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转过去(1 / 1)

高门庶女的生存指南 三百荔枝 7407 汉字|0 英文 字 29天前

第49章 转过去

  夜间, 烛泪堆砌。

  细长脖颈、耳后、发间都晕出薄汗的女子,心里不免躁动起来,抬手往这几处拭去,却又不见汗, 只摸得发丝湿润。

  她睁开眼, 轻轻掀起衾被, 拨开两层帐幔, 下榻后,又重新理好, 不使光亮跑进床帏之中,惊扰还在睡着的男子。

  随后执着旁边高几上的铜灯去了坐床那儿。

  刚将铜灯放下, 她便顺手拿起睡前放在榻几上的团扇。

  在榻边坐好后, 女子腕间微动, 团扇被摇着,习风轻扑在脸上,体内的燥热似也渐渐散去, 心情舒缓下来。

  只是睡意也彻底被扇没了。

  她扫过榻上的针线篮子, 垂眼思虑片刻后, 弃了团扇,拾起五股不同色的丝线, 各抽了根出来, 纤指交错下,绳缕渐成型。

  ...

  府内小厮敲过五更的梆子。

  烧水的侍女提了几大桶热水进入微明院正屋旁边的湢室内。

  宝因见天光已现,吹灭燃了整夜的红烛, 才趿着木屐去沐浴。

  出来时, 林业绥也已起来, 坐在榻边拿着她前面编织的绳缕在瞧, 嘴角似浮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可仔细一瞧,唇角平平。

  宝因拿了帕子,绞着头发:“爷可要沐浴?”

  时值初五恶日,天愈发的热起来,以往夜里或还能凉些,如今夜里也是闷热的。

  只剩早晨这段时日才能得些凉爽。

  过了初五,还不知要多热。

  昨夜睡得也并不自在的林业绥点头,而后放下绳缕,极为自然的从女子手中拿过帕子,帮她绞着发:“几时起的?”

  热水净身,没了困意的宝因也乐得有人帮绞,她恰好能腾出手来理这些绳缕,听见男子所问,腾神想了下。

  “寅正。”

  四刻后,梆子响起。

  林业绥大概能猜到为何,绞干头发后,又见女子后颈微红,轻轻抚过:“等下叫人来将衾被都换了去。”

  聚着精神在忙旁事的宝因轻嗯一声。

  如今卧床上的衾被仍还是去年入冬时的,是该换了。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后。

  侍女也已将湢室内的热水重新换了遍。

  男子起身去沐浴。

  ...

  林业绥洗好出来,走去东壁穿袍束发,见女子绞干的长发已挽成髻,寝衣也换成夏衫罗衣。

  唯有手上仍还不歇。

  垂首在摆弄着针线篮子里的那些丝线。

  他踱步至香案,寻了个东西才过去,却是绕至女子身后。

  宝因不明所以的回头去看:“爷?”

  林业绥手掌轻捏了下她的脖颈,只道:“转过去。”

  短短三字,使得宝因楞了会儿,而后顺了男子的心,只是不再编织绳缕,一动不动的瞧着前面,偶尔眨几下眼。

  男子旋开圆肚瓷盒,将浑白的药膏细细抹在女子因闷热而红的肌肤上,直至膏体被抹匀,融入肌骨才罢手。

  后颈感知到丝丝凉意,宝因眉眼松开。

  恐是她的顽症又起了。

  每至夏日,她都需日浴三次。

  不然必生疿子。

  想来昨夜那阵热,使得后颈出现了前兆。

  林业绥抹好药膏后,见红肤的症状渐消,旋紧盒盖,放在榻几上。

  两物碰撞出略微的响动。

  宝因回过神,稍微动了动身子,在坐床上面向着男子而坐,等男子用湿帕拭净指腹后,才伸出手去,拉过他左掌,将一条五色绳缕绕于他的手腕。

  她边系结,边诚心开口,琅琅道:“今日是端阳节,我送爷长寿缕,祝爷长命百岁。”

  林业绥瞧着这长寿缕,被女子编得极长,绕了三圈才好,恰如长命却仍有尽头的寿数。

  他坦荡笑起来。

  -

  端阳佳节,东西两府的侍女婆子都早已忙活起来,将前日采买来的艾草和胡蒜一起编成人形悬于门楣之上。

  菖蒲叶则倒插在门边,又佩以石榴花。

  还有绕成一股的五色缕垂落在门旁,风吹则飘扬。

  小厮也都在各处地方洒扫着,以防蚊虫滋孽。

  这样的日子,洒的自也是雄黄酒。

  只是微明院较特殊,今年洒的是拿艾草熬煮而成的水。

  玉藻见绥大爷刚才已出府去上值,在院内每一处都洒过艾草水后,托着漆盘进了正屋,将五色丝缕绕在主子的卧床上。

  正好有人进来,宝因拢进以纱做鞋面的透气鞋履里,踩上卧床的脚踏,弯腰从最里面摸出个黑漆描金的盒子,打开后拿出一串钥匙,她低头稍微瞧了眼,便一下找到自己要的。

  从铁圈里绕出那把钥匙后,她递过给站在旁边的人,吩咐道:“去库房把那两床神锦衾拿出来晒晒,然后将屋里的换了去。”

  神锦衾是大轸国进贡而来的,皆是用冰蚕丝所织成,方二丈,厚一寸。

  去年出嫁时,皇帝添了两床做她的嫁奁。

  不知是愧疚于她,还是真将她当成了若是还活着,将会嫁来林府的五公主,所以才给予所有最好的。

  绕好五色缕的玉藻接过,诶下一声,她知道女子夏日最畏热,旁人觉得还不算热的日子,女子却早已红了肌肤。

  宝因将剩下的钥匙收好,锦盒放回去后,起身拿着团扇去了外间。

  ...

  两刻过后,玉藻拿着钥匙回来交差。

  在女子伸手来接钥匙时,遮腕的袖子被微微扯了上去,露出皓腕。

  她忽盯着女子的手腕,没说话。

  心里想的是端阳佳节,为何绥大爷不给大奶奶系长寿缕。

  随手将钥匙放在榻几后,半天不听见任何动静,宝因抬眼朝玉藻看去,又顺着她的目光落在自个儿的右腕上,浅笑不语。

  院里起风,门口竹帘微动。

  绣着海石榴的团扇,扇出清风,女子落在脚踏上的双足纹丝不动。

  罗裙不止遮住了足,还掩藏了个秘密。

  才吃过青梅的宝因侧目望向外头,芭蕉的一丛绿照映在蜜合色的窗纱之上,唇齿之间残留的余酸,勾起清晨隐事。

  她刚为男子系好长寿缕,还未着鞋履的右足便徒然落入一只温热的掌心,足腕亦被那只大手所轻握。

  一根长寿缕被男子的长指从针线篮子里抽出,而后指腹轻轻压着缕头,缠绕几圈后,将其松松系在自己足腕上。

  男子抬眼瞧她,嗓音低沉,似是殿中佛像在向众生施福。

  他则只向一人施。

  他说:“长命百岁。”

  可于林业绥来说,五色编成股的丝线与女子肌骨晶莹的足腕相称起来,恰如吐蕃逻娑宫于雪日里悬挂起来的祈福彩幡。

  女子低垂双眸。

  一只足垂落下,一只足盘起。

  便是吐蕃人常说的卓玛拉。

  他的卓玛拉。

  回过神来时,林妙意和林却意也趁此节日来了微明院。

  侍女为她们打起竹帘。

  两人各拂开一半纱帘后,走进正屋,齐声道:“嫂嫂。”

  宝因拿出长寿缕,逐一系在她们的手腕上。

  她直到前日都还害喜厉害,昨日稍微好了些,本是不想再亲自编织长寿缕了的,可热醒无事做,便编了几条。

  林却意瞧着腕间的绳缕,五色缠绕犹如飞龙冲天,各不相让,她突然记得自己也做了的,顾不得女子还在为林妙意系,兴奋地喊道:“嫂嫂,你快将手伸出来。”

  宝因拉好最后一个结,笑着递了只手过去。

  没一会儿,右腕便多了两条彩缕。

  林妙意向来手巧,长寿缕也做得极精。

  林却意初学女红,好在五色都有。

  不等女子说话,林却意先自己嫌弃了起来,吵着要去解下来:“嫂嫂还是戴三姐的吧,若是戴了我的出去,被旁人瞧见,定会取笑嫂嫂的。”

  林妙意忍俊不禁的先笑着唬道:“这长寿缕戴上了,今日都不能再解了,否则会伤寿。”

  这两月来,林却意早已彻底摸清三姐的脾性,不再似从前那般沉闷,反而开朗许多,比之从前,最会逗她。

  她哼哼两声:“我才不信三姐你的话,前几天你还说不吃癞瓜会变丑呢。”

  癞瓜清热解毒,夏日吃最好不过。

  尤其是还在调养身子的林却意。

  只是太苦,妈妈们劝不动这个小祖宗吃,嫂嫂又在害喜,她便去说了两句。

  林妙意伸手轻捏着六娘带了肉感的脸颊,嗔道:“那盘癞瓜酿肉,谁吃得最欢来着?”

  林却意撇过视线,因颊肉被人捏着,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反正...反正不是...我。”

  两姊妹互相拌起嘴来。

  多是玩闹之心,并无争执之意。

  宝因唇畔浅笑着,便也不去管,低头理着昨日的府务,耳边是欢闹声,不由得想起十姐来。

  手足情,最是可贵。

  那边两人说累了后,林却意傲娇扬眉,玩笑道:“我以后只听嫂嫂的。”

  “听我的?”宝因看过去,故意叹出口气,幽幽的说出句,“不会伤寿,倒是会伤心。”

  林却意在寺庙呆久,童真仍存几分,便如山雀,总是不知她下个去处在哪里。

  好比此刻,她走过去捱着女子,撒了会儿娇,然后抛出个另类难题:“那嫂嫂觉得我和三姐的,谁更好些?”

  “自然是你的要好些。”宝因瞧了眼林妙意,两人会心一笑后,她笑道,“不同于旁人的,才显其精心构思。”

  林却意开怀起来,也不再要去解那长寿缕。

  -

  宝因留林妙意、林却意二人在屋里用过早食,又送了些锦囊、香合、花草与人胜给她们。

  这对姊妹前脚刚走,后边王氏揶揄的声音便悠长传来:“不知可有我的一份儿?”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脚步声。

  还有逗趣院里那些侍女的笑声。

  妇人来到屋门外,瞧了眼五色缕,伸手从头捋到尾,才入内去。

  见女子要起身万福,赶紧走过去扶住,坐下后道:“往后在自己家里头,可别给我行礼了,搞得我们都怪累的。”

  “叔母的话,我哪有不听的时候?”宝因适时回了句俏皮话,然后叫玉藻端来漆盘,为确保行事稳妥,她早已额外备下,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染上了几分被冤枉的委屈,“我也自是不能忘了叔母的,您且瞧瞧每样都是双份。”

  王氏知女子是顺着自己的话往下说的,与她也不是闹真的,但瞧着那模样,也着实心疼起来,赶紧起身过去,轻拍了几下女子的背,打诨道:“叔母来哄你还不成?”

  “叔母也不用来哄我。”宝因时刻把握着与王氏玩闹的度,眼下收起笑来,正色道,“另一份是给叔父的。”

  林勤在城市布局、建筑之上极为热衷,入仕后倒是如愿去了工部,虽初为八品官,可在几次升迁后,如今担任的是从六品下的将作丞,掌判监事。

  今年正月底,他便被外派去各地巡防工事了,妇人心里还不知如何想念。

  “你叔父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王氏停了拍背的手,她瞧着这些端阳压胜的佩物,话是那么说的,嘴角却一直咧着,“给他备这些作甚?”

  话说到这儿,她又言道:“今儿是地腊,趁现在日头还不算太烈,我们现在便去一趟?”

  宝因心里正是这么想的,当下便应了句:“也好早去早回。”

  道教有三元五腊,五月初五便是地腊,重要的蘸斋之日。

  《赤松子章历》中说,这日五帝会校定.生人官爵,血肉衰盛,外滋万类,内延年寿,记录长生名字。

  此日可谢罪,求请移易官爵,祭祀玄祖。

  高门望族都会去道观里为先人和生人打理法事。

  只是她如今怀着身子,不能再爬山去天台观。

  好在建邺城内还有另一座皇家道观。

  这座寺观还是前朝的开国皇帝主持亲自修建的,听闻当初选址建邺城时,此地地势平阔为最好,但却有六条土岗横贯于这儿,正合了《易经》的六爻。

  于是建邺城的宫殿、官署以及寺观多建在这六爻之上。

  唯有第五条土岗,为天下最尊最贵,有着帝王之气,常人所不能居也。

  前朝开国皇帝便听从将作大匠的建议,在这条土岗的正中位置修建道观,取名通道观,以此来压制。

  到了本国高祖朝,则被改名为玄都观。

  虽也为皇家道观,却仍是不及太.祖女儿羽化居所的天台观之盛,许也是为了以彰显对那位三公主的重视,才刻意打压此观。

  毕竟公主是为了太.祖而入道祈福 。

  说到底,所真正重视的又哪里真是一个女子。

  -

  吩咐人去备好行进较安稳的牛车后,宝因便与王氏一道启程去了崇业坊。

  玄都观建在此坊,并隔着朱雀大街与东边靖善坊内的大兴善寺遥遥相望,一观一寺,改变了建邺城的风水占位。

  观内今日来往善信众多,大多贵妇都是弃了侍女,独自入观。

  从观门到祖师殿,虽也需走些台阶,可到底只是建在土岗上,累不着人。

  两人沿着石阶,缓步而上。

  有后来的妇人携着自家女郎来做法事,抬头朝上面看去,忽然急着想要赶紧越过这些个阶梯。

  身旁女郎见状,连忙伸手扯住她的衣角,她知道这类事自己向来说不上话的,可还是想要顾及着点自个儿的脸面,小声劝道:“母亲,做完法事再去也不迟。”

  女儿的话让妇人冷静下来,有些自责的点头:“说得也是。”

  ...

  百来级的石阶,半刻便行完。

  刚抬脚走了几步,便听刻意压低的呵斥声传来。

  眼尖的王氏先发现了银杏树下的两人。

  宝因也跟着看去,有两个妇人在那儿,却能一眼瞧出谁是主子,谁是仆人。

  不知是那仆妇说了什么,隐约只听得“法事”二字,惹得贵妇大怒,直至跪下才使得贵妇停了骂,最后摆手叫她去上香。

  王氏打眼瞧着,好笑道:“这郑御史的夫人倒是有意思,容不得自己知根知底的侍婢,却容得姨娘。”

  御史大夫郑戎。

  昭国郑氏嫡宗二房的幺儿。

  郑彧是他堂兄。

  宝因眨眼,倒是记得他曾婚配公主,后公主逝去,便又再续弦了范阳卢氏嫡宗三房的长女。

  听闻前不久卢氏回娘家探病,不过几日,再回来时,撞见了郑戎和府上侍婢媾和,她脾性本就火爆,似个爆竹,悲愤交加下,当场便叫人割下了那名侍婢的耳朵和鼻子,还将头发也给被剪了去。

  侍婢是卢氏自个儿从娘家带来的家生子,要打要杀,旁人也说不得什么。

  只是郑氏族老却说得。

  他们次日便寻来,告诫为人妇不得善妒,得事事顺着丈夫,尤其是那等子嗣之事,更不得凭喜恶阻挡。

  卢氏也是有气量的,恭敬地上完茶,笑着说道:“我若是性妒,府内便不会有三四位姨娘在,我若是阻挡他有子嗣,那些姨娘更是半个都生不下来,可郑家六个儿郎便有五位是姨娘所生,我是哪样不容得他去做了?”

  “家里头明明有正儿八经聘来的妾,他偏要去做些偷摸的勾当,还偷摸到我身边来了,那家里的老鼠还知道不来偷吃枕边米呢,且家风事关一族荣衰,我身为郑家妇,自得好好正一正不是?”卢氏说得半点错也是挑不出来,许是见族老被自个儿说得支支吾吾,便开始得意起来,以致说出后面的话来,“我可不是那李家公主,受不得他这晦气。”

  这番话也本是流不出来的,偏偏卢氏还说了后半句话。

  “那个仆妇从前是安福公主身边的侍婢,公主逝后,成了驸马的妾室,说是在公主病重时,勾搭上的。”王氏见那仆妇上完香出来,说着别家秘闻,“被公主发现后,两人一起合伙生生打死了公主,后来她还给郑家生了个儿郎。”

  安福公主之死本就叫人好奇,死的前一天还入宫去看望身子不好的文帝,身上好模好样的,并告诉为她们夫妻吵架而担忧的文帝皇后,她与郑戎已和好,再不会闹着和离。

  谁知次日早便去了,浑身是伤。

  听得卢氏那话,贵妇们也皆有了自己的猜测,大多不离王氏所说的底本。

  仆妇感激涕零地再给妇人跪下:“多谢太太。”

  想来是她想为公主办场法事,卢氏不容,后见到她的可怜样,只勉强同意她去上柱香。

  卢氏讥了句“公主愿领你的情才是”,而后由近旁的侧阶下去了。

  宝因留了些心,瞧着那仆妇手掌撑地站起来,低头拍去尘埃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腿脚似乎不太便利。

  这事已然算不上新鲜。

  王氏不再过多注视:“宝姐儿可认得路?”

  宝因点头。

  “那你自个儿小心着点,可千万别磕着碰着,我先去寻无量法师了。”王氏常来这儿,此次来心中也装着许多心事,浅浅说了两句,迫不及待的便要去寻熟悉的法师。

  宝因虽不常来,但以往雨雪天,也曾跟随范氏来过,她循着记忆,边走边环视着周围,祖师殿前摆着个巨大的青铜鼎炉,里头盛满了信徒几百年来的愿与所化成的香灰,距鼎炉左右五丈处,各有株银杏树。

  树干需五人合围,树冠亦亭亭如盖。

  收回目光,绕过鼎炉,她在殿前的门槛处止住脚步,垂头合十,朝殿内神像行了个道礼后,便毫不留念的转身往后面的道场走去。

  中途遇一坤道,得知来意和身份后,又知她并不拘于指定法师,只求一个尽快,于是赶忙引她去见此时有闲空的法师。

  打理好先人的法事,并为林业绥、腹中孩子以及那几个哥姐儿求得福荫后,宝因舍下些香火钱就出来了,刚要绕到前殿去等王氏,便闻见身后哭声,是王氏伸手倚着廊柱,双眼抵在手臂上,在那儿哭着。

  她心下无措的赶忙过去安慰,只听得几句断断续续的话:“我的灵姐儿...我的琮哥儿...”

  那位长姊早亡的第三年,王氏的儿子也于八岁时早夭。

  接连的噩耗下,王氏都未曾消弭过,反每日侍奉些花草,常与贵妇人往来,时作笑样,不管是主子侍女,她谁都能去逗乐两句,作个没心没肺的样儿出来,且还能去宽慰丈夫林勤勿要悲痛,该想接续香火之事,只是自己年岁太老,无法再生育,劝他纳妾。

  刚安慰了几句,便见有一妇人携着位女郎远远走来,待细瞧,才发觉是陈留袁氏的二太太魏氏和府上二娘子。

  不知为何,她心中总觉得是来找自己的。

  宝因喊住路过这儿的坤道,托她先将王氏搀扶去车上。

  没一会儿,妇人便来到跟前,鹅蛋般脸因有皱纹,却还尚存几分年轻时的模样,耳垂宽厚,更显仁厚。

  两厢万福见礼后。

  袁家二娘也小着声开口:“夫人万福。”

  宝因轻笑点头,亦也口道了声“万福”。

  这位袁家二娘闺名袁慈航,取自道教女神仙慈航道人之名,长得是端美的,只是稍有些清瘦,颇显纤细之风,像一副仕女画。

  魏氏满意于女儿的表现,先开口道:“踏春宴那日,多谢夫人的赠食,吃着比外面的还要好。”

  宝因抚平刚被王氏压皱的衣裳,又怕在这儿会扰到法师和旁人,伸手邀妇人慢慢往外走去,过了游廊,绕到祖师殿前,路过鼎炉银杏后。

  她踩下一级台阶,方回道:“夫人何须言谢,赠食本就是瞧着跟袁二娘有些眼缘,您愿意接受便是我之幸了。”

  魏氏听到眼缘二字,也不顾那些皱纹堆在一起是否会难看,由心笑起来,心里盘算着要如何说接下来的事。

  陈留袁氏所能配的,皆是不高不低的,高的攀不上,低的又瞧不上,博陵林氏终究还是再能攀一攀的,正好那日林府的绥大奶奶还给袁家大帐送去了吃的,她早已打听过,除却自家外,便也只有从嫡宗分出去的崔家有。

  明眼人一瞧,便能看出这位绥大奶奶是何意思。

  那日虽先去了崔家大帐,但两月来都不见两家有什么来往,恐是婚事没议成。

  袁家自然也生了心思,且她这个女儿,性子素来柔软,嫁给那在著作局任职的林家二爷倒是个好归宿,林家大爷也已做到九卿,还能借这门姻亲沾些利。

  合计来合计去,只觉得没有比这门婚事更好的去了,她们得抓住这个机会,再往后去,怕就高攀不得了。

  可自从林家大爷升任以来,就不再听说绥大奶奶有为庶弟议亲。

  许是林府内接连生了事,忙不过来。

  本想着过几日亲自登府,谁曾想竟在玄都观遇见。

  她仔细想了想,说了半句真话,也掺了半句假话进去:“我家二娘也说林府绥大奶奶恍若是从书里飘下来的神仙人物儿,若能日日在一块相处着,便是她上辈子积德积福了。”

  要与她日日相处,莫若做林业绥的妾,或是嫁入林府做妻。

  话说到此,宝因思虑片刻,不由一笑。

  到底是男子的升迁最有用。

  如今崔家那边是不能了。

  这位袁二娘虽本就在她心中定下了的,可新妇瞧的不止是个人,而是整个家族,要瞧家风,瞧子弟做派,更要瞧其手足兄弟的德行。

  如此,日后才不会惹出祸事,牵扯到林家来。

  陈留袁氏的家私倒也清净,族内亦没什么祸乱,魏氏的丈夫出身嫡支小宗,联系紧密的几房及那些儿郎都是规矩的。

  走下台阶时,玉藻见天热起来,拿来柄上了漆的风眼竹开片的麈尾扇送与女子,又细心将系带接去,扇面展开后才递过去。

  兼着小声提醒了句:“大奶奶,快要午时了。”

  早已生出汗意的宝因拿过后,在原地停下脚步,仍有贵女风范的悠悠扇着,对玉藻眨眼浅笑,示意知道后,侧头与魏氏说道:“今日实在是不得空,夫人和娘子日后若是得了闲,亦也不嫌弃的话,不妨过府再叙叙?”

  魏氏心知此事有了苗头,笑着应下。

  袁慈航也偷偷抬眼往女子看去,心里清楚这个人或许便是自己日后的嫂子了,该是好相处的。

  红色暗花石榴纹诃子,绿色撒花的细褶百迭罗裙,白色印花大袖短衫,裙摆完全遮住鞋面,差半指便要及地,只有在走动时,才能瞧见足上锦鞋是何样式。

  堆垒起的云髻上簪了支较小的偏凤钗,此钗凤嘴衔垂流苏,金掐丝的凤羽,鹅卵大的珍珠衔接着凤头凤身。

  还有支金珠簪子斜插着。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宝因眸里布着细碎的日光,端雅的对袁慈航笑了笑,微垂眉眼以示歉意后,转身离去。

  挂在心头许久的事有了些着落后,魏氏也松了些神色,带着袁慈航往停了牛车的地方走去。

  -

  宝因举起麈尾扇,挡着愈烈的日头,稍稍提裙,踩凳入车舆。

  在车内已哭好的王氏,伸手馋人在自个儿身边坐下,怕挤着人,又往车壁那边挪去。

  想起观内一瞥,她忙问道:“我刚瞧着那是袁家的娘子?”

  宝因抬手,轻拭额角汗渍:“是袁家二娘。”

  “看来铆哥儿也要成家了。”王氏鼻音略有些重,眼眶也红着,但脸上仍是乐呵的,“今年府上的喜事倒是不断。”

  牛车往崇业坊外驶去。

  宝因拿水蓝的丝帕滚过脖颈的汗津,不紧不慢的答道:“还是要瞧爷和他自个儿的意思。”

  -

  午时将近,林业绥敛目瞧着文书上的官印和字迹。

  这是刑部昨日命人送来的,刑部每年会例行视察律法,以求修补漏洞,而此过程需大理寺协同。

  大理寺亦有权决定律法是否要缮校。

  已四日过去,刑部仍未上书。

  ...

  他在离开官署前,喊来裴敬搏,要了供纸原件。

  裴敬搏愣了下。

  林业绥扫过去一眼:“裴少卿没有?”

  极为平常的一句问询,不冷不淡,似乎真只是随意一问。

  敏锐察觉到其中含义的裴敬搏摇头称“有”,然后赶回办公处,在桌案上厚厚一摞的各类文书中,寻到了那张泪痕仍还清晰可见的竹笺。

  他在大理寺十载,早看透官场内的弯弯绕绕,亦也学来了那些暗中留一手以对付人的本事。

  比如初一差人送去刑部的那张是抄录的。

  只是这事未跟男子说过,他竟如此肯定自己留存了原件。

  林业绥两指夹着薄厚均匀的纸张,负过手去,温润笑道:“裴少卿浸润官场多年,若连多留个心眼都还需人来教,乌水房也不必再去多想什么了。”

  男子对自己隐瞒的行为毫无责问。

  裴敬搏望着男子的背影,又抬头望天。

  彷佛行事不必告知他,他也自会知道。

  有如这张天。

  -

  林府角门外,小厮恭恭敬敬的送奉圣命前来传话的宫内舍人登车离开。

  刚要转身上台阶,他又听见车轮碾过地的声音,回头瞧见是自家大爷的车驾,便垂立在原地。

  男子弯腰出车舆,下车径直往府内走去。

  小厮也随着转动身子,连忙开口道:“大爷,宫内舍人传来了官家的话,让您带上大奶奶同往宫宴。”

  今日宫内有端阳宴,宴请的是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外命妇,申时便要入宫去赴宴。

  林业绥眸子暗下来几分。

  幼福还未得到诰封。

  为何要特诏。

  作者有话说:

  [1]《赤松子章历》记载地腊:这日五帝会校定盛...

  [2]“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3]【神锦衾出处】——唐·苏鹗《杜阳杂编》卷中:“唐元和八年,大轸国贡重明枕、神锦衾、碧麦、紫米……神锦衾,冰蚕丝所织也。方二丈,厚一寸,其上龙文凤彩,殆非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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