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却上心头(上)(1 / 1)

帝阙韶华 薄荷酒/薄荷酒BHJ 4629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七十二章 却上心头(上)

  自设立之初,靖羽卫的宗旨就是对付外夷的江湖进犯,因此数年来,边境上一直都布有人手察探辽金武人的动向。自宁王接手卫所以来,于这方面的关注与要求都大为提高,投入也远多于从前。应该说督促是有成效的,而今洛凭渊收到的边境讯息虽然不及琅環迅捷严谨,但比起其他的渠道,已经快上许多。

  进宫见过洛雪凝几日后,便有信报送到了他的手中:北辽的三王子耶律世保不日将要率部动身,此番从昭临远道跋涉前来洛城,除了商谈两国合约,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求娶丹阳公主。

  宁王不禁愠怒,此战落败的是北辽,要和亲也该是将他们的公主送来禹周才是,而今竟敢来觊觎皇妹,真真恬不知耻。

  他随即有些烦恼,此番谈和是禹周占据优势,料想天宜帝必定拒却,但仍然会对林辰与雪凝的婚事造成困扰。他又不免要恼林辰,莫非是在边关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没如何就先想着退缩,这等没志气。若果真如此,雪凝岂非错看了他。

  但待到他冷静下来,又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和约不是儿戏,北辽明知必定被拒,为何还要提出来自讨没趣,他们难道准备了什么筹码作为交换条件?而林辰如果当真是个怯懦容易放弃的人,那么不要说在会战中请缨冲杀在前,他根本不会去北境,不会留下参战。林辰信里说得是,他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求娶公主了,这与北辽是否来求亲好像扯不上关系啊。

  平时遇到这种程度的困扰,他早已忍不住去找皇兄参详。但洛湮华现在每天不是在服药,就是服药后在安安静静地睡。好不容易醒过来,奚茗画还要为他行针理顺脉息。洛凭渊每晚过去澜沧居,能闲谈上几句已经算是运气很好了。

  不要说只是刚听到一点传闻,是否确实都很难说,就是北辽已经抬着聘礼到了洛城,洛凭渊也不能打扰皇兄好不容易得来的调养。他只能不动声色地将事情先按在心里,让下属不可外传,继续探听。

  几日下来,他不自觉地每日又将回府的时间提早了一些,也不知是为了让府里的人安心,还是为了使自己更有着落。

  静王府中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关绫不能再给主上看他设计改良的机关暗器,只好展示小侍从们练字的字帖;杨总管有时过来回禀,所请示的最大的事也不过是,府中的从人们该制办冬衣了,今年要不要换种鲜亮些的颜色呢?秦霜最可怜,因为琅環部署的联络大多数是通过他进行,最容易令静王耗神思虑,因而尤其诚惶诚恐。每次过来问候,奚谷主眼风如刀,秦霜说不上两句家常话便即仓皇告退,弄得洛湮华无语又好笑。

  有一次洛凭渊正好在旁边,见几名下属回过话都匆匆离去,静王好一会儿静默不语,似乎若有所思,便笑道:“皇兄在想什么?若是冬衣的颜色,我觉得都换成明兰色如何?比原先多些生气。”

  洛湮华望望用心陪着自己说笑的皇弟,叹了口气:“一日三省己身,我是在想,别看这些年来也算经历了些事,我其实,一直都任性得很。”

  所有人都这样郑重其事、如临大敌,是因为已经担心了很久吧。自己选了眼下的路,意味着许多人要陪着一起走下去。隐约间,他看到了压在弟弟、朋友还有属下们心中的重负。

  好在近日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小,十二天倏忽而过。至于以后,再以后,沿着择定的道路走向尽头的目标与终点,一切如此明确,为何偶尔仍然会迷茫?他不愿再深想下去,短暂的休息与安逸是可怕的,会令人不由自主地察觉心底深处的眷恋,进而生出自私软弱的念头。

  “凭渊,我有些困了,不用再陪着我。你累了一天,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他轻声说道。不能得到太多,会因而贪图更多,只会害了身边每一个亲近的人。

  十一月初九,顾太夫人七十寿辰,翰林院长史顾宏声府上冠盖云集,宾客盈门。

  洛凭渊前去时,只见顾府门前车马川流来往,带有各家各府标记的马车排列得一眼望不到头。顾府是云王的外家,虽则早已想到来拜寿的人数必定不少,但眼前的盛况仍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宁王莅临,顾长史亲自迎出府门,陪着他到正厅叙话,一众宾客也纷纷近前见礼。

  顾宏声于翰林院任职多年,可说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户部当日提请增收韶安税,他是反对最激烈的文臣之一。据说当年嫁女时,顾长史因为担心被诟病攀附皇子,还曾经很是踌躇了一阵。

  洛凭渊举目望去,前来道贺的文臣最多,连礼部尚书也来吃寿宴。他略一四顾,果然看见了不久前刚被选为翰林院编修的赵缅与陈元甫。在座也有一些武将,兵部来了两位侍郎,显然都是由于四皇子的关系,此外就是宗亲。

  太子而今已经少有闲情赴这类家宴,安王死都不会来给洛临翩长面子,今日来的宗亲以女眷为主,都聚在后园花厅中。

  顾太夫人身有诰命,宫中已按常例颁下赏赐,莲妃也遣内侍送来寿礼。宁王的到场如同鲜花着锦,气氛变得十分热烈。

  离开席还有大半个时辰,洛凭渊应酬了一会儿,心想继续呆在正厅,未免太喧宾夺主了,于是起身道:“我也该去拜见太夫人,顾大人今日事忙,只消派个人带路就好,不必费心招呼我了。”

  他统领靖羽卫已有半载,即使是微笑着说话,神态间也自然而然令人觉得不容违抗。顾宏声连忙唤了次子过来,要他好生陪着五殿下去后园。

  顾老夫人是有名的好福气,富贵双全,儿孙满堂。洛凭渊到慈安堂见礼时,看到一位头戴貂皮抹额,身着烟紫色团花蜀锦褙服的老夫人,眉目很是慈祥,看得出年轻时相貌应是颇为端正秀美。

  老年人对年轻后辈主要看长相,没那么在意身份地位,顾太夫人一见洛凭渊,立刻喜欢得什么似的:“好俊的孩子。”又要他坐在旁边,笑眯眯地问年龄生辰,“可议亲了没有?也不知谁家的姑娘将来有这福分。”

  说着又感叹:“临翩也是好孩子啊,可惜我那嫡亲的孙女儿到底福薄,扛不住,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只盼将来再寻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陪着吧。”

  顾二公子在一旁见祖母絮絮叨叨拉着宁王说个不住,手心里着实捏了把汗,好不容易才瞅了个空隙插进来:“祖母,方才来时父亲嘱咐,要我照看着您休息,看累着了。”说着便对旁边两个丫鬟吩咐道:“趁着宴席还没摆上,先扶老夫人进里间歇息一会儿,下半日才有精神。”

  顾太夫人也没拒绝,笑着起身,又塞给洛凭渊一只糖荷包:“将来有了媳妇儿,空暇时带来给老身看看,一道说说话儿。”

  “祖母岁数大了,难免爱多念叨,五殿下别放在心上。”顾二公子送走太夫人,向宁王半解释半抱歉道,心里埋怨祖母这也太不见外了,人家是皇子,怎能像对待自家孙辈一般。

  “不要紧,太夫人慈和温熙,讲的也都是人之常情。”洛凭渊笑着摆手。宫中太后早逝,几个太妃说话也都是弯弯绕绕的,他很少有机会感受这种正常的关心。寻常人家的祖母都是这样的么?他捏捏手中的糖荷包,有点窝心。

  今日的家宴本是可到可不到,静王特地提起,他还想过是否有什么深意,如今看来,或许皇兄就是让自己来尽个礼数,顺便散散心的。

  洛凭渊让顾二公子不必继续陪着,说道:“顾大人那边定然需要你帮忙,我在后园中随意走走,过一会儿便回正厅去。”

  顾二公子见他显然更想清净,不愿多惹人注意,只得命一个从人给宁王引路,免得辨错方向。

  早先曾经听说,顾宏声的府邸乃是祖产,三代前顾家先人曾官居一品,任辅政,封太子太傅,才能在洛城拥有偌大家宅。花厅方向隐约传来锣鼓声,是府中请来的戏班,想来今日的女眷都聚在那边看戏喝茶。

  洛凭渊想看看后园是否的确雅致,便拣了条僻静的小径,徐徐漫步。冬季草木凋零,并非游园的好时节,一路行来没有遇到多少宾客,但觉入目景物多只寻常,倒是几棵一抱多粗的松树苍翠欲滴,增添了几分生气。

  园中的池塘已冰封,不过假山附近一树腊梅含苞待放,清雅动人,洛凭渊便循着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清芬走了过去,他想,再待上片刻也该回转了,待到宴席上喝一杯酒就可以告辞。

  就在此时,假山另一边传来低语,声音放得很轻,若非他耳力特佳,只怕难以分辨。

  “小姐,天气太冷了,我们还是回厅里看戏吧,别受了风寒。”声音娇嫩,说话的应是名少女,语气里透着浓浓的焦虑不安。

  一阵安静,对方似乎默然不语。

  “想不到,婉瑜郡主凭着宗室身份这般骄横,仗势欺人;吴家小姐看着斯文,说起话来却如此阴损,我看就是因为她在一旁挑拨,才引得那几位小姐不顾体面,明里暗里讥讽个不住。”那少女应是名丫鬟,接着又道,声音有些愤愤。

  她口中的小姐仍然没有答言。洛凭渊依稀想起,婉瑜郡主好像是某位远房皇姑母所出,宗室中或远或近的表亲不少,他平日没怎么留意过;而吴小姐,会不会是今日来道贺的吏部吴侍郎之女?这些念头只是瞬间掠过,他随即想道,我在此偷听闺阁少女私下间的是非长短,成什么样子。

  正要转身离去,先前的丫鬟又说道:“小姐别放在心上,她们分明是嫉妒,因为宁王殿下……”

  “沁画,你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说了半天,说够了吧?”那位小姐像是听不下去,终于出声道,“愈发不成话了,她们有什么可嫉妒的,羡慕我倒霉遭遇贼匪,弄得名声不清不白么?还是嫉妒我获赐了几匹宫缎?嗯,后面这条还是有可能的。”声音婉转清澈,听不出恼意,而是带了一点无奈的玩笑。

  洛凭渊蓦地顿住了脚步,这少女竟是杜棠梨。

  “小姐,她们当然是为了五殿下才排挤得这么露骨。你就别欺负我脑子笨了,沁画都快急死了。”沁画顿足道,“小姐做什么要理会她们的冷言冷语。我们还是回去暖和一下吧,都出来半个时辰了。”

  “今日是怎么了,宁王殿下岂是能挂在口边说个不住的。”杜棠梨轻声斥了一句,不过听上去并没生气,“难得跟着父亲出来一趟,我嫌待在厅里烦闷,想随意走走,你别总是催我。”

  “可是,可是,”那丫鬟似乎的确很焦急,踌躇了一下,像下了决心般说道,“方才端茶的时候,我碰到婉瑜郡主的侍女在同人私语,说五殿下到府里来拜寿了,厅里最尊贵的两位夫人,我也没弄清都是什么封诰,已经遣人去前面请他过来略叙一会儿。婉瑜郡主和那吴小姐本来连正眼也不瞧咱们,可却突然向小姐寻衅。要让你在花厅里待不下去。连沁画都看出来了。她们是要借机往前凑,又防着五殿下看见小姐,实在欺人太甚。”说着,她的语声里几乎带了丝恳求,“所以,小姐若还是耽在外面,岂不是遂了她们的心愿?”

  “郡主的用意,我是明白的,只是这些高贵的小姐们那点心思,实在是无聊得很。宁王殿下有多少事情要做要忙,即使推辞不过被请过去,当真就能在短短片刻里注意到她们,而后另眼相看么?若他是这种人,就算陛下还没指婚,侧妃和妾室的人选也该定下好几位了。”杜棠梨淡淡说道,声音听不出多少情绪,“你这丫头乱想一气,想气死我不成。我留在花厅里能做什么,和这些乌七八糟的小姐们挤在一处,同样眼巴巴地盼着五殿下赏光前来,然后终于人到了,我只好奋力推开挡在前面的诸位贵女,钗横鬓乱地出现在他面前,泪眼盈盈地说,‘五殿下,您还记得棠梨么?’你家小姐真的不是这块料,还是躲躲清静吧。”

  洛凭渊:“……”如果不是亲耳听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来拜一趟寿,会在一堆可以说陌生的女眷中引起波澜,还波及到了来做客的杜棠梨。他心念微动,皇兄,难道是为了让自己见到杜棠梨么?如果没到后园闲走,而是却不过情面去了女眷聚集的花厅;如果没有其他女子的排挤,他应当会很正常地见到她一面才是。想到静王的苦心,心里泛起说不清的滋味。

  那边沁画低声说道:“婢子真的没想要小姐这样,只是实在是气不过,她们好过分,句句都是奚落。就因为看着我们家没什么权势,就含沙射影地说小姐,说你……”话到此处,突然有点哽咽得接不下去。

  “说我出身低,又不清白,还想不自量力地攀龙附凤,是么?”杜棠梨替她说了下去,声音依旧很平静,“所以你就希望,最好能让五殿下见到我,也不需要如何,只消他打一声招呼,旁人或许很长时间就不会那么众口铄金了,可是如此?”

  沁画没有出声,想是在点头拭泪,杜棠梨轻轻叹了口气,话语里第一次多了些愁绪:“这些日子,虽然父亲和姑母都瞒着我,但是外面的传言那么多,我岂会不知。再不堪的也有,今日还算是好的。也难怪你委屈,跟在我身边尽受窝囊气。”

  她顿了顿又道:“不用理睬,我们家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会有许多风言风语,不过是因为牵扯到了宁王殿下。过段时间旁人没了兴致,自然就平息了。而且,我不想刻意去他跟前露面。你不明白,身为皇子也有许多辛苦与不得已,到处有人想在五殿下身上寻错处,沾好处;上次的事情于他又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们何必去给他增添麻烦。”

  “这些大事奴婢哪里懂得,”沁画低声道,“是我不该乱想多言,害小姐难过了。只是,当真不去远远看一眼五殿下么?旁人不晓得,可是沁画却明白,小姐心里一直都,都……错过了今日,或许将来再难有机会遇上了。”

  “够了,我真是太纵容你了,动不动口无遮拦。”杜棠梨轻斥道,她一直恬然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

  假山后面一阵沉寂,丫鬟不敢再说,而杜棠梨似是在平复心情,好一会儿才道:“索性跟你说明白好了。沁画,你可知为何我即使被那些闺阁千金讥讽也不生气?只因她们见到的宁王殿下,不过是外表与身份而已;我过往经历的虽然短暂,却是她们一生都未必能看懂的。五殿下当日相救,是出于秉性高洁;而我进宫作证,却只是别无选择下应尽的责任。所以你明白吗,我不必去远远看一眼,也已经得到很多,很满足了。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我唯一能做到的,只是不去给他增加麻烦。”

  寂寂的冬日里,少女的声音清灵而柔软,听到这一席述说的,除了忧心忡忡的丫鬟沁画,还有在方才一刻里不知被提到了多少次的五皇子。