂兄郑彧来,郑戎便只好留下最喜爱的那个,其余的都赠送出去了。
“问我做什么?说了你又不听。” 一想到这人还叫别宅妇生下了儿郎来,她心里也是肝火旺盛,“你爱如何便如何,只是你今日敢接进来,明日大理寺便能来查。”
郑戎好声好气的认真说道:“你也知我早年干过的混事,再造杀孽是不能的,否则怎么面对我那老大人,还是先寻个熟悉的人,把他们母子送过去,装成是一家三口瞒过去再说,待这事过去,便将哥儿接回府养到你名下,他母亲便打发卖了吧。”
卢氏仔细打量了身边妇人的神情,看着倒是像在认真的给她涂芍药花汁,见右手已弄好,她举起吹了吹:“养我名下倒是容易,只是我凭白冒出个七八岁的哥儿倒是难瞒天过海了,岂不是明晃晃的告诉旁人,你这儿子来路不明,养了别宅妇?”
“便说是远方亲戚的孩子,过继来的。” 郑戎想了下,“由头只说是这个亲戚曾舍命救过大人,亲口承诺过来日会从这支过继个儿郎。”
这话倒也是真的。
卢氏没说话,做完丹蔻后,便叫朱姨娘先出去了,然后才悠闲开口:“按你说的来便是,只是要寻个能信,别去找你那些狐朋狗友的,省得又惹一身腥,洗都洗不掉。”
“这我知道,不打搅你了。”
说完事,郑戎便要走。
一瞧这样,便是又要去找那朱姨娘,卢氏半开玩笑的冷冷道:“小心是你的催命符。”
郑戎只当是妇人又起了善妒的心。
“那事当年已解决,催我什么命?”
卢氏笑着没说话,挑眉让男子尽管去。
人一出去,她眉头便落了下来。
许是做过侍婢,朱姨娘在府中也素来都低声下气,郑戎去她那儿,每次都被柔声抚慰,被她给拢住了几分心。
虽说是安福公主的人,但骨子里到底是低贱的,被困在宅院也出不去,整日被人看着,且文帝都翻不了案的案子,她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可卢氏想起昨日去玄都观,这朱姨娘又哭又跪的要给安福公主上香,说是心里不安,这一下倒是让她心里也不安了,只是为着侍婢的事,那些族老早已对她不满,若再出姨娘的事,还不将她吃得骨头都不剩。
只能待这事过去,寻个由头将她送给剑南道的远亲。
...
卢氏在这正在想着,院里突然响起一阵阵的脚步声。
她双手撑着躺椅的扶手起身,挑帘去到屋外,才发觉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来,侍女婆子都在忙着收东西。
风也来了。
*
这场盛暑的雨下得急。
未时也不见有半分的消弱之意。
天也成了灰蒙蒙的。
林业绥从兰台宫出来,还未出车舆,便有小厮急着递来罗伞,童官接过后,赶忙撑开。
进了微明院,他瞧着男子走过抄手游廊,直往正屋而去。
在的婆子看见,也赶紧披上蓑衣斗笠,冒雨跑去正屋的台阶前,问道:“大爷,可要先沐浴?”
大奶奶午间沐浴过后,便嘱咐了继续添火,这会儿热水也刚烧好。
林业绥颔首,又吩咐了句:“进出轻着点声。”
随后挑帘进屋。
下雨天凉,女子穿的寝衣,盘腿坐在榻上瞧着昨日府内的流水账。
昨夜两人都睡得迟,起得又早。
他本以为她在眠着:“怎么不睡一会儿。”
流水账便是既杂又碎,须得仔细看,宝因合眼,稍微缓了下,才睁眼又翻过一页:“瞧完这些便睡。”
林业绥走去东壁,抬手解扣,脱下圆袍,要去沐浴时,瞥见榻几上还摆着张笔迹未干的香皮纸,是女子亲笔写给袁家的帖子,笔锋清秀灵动。
他拿起,瞧了眼:“二十七?”
宝因抬眼笑道:“二月种下去的藕,到了五月底也该有来吃了。”
魏氏喜爱吃莲藕在建邺是出了名的。
林业绥笑着放下帖子,瞧见女子昨夜哭红稍肿的眼,爱怜地抚过,眉眼却带着笑:“今日如何见人的?”
“我在里间说话。”宝因眉眼弯起,“她们在廊下听。”
林业绥便也收回手,推门去了湢室。
瞧完账目的尾巴,宝因隔着窗户吩咐廊下的侍女去煮碗咸茶,随后下榻拿了套寝衣送去给男子,又将他脱下的圆袍拿去外间放好。
雨砸下来的声忽然急起来。
她支腮听了会儿雨打芭蕉的声音,隐约听见身后门开,回头问道:“爷怎么回来这么晚?”
今早出去,说的是午时便能下值回来。
“进了宫一趟。”林业绥擦干头发,在榻边坐下,瞧见几上的咸茶,舀了勺递到女子唇边,不甚在意的说道,“官家说贤淑妃思女心切,难免会做糊涂事。”
宝因张嘴,吃下这口茶,品着男子的话,她只觉有意思,贤淑妃与她说可算是冲动糊涂,可昨夜皇帝自己也说了,如今他将此事全推到贤淑妃身上,难不成是要他们二人记恨贤淑妃?
只是言语间似乎又并没有责怪过贤淑妃。
突然鼻尖涌上一股呛意,她这才记起为了暖身,这茶里头加的都是些胡椒类的香辛料。
缓了好一会儿才没了要落泪的感觉。
吃完咸茶,林业绥起身去外间拿水漱了漱口,再进来时,见女子又看起书来,他声音低沉下来:“不困?”
宝因刚摇头,便打了个哈欠。
她只好往别处找补:“我还没漱口。”
林业绥玩味一笑,走去端来盏茶,瞧着她喝进去,吐出来,又拿丝帕擦去唇上水迹,只是没一会儿,又濡润了。
...
外面的雨声轻缓下来。
屋里的人儿眠着。
万物静好。
作者有话说:
[1]唐会要记载“开元三年二月敕:禁别宅妇人,如犯者,五品以上贬远恶处,妇人配入掖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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