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菜鸡互啄
萧家阿陵这个称呼,着实是久远到有些上古的记忆了。连青竹都听得一阵恍惚。
彼时萧将军征战南北,萧陵随其左右,萧将军麾下的将士汉子们见他灵动,便时常阿灵阿灵的叫他。久而久之,这称呼便传到汴梁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了——萧将军有一名为阿灵的爱子,常年随父奔波于前线的战场。
但他们不知道,这位小少爷的乳名里亦有一字陵,且此陵非彼灵。
后来萧氏湮灭在皇权的巨轮之下,便更没有人知道,萧家阿灵的真名其实并不叫阿灵,而叫萧明煜。
谷中暗水响泷泷,岭上疏星明煜煜。
这李家名不见经传的庶子,年纪看起来与萧陵差不了多少,是从何处得知这个名字的?
青竹心中惴惴——倒不是担心自家先生听见这名有什么过激反应,毕竟如今这世上能让他心绪波动的事物寥寥无几。只是跟随萧陵多年,他多少学会了点看脸色识心情的本事,显然眼下他家先生心情宕到了谷底。
为什么?
青竹瞥了眼一旁正在缓慢整理衣物的谢玹,默默无言。
本以为只要做缩头乌龟就能蒙混过关的青竹,却在下一刻听见萧陵道:“青竹。”
他吓了个激灵,忙高声道:“是!”
“把屋子里的脏东西扔出去。”
“是……啊?”
鹿鸣居清雅幽静,自先皇在此处落脚更名为鹿鸣后,便被世家文人列入汴梁三大盛景之一。
脏东西……
青竹看向李家那位庶子,只见他领口沾染血污,大片的暗红色像刚从泥潭里爬上来……确实有点像。不巧的是,这一打量,恰好与那位阎王似的人物看了个对眼。
青竹:“……”
他在内心哭丧道:先生,你确定不是他把我扔出去吗?
“我竟不知萧家的遗子能出现在此,看来王锦瑟还是手下留情了。”
李徵缓慢地理了理衣襟。
他胸口处的伤口仍渗着血,在他眼里却像长在别人身上似的。只在谢玹那一手肘击打过来时有所触动,其余时候,便像个刀枪不入的铁人。
萧陵眼也不抬道:“我也不知李家养的狗能跑到这儿来,怎么,自家老子骨头给得不够,要来啃谢家的?”
李徵神色一冷。
论唇舌的厉害程度,还是萧陵更胜一筹,谢玹对此颇有体会。
前世在这位太师的庇佑下,谢玹没少亲眼得见他舌战群儒。都说他谢玹会些花言巧语,上能哄得谢青山喜笑颜开,下能训得奴才们哑口无言……事实上,名师出高徒。
在这一方面,先生二字可不是白叫的。
方才被压制在床上的那口气终于出了。谢玹悠然地拢起交领,下榻往主殿的茗炉处走去——方才说了太多的话,有些渴了。至于突然闯入鹿鸣居的二人,恩怨由他们自己说去。
“谢星澜。”萧陵忽而向他投去冷冷一瞥,“你若不介意浑身上下生满暗疮便直说,我自当由哪来回哪去。”
由得萧陵这样一说,谢玹才恍觉后背的伤口刺痛感要比方才更重。修养了大半月的伤口,被李徵来这么一出,就算结了痂也得再次撕裂。
谢玹心中不免对李徵愈发不满。
他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间隙里看了一眼剑拔弩张的两人,心想世家之仇果真铭心刻骨。在皇室面前需维持颜面关系,以免被分化,私下里遇见就如山川崩裂、江河逆流。
气消了,伤口的隐痛感又密密麻麻地攀附上来,谢玹把茶杯搁下,就要往萧陵身边走去。
萧陵既精通医术,今日他便是来看望自己的,可不能辜负了先生的一片好心。
可惜偏有人横插一手。
李徵离得近,在谢玹优哉游哉想走过去之时,伸手一把将人捞进了怀里。末了仍觉不够,手像焊铁似的牢牢箍在谢玹的肩膀上,任由谢玹挣扎也自岿然不动。
一屋四人,只有青竹与萧陵身手了得,李徵与谢玹都是养在深宅里的,哪会什么拳脚功夫,不过菜鸡互啄罢了。只不过李徵在体态上有先天优势,有办法让谢玹挣脱不开。
“李应寒!”谢玹咬牙道,“不想掉脑袋就给我松开!“
“想要便拿去。”李徵说着,锐利的眼神却飘向一旁的萧陵,“我李徵身无长物,但一颗拳拳之心还是给得起的。不像某些人,嘴上说的是体恤话,心中想的是如何取你的性命。”
“真心?”萧陵偏过头,面露讥讽,“李家人可谓是汴梁城第一墙头草,风吹向哪边便倒向哪边,才有如今的地位。你爹李缙没告诉你这个家训?”
李徵反唇道:“你萧家又好得到哪去?兖州十三城在十多年前可还是我大周的地界,如今被划分至外族人的领土,萧家的功劳不可为不大。”
他回头将谢玹往怀里一拉,嗤笑道:“小殿下那时年纪小自然不知。皇家觉得此事丢脸,勒令再议此事者诛九族,朝中上下便对此讳莫如深。十年前萧家人镇守兖州十三城,却在北疆战局四起的关键时刻放贼人入城,当时大周兵力几乎全被调动直北疆,兖州十三城便如一只入了虎口的羊。”
“十三座城池,数十万人口,半月便被屠戮殆尽。我知人命不值钱,却又不知在你萧家人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值钱!”李徵一幅口诛笔伐的模样,脸上却不见得有什么愤慨。
他这样的人,说实话,也是能眼也不眨地杀人的。十万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又如何,在他嘴中,只不过是用来充作戳进萧陵心窝的一柄剑。
青竹听得心火一炸,也不管自己的身份了,当即骂道:“你又不知世事全貌,缘何在这里胡说八道!”
“是,我不知全貌。那不如请萧先生说说,为何萧家人叛国背民,其独子萧陵却仍能活得好好的?”
青竹俨然被怒气支配了感官,当即啐了口粗话:“关你屁事!”
然而萧陵仍旧毫无反应,如刚来时一般,神色依旧是一块终年不化的冰。
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让他动摇。
“大周物广人博,却让李家这种宵小之辈横行霸道。”萧陵缓缓道,“可惜啊。”
李徵浅浅含笑,示意萧陵继续。
“可惜我爹已经死了。不然,李家人就是他刀下的下一缕亡魂。”
萧陵向后靠在轮椅之上,唇角泄露出一个微不可见的笑:“不过只怕李家容不下你,我爹亦不屑杀你。我虽常年居宫中,但也还是听到了些关于李家的趣事的。”
“好像是元初三年?不记得了。”萧陵悠然道,“李府的二夫人将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偷偷扔到城外的乱葬岗,结果被一个拾荒者发现。他认出这孩子是李府的人,以为他们家出了什么事弄丢子孙,便带着他上门领赏。“
“乌龙一场,碍于颜面,二夫人又不得不将他接下,可又不愿将他接入府中,竟就这般将那孩子扔在李府的门外。也得是那孩子命大,奄奄一息也要等到李缙良心未泯,不然早就去见了判官吧。”
说罢,萧陵再不去管他人,只回首冷淡地看了青竹一眼。
无需萧陵亲口下令,青竹已然知悉了他的意思。他将手中的装满药物的匣子重重地磕在桌上,转身推着萧陵往外走去。
萧陵一走,李徵当即便放开了谢玹。
他沉默着擦拭指尖几欲干涸的血液,一寸一寸慢悠悠的,心不在焉,心思俨然已飘到了遥远的九霄。那冰凉的毫无血色的指尖几乎要被擦出新的伤口出来。
疼痛使他回神。
李徵不经意回眸,见谢玹的眼角也沾上了一滴,想也不想抬手便要替他擦去。
谢玹后退一步躲开,冷着脸道:“你怎么还不走?”
“嗯?自然是还有话对小殿下说。”李徵二指一捻,掸去血痂,恢复成最初慵懒的模样“方才萧陵说的没错,李家本是宵小之辈,合该死无葬身之地。不过,我可算不得与他们是同一路人。”
“怎么?你不姓李?”
“姓氏不能更改,心却可以。小殿下若不介意,便把我当做自己人,坐那个位置么,萧陵能助你,我李徵又为何不能?”
谢玹冷笑一声,压根不信:“我可要不起你的心,不如投诚之前,先把你爹谋逆的证据交给我?“
“小殿下这时还在算计我啊。”李徵轻笑道,“也罢,我乃天煞孤星的命格,若与小殿下走近了,不小心害死了你可怎么办。”
他掸掸衣角直起身来,似要离开。
隐藏在暗流涌动之下的诸多秘密,谢玹一概不知。方才萧陵与李徵二人间的对话,像一粒石子,在他心中泛起数层涟漪。
今日李徵来此,一来表明自己的立场——他要与李缙斗个你死我活,更甚者,李徵可能要取李缙而代之,自己做李家家主。
这也是他今日向谢玹投诚的原因。
但他不似萧陵直来直往,说出口的三句话里能有一句是真心已然不易,李徵心中定然还打着其它的算盘。
他这般想着,心思却飘到了另一处。
萧家……
如今仅存的世家里,并未有萧家之名。萧家曾也是扬名一方的忠臣之家,世事轮转,真相与虚假在岁月的长河中翻滚,如大雪弥望、眇眇忽忽。
又见李徵不知何时脚步一转,再次站到谢玹身前。后者蓦然盯住他,却见人抬起手,用自己的食指指腹轻轻擦拭掉谢玹眼角溅到的血,像是抹去什么执念一般。
在谢玹警惕的眼神里,李徵微微一讪,当着谢玹面把食指上的血舔了。
“我的血太脏,可不敢污了小殿下的眼。”
作者有话说:
看在两个宝贝攻都这么惨的情况下多给点海星吧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